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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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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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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茶

深秋的午后,老宅的茶室总浮动着金色的尘埃。阳光斜斜切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的光网。我抚平月白色旗袍上的褶皱,数着茶案上青瓷冰裂纹里沉淀的岁月,第七次掀开茶壶盖子——碧螺春的银毫依然在沸水里沉沉浮浮,像极了你当年在雨巷撑伞远去的背影。

铜鎏金香炉升起一缕青烟,檀香与桂子的清甜在空气里缠绵。我望着檐角褪色的风铃,忽然想起那年你踏着满阶红叶而来,衣襟沾着城外寒山寺的钟声。"这盖碗要温到六十度",你握着我的手背示范茶艺,指尖的温度至今还留在青瓷上。如今案头那方端砚里,你调墨时留下的漩涡早已干涸成褐色的痂。

茶汤渐渐泛起琥珀色,这是第一道茶的时辰。我摘下襟前你送的湘绣帕子垫着壶柄,滚水冲开蜷缩的叶片时,恍惚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在教室廊下读《茶经》。那时春衫尚薄,总爱把新采的香椿嫩芽夹在诗笺里,等某个穿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身影经过时,故意让书页间的青翠跌落在他的影子上。而今铜壶嘴蒸腾的白雾里,那些鲜亮的清晨都褪成了老照片的昏黄。

竹帘忽然簌簌作响,穿堂风挟着桂花瓣扑进茶室。我慌忙去护摇曳的烛火,却碰翻了盛松子的霁蓝釉小碟。噼啪的脆响惊醒了梁间栖燕,它们扑棱着掠过藻井,抖落几片陈年的金漆。再抬眼时,西墙上的日影已经爬上第三块方砖,而茶汤正在杯底凝成深褐的泪。

第二道茶该续水了。我摩挲着紫砂壶身上你刻的"且饮且忘",突然记起某个梅雨天。雨水顺着瓦当连成珠帘,你披着透明的塑料布闯进来,怀里竟护着一枝未谢的白玉兰。那天我们共用的天青釉盏,如今在博古架上积着薄灰,盏底还留着那年你教我写的半阙《鹧鸪天》。窗外的石榴树又结了新果,裂开的红宝石里却再也尝不出当时的甜。

茶烟在暮色中渐渐稀薄。第三道茶已经泛着黑褐,像宣纸上化开的宿墨。我数着瓷碗里沉底的茶梗,忽然想起你曾说"三泡之后当弃之"。可这壶茶我温了又温,就像那年你留下的半部《水经注》,书页间夹的枫叶标本,至今还保持着欲坠未坠的姿态。

风突然大起来,竹帘拍打着窗棂,像是谁急促的叩门声。我起身时,碰倒了早已凉透的茶盏,深褐的液体在案上蜿蜒成奇怪的形状,像极了那年中元节我们在河里放的荷花灯漂走的轨迹。檐角的风铃终于响了,却再不是旧时的清越,只剩生锈的铜舌在秋风里沙哑地摇晃。

暮色漫进茶室时,最后一丝水汽也从壶嘴消散了。我望着墙上自鸣钟的铜摆,它永远停在你离开那天的申时三刻。残茶在杯底结成深褐的环,倒映着梁间新结的蛛网。穿堂风卷走了案头的诗笺,那些写满"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薛涛笺,此刻正在庭院里翻飞,像极了那年我们在汝河岸边放走的白鸽。

茶凉透的时候,我听见老门轴发出悠长的呻吟。暮色中似有白衫一角闪过月洞门,却不过是风卷起了石阶上的枯叶。供案上的古镜突然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待我转身时,只看见自己的白发在铜镜里开成瑟瑟的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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