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地铁站的玻璃墙映出无数张苍白的面孔。我望着倒影中那个伸着白色短袖的女人,她的领口残留着昨夜应酬的红酒渍,像一片干涸的血迹。当第一班列车挟裹着铁锈味的冷风呼啸而来,所有影子都碎成了流动的光斑。
写字楼二十八层的格子间永远保持着22℃恒温。中央空调的嗡鸣声中,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如同无数只白蚁在啃食时光。我的工位挨着落地窗,能看见对面商厦玻璃幕墙上移动的云影。每当阳光在屏幕上折射出彩虹,那些被Excel表格囚禁的数字就会突然鲜活起来,幻化成大漠孤烟里狂奔的野马。
茶水间的微波炉定时器响起时,总有人对着转盘上旋转的便当盒发呆。今天加热的是昨晚剩下的饺子,塑料盒内壁凝结的水珠顺着螺纹往下滑,在隔夜的面皮上洇出深色痕迹。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里,销售部小王蹲在楼梯间抽烟,火星明灭间照亮他西服袖口脱线的线头。
深夜十一点十七分,合租屋的防盗门在身后轻轻合拢。走廊声控灯应声而灭,我在黑暗中脱下挺括的西装裙,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惊醒了窗台上濒死的绿萝。十五平米的隔断间里,折叠床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枕边充电器的红光在墙面投下血管般的纹路,像极了故乡秋后干涸的河床。
梦境总在断电的刹那降临。我看见自己赤脚奔跑在月光浸泡的戈壁,砂砾钻进趾缝的刺痛如此真实。北斗七星低垂如缀满钻石的项圈,风掠过耳畔时带着楼兰古城的呜咽。忽然有沙粒凝成故人的面孔,母亲的皱纹里还嵌着去年春节没说完的叮咛,初恋男孩的面孔散作漫天飞舞的黄沙。
冰箱压缩机的震动惊醒黑暗时,枕巾已浸透冰凉的泪水。摸黑找到的玻璃杯残留着水垢,吞咽时喉结的滚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二十八条未读工作群消息如蝗虫过境,吞没了锁屏壁纸上怒放的格桑花。
霓虹灯管在凌晨三点的窗框切割出几何光斑。我数着对面便利店招牌闪烁的次数,直到"24小时营业"的荧光绿染透眼皮。货架间穿行的夜班店员正给关东煮换汤,蒸汽在玻璃上晕开朦胧的圆,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垂死的蛛网,露珠悬在丝线上将坠未坠。
黎明前的梦境最为暴烈。砂砾忽然化作写字楼的碎玻璃倾泻而下,我在流沙中抓住半截断掉的裙带。戈壁尽头升起巨大的投影幕布,循环播放着被甲方否决的第三十七版方案。有驼铃从地底传来,惊醒时发现是手机闹铃在枕下震动。
卫生间排风扇的轰鸣中,镜中人眼底的血丝织成密网,网住昨夜砂砾磨出的细小伤口。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突然幻化成故乡田埂上的梧桐花,直到滚水注入的漩涡将它们扯回现实。
早高峰的地铁通道里,流浪歌手的吉他盒盛着零星的硬币。我与他目光相撞的刹那,琴弦突然迸出塞外羌笛的苍凉。疾走的皮鞋踩碎最后一个音符时,手机显示七点五十九分——电梯间的指纹识别器正在倒数,将游荡的魂灵重新封印进挺括的西装中。
此刻茶水间的咖啡机又开始吞吐褐色液体,落地窗外的云影掠过某张年轻的面庞。我低头看见键盘缝隙里嵌着半粒黄沙,在中央空调的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昨夜大漠深处不肯安息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