记忆中的童年,冬天很冷,每年都会下雪,不像现在,好多年,都没有见到雪花飞舞。其实,下雪还不算冷,要说冷,还是打干霜。冻死老狗的数九寒天,房顶瓦上的干霜白茫茫一片,堆满干霜的茅草房像童话里的宫殿,这样的天就特别冷。到了正午,太阳穿破浓雾,地上湿漉漉的,就更冷了,手脚都不知搁哪儿好。
那时,吃不饱不说,家里又没有多少穿的,“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都是大的穿不得,留给小的穿。衣服裤子是这样,鞋子也是这样。所以,留下来的鞋,都是烂的,不是没后跟,就是前面破了洞。而且解放鞋居多,当然,能够有单鞋穿,就很不错了。农村里,除了石板路,就是土路,一遇上下雨下雪,到处都是稀土泥泞,布鞋也穿不得。况且,兄弟姊妹一大路,妈妈也做不赢布鞋,哪里有钱去扯布呢?大多时候没穿的,打起光脚板,到处跑,所以脚经常被冻起包,脚趾头冻得发肿发亮,或者是冻疮磨破了,起些洞洞眼眼,又痒又痛。暖和起来就痒,碰到就痛。特别是穿了袜子,冻疮和袜子沾连在一起,血迹斑斑,早上穿袜子,晚上洗脚脱袜子,过程艰难,痛苦不堪,非亲身体验,不能感受。
农村的孩子,稍微大点,能够到处跑还好点。两三岁的,还小,就造孽了。
冬天穿一条烂夹裤(就是棉裤,我们老家叫夹裤),跩又跩不动,又没有大人管。管不着呢,大人要上坡去挖地种粮食,就把小孩子放在箩篼窝窝里。一个破箩筐,边弦的篾条部分松脱,甚至箩篼底部也穿孔了,就在下面铺上谷草,再垫上一层烂棉袄、破裤子,小孩双脚弯曲着,团在箩篼窝窝里,屎尿都拉在里面,干巴巴地冻在阶沿上。大黄狗肚子饿得瘪瘪的,在地坝里面走来走去,到处找不到吃的,走累了,又怏怏地靠在箩篼旁边,挤点温度,热火些,终于睡着了;几只母鸡,叽叽咕咕的,偎依在一起,相互取暖,抵抗着寒冷。麻雀饿极了,从屋檐下的窝里飞出来,看见箩篼里孩子胸门口有几粒米饭,落上去,啄起来吞了,很精准,然后翅膀一张,又飞出去。天空从最初的蓝色,最后变成了黑色,从有光变成了无光。孩子耷拉着脑袋,睡了醒来,醒来后又睡着了,都不知道是冻醒了还是饿醒了的,用小眼睛打量着这个无奈的世界。一看没有变化,咿咿呀呀哭两声,又睡过去。屁股底下的屎尿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所以,很多孩子的屁股和脚都被冻坏了,冻烂了,第二年春天,终于从箩篼窝窝里面解放出来,在地坝上打起光脚板走路,也是一瘸一瘸的,以致有的长大后,还落下了残疾,双腿怎么也直不起来,那都是箩篼窝窝里面的粪便臜了、泡了的缘故。
我家隔壁长青叔生了几个女儿,就是这样的瘸腿,后来成人后不好嫁人。看见我的脚生了冻疮,妈妈心急,担心我也会变成瘸腿,长大后讨不到婆娘,就赶紧想尽各种办法,给我们洗脚、烫脚。
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经验,找来两块老姜,拍破,加入少许盐巴,几朵红辣椒,再加入一大把蒜梗,混合烧一大锅水,给我烫脚。
蒜梗,是老蒜梗,拔下蒜后剩下的梗。小时候,从地头扯回家的蒜带梗,一把一把拴好,直接挂在墙壁上,晾干后,要吃蒜,直接从墙上扯下来。吃了蒜,剩下的梗不能丢,是熬水制冻疮最好的。
晚饭后,大锅里面煮的猪潲熟了,勾兑好潲水,把猪喂了,再把大锅、碗这些都洗净了,灶台、灶屋收拾规矩了,一家人烫脚后就上床。冬天晚上,到处漆黑一片,又奇冷无比,农村没什么事,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其实,时间也不是很早了。煮饭、宵夜、喂猪,乱七八糟的家务干完,也差不多九十点了。不像现在,煮饭、吃饭,都很简单。
那阵子是烧柴火,一大锅水烧开需要很长时间。不过,虽然煮饭时间长,但看见锅里下了米,香味出来了,闻见香味儿,就有了盼头。不像现在,没什么盼头。现在呢,香味还没有飘出起来,就通过油烟机一吹,吹走了。那个年代的油烟,香喷喷的,不会被吹跑,在屋头飘荡、萦绕,一家人都闻着油烟等到吃饭。那样子,才有香火味儿。现在城头,没有油烟了。没有油烟的饭食,叫什么饭呢?
我们家主屋只有两间,是祖祖(曾祖父)那辈修的,像现在城头的跃层,五步石梯走上去,一间搭了两间床,做卧室;下五步石梯一间除安置了一张床外,还摆放了一张八仙桌,四根凳子,做堂屋,吃饭。在两间主屋的旁边,搭了一个偏房。
现在想来,父亲一辈子,把我们几兄弟喂养大外,没修什么房子,就修了这个偏搭。偏搭用竹篱笆隔成两个部分,前部分做灶屋,后面部分就是猪圈。烫脚呢,就在灶台旁边。
熬好药水,像要干一件大事一样,妈妈挽起袖子,由于穿的袄子,太厚,一个人挽不起来,扯掉洗得发白的袖笼后,叫爸爸帮忙挽。爸爸白天干活太累了,在堂屋里那张铺有稻草的床上躺着,双手交叉在他那件油腻腻的长衫袖筒里打瞌睡,有些不耐烦,但经不起妈妈的啰嗦,还是帮妈妈挽了。妈妈用凉水把木脚盆冲洗了,就着余水还仔细地把盆的内部和边沿抹了几抹,确认洗干净了,满意了,在热气腾腾中,妈妈用锑瓢将热水一瓢一瓢舀进脚盆里,满满一脚盆热水——一大盆水!在夏天,这样一大盆水,我可以坐在里面洗澡了。满屋里都飘荡着热气,热气里裹着蒜味儿、姜味儿、辣椒味儿,在屋檐上飘荡。土墙上的缝隙,早被我们用谷草塞住了,灶屋里很严实,虽然外面寒冷,但屋内一丝风也没有,灶台上的煤油灯静静地燃着,妈妈忙碌的影子,影影绰绰,像仙境一样。灶台上面悬挂了很多扬尘,蜘蛛网,那热气在上面旋转、飘荡,连蜘蛛网都有了温度,满屋子暖和。听说要给我烫冻疮,烫了就不痛不痒了,我就屁颠屁颠跟着妈妈后面,左一声“妈妈”,右一声“妈妈”讨好似的喊着,乐滋滋,满心地期待着。
正在我满心欢喜的时候,没堤防,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妈妈将我提过来,一下坐在木脚盆旁边的竹凳上,把我脚朝前,脑袋朝后,横倒在她怀中,利索地把我脚上的烂鞋子脱掉,麻掉我小脚上的袜子——袜子是妈妈用她穿烂的袜改的。
妈妈穿的线袜子,红色,她自己打的,虽然底部已经很破烂了,但也舍不得丢,因为绑子还是好的。妈妈就将袜子底部烂掉的部分用剪刀一刀剪掉,把绑子从中间剪成两段,一段再一分为二,从中间剪开,比着我脚长短,缝起来,做成袜底;另一段呢,也一分为二剪开,比着我脚杆粗细,缝起来,做成袜身,然后再用线把袜身和袜底缝补连接起来。
妈妈聪明,缝补的时候,是翻开来缝补,缝补好了后,再翻转过来,嘿,由于针线走的细密、排列整齐,翻过来的袜子,由于红线袜子也用红色的线缝补的,还看不出来针脚呢!妈妈用两根手指在空中提起来,歪着头,睁大眼睛,看了又看,这就是一双好好的袜子呢,雨过天晴样,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但妈妈缝补的再好,很多次在我穿的时候,没拉伸、穿平整,皱褶巴拉的,笼起来又蹦又跳,又由于鞋子太大,不是自己的,都是哥哥姐姐的,不是后跟脱落,就是破了洞,袜子在地上擦来擦去,蹭来蹭去,久了袜子由红色变成黑色外,还被生生地擦出了破洞;有时刚好从连接处脱落,欲掉不掉,像肉的筋连着皮一样,针线连着袜底和袜身,很不舒服,穿也不是,不穿又冷,在我玩耍的时候,一会儿又要勾下来去弄一下,很是纠结、麻烦!
自然地,还没进入四九,我两只脚上就都生了大大小小的冻疮,鼓胀起来,乌秋秋的,又痛又痒,加上我忍不住,下意识地时常用脏兮兮的小指头去抠,有的地方被感染,开始红肿;有的地方还灌脓溃烂了,袜子粘贴在肉上,就在妈妈撕下袜子的那一刹那,我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像被镰刀在脚上割开了一道口子一样。
在我还没完全痛过来的时候,我的双脚已被妈妈的的大手摁在脚盆里。我被妈妈胳膊肘死死地夹在腋窝下,不能动弹。我的妈吔!烫死我哟!我只感觉我的双脚锥心般的疼痛!我用尽全力,在妈妈的腋下死死挣扎,妈妈就是不吭声,也不打我,当然,她腾不出手来打我;也不骂我,骂我,我也不会听,也是白骂了。我杀猪般嚎叫起来,嚎叫声穿破土墙,向夜空划出去,也吵醒了床上已经进入梦乡的爸爸。我听见床上的爸爸在骂妈妈死婆娘,深更半夜把娃儿整得劲叫唤。我很希望爸爸爬起来帮我一把,把我从妈妈的腋下拽出去。但爸爸嘟哝了两句,翻过身,又睡着了。我挣扎,使劲全身力气向上仰,但都挣不脱妈妈强有力的臂膀。我用双手打妈妈,扯妈妈的袄子。但妈妈的袄子太宽、太厚,我找不到受力点,抓不稳,抓了几下,我的手指也痛起来,就放弃了。我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像被割了颈子的鸭子丢在地上,翅膀扑腾着,扳命一样,努力地扳动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妈妈把我的脚一直摁在脚盆中,蒜水慢慢地浸入我的冻疮口,在我的绝望中,我的脚从疼痛变得麻木,慢慢地,又变成了酥痒,这个时候,母亲已经缓过气来,腾出手,在我屁股上“啪啪啪”地打了几巴掌,我嘤嘤地哭着,但已经没有力气扳动了,像被杀了的猪,血快流完了,要落气的样子。我这个时候,也冒汗了,感觉周身通透。慢慢地,我也有了感觉,妈妈一会儿用蒜梗在我冻疮上搓着,一会儿又用她带茧的手,揉着我的冻疮,一股股热流直浸入我的体内,我也不再感到疼痛,白天里的又痒又痛,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适,这个时候,我又巴不得妈妈的手不要离开冻疮部位。同时,我心里面竟然莫名地升腾了一种感激,对妈妈的感激。这种感激,就像腾腾的热气,在整个房间飘荡起来。妈妈也热起来了,敞开了她的斜襟袄子,头上的青布帕子散开,头发散落下来,拂在我的脸上,我偎依在妈妈的怀中,在满含妈妈的味道中,又嘤嘤地、委屈地哭泣起来……
妈妈很老实,这是我懂事以来一直这样认为的。我不知道这个定位是否准确,可能天下的儿女都会这样定论自己的母亲。妈妈在我还没谙懂世事时,就生病离开了。但妈妈的善良却永远存留在我心里并遗传给了我。平常,妈妈不多言不多语。哪家来借东西,用我们家的磨子,妈妈没半点怨言;妯娌之间吵架了,妈妈说两句,转眼就算了,不会大吵大闹,更不会记仇,碰面了,该喊嫂子,还喊嫂子;该喊弟妹,还喊弟妹。妈妈耳朵背,他们叫她聋子。他们说妈妈的不是,说妈妈的坏话,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听懂,或许她听懂了,只是不和他们计较。和某家争嘴了,又刚好遇上这家过生祝酒,对方还在气头上,不想和我们家往来,加上我们家也穷,不请我们家,妈妈从柜子里仅有的几把面条中,拿出一把,用围裙包了,偷偷送过去。看见对方人手少,忙不过来,妈妈还会主动去帮忙,帮对家洗碗、淘菜,抹桌子;看见对家凳子不够,主动把我们家的凳子搬过去。妈妈心平气和,心无旁骛,做得很仔细、很认真,绝对不像是假装为了讨好对方去做,而是就像根本没有发生、和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的去做。真诚于心,看见妈妈是真心的,对方也就不再计较,于是又和好如初。
妈妈的老实,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一种柔弱。看似柔弱的妈妈,在给我洗脚的时候,却表现的那样坚强与决绝。在她的身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很多年后,我都在自问这个问题。生活中,妈妈大多数时候喜欢沉默,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看见妈妈爆发过一次。就算和爸爸吵架了,或者遇上什么伤心事,妈妈最大的爆发,就是哭。哭也显得温温柔柔,和风细雨,不会嚎啕大哭,哭上一阵,妈妈就会抹干眼泪,做饭、做农活,该干啥干啥,不像村里有些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装疯卖傻,胁迫着男人,搞得全家鸡犬不宁;或者躺在床上装病,不吃不喝,和男人打肚皮官司。其实,和很多农村妇人一样,妈妈很普通,也并不算聪明。妈妈连一天学堂也没进过,不要说认识自己的名字,连扁担那样大的“一”字也不认识,但她却在很多时候,能够把某件事——比如给我缝补袜子,做得很好,而且近乎完美,现在想来,除了妈妈身上的一种本能的母性外,在她柔弱的内心深处,更有一种强大的隐忍和宽容。
正因为蒜梗治好了我的冻疮,看见墙壁上挂的蒜梗,我内心就多了一份温情。在以后每年扯蒜的季节,就算后来能够吃饱、穿暖和了,我的脚不长冻疮了,妈妈再不用给我熬药水烫脚了,我也不会再在妈妈怀中死死挣扎了,但我却会配合着妈妈,把蒜用谷草(我们老家叫枯草)绑起来。一把一把,缠上几圈,打个结,绑得牢固,然后悬挂灶屋的在墙壁上,一排一排的,很好看!
绑的时候,我跪在妈妈的旁边,帮妈妈递上谷草,看见妈妈绑完一根,又赶紧递上去。选那些扎实的、雪白的、长条的谷草,扯去多余的叶子,递给妈妈。母子同心,节拍总是那么和谐,我不说一句话,妈妈也不吭声,母子俩相处得融洽,阳光温温地投射过来,妈妈满头亮晶晶,我的笑脸呢,愈发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