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春
老槐树的影子在春分那天准时爬上正屋的砖墙。
祖父的旱烟袋吊在一个树杈上。
我蹲在柴堆后,数着路奇的脚步声穿过院子。每走一步,都会碾碎一两片新落的槐花,发出细碎的“咔嚓”声。祖母用擀面杖碾冰糖也是这动静。
“一、二……”
“我看见你了,别躲了!”他的声音略有挑衅,故意拖长尾音。
“三十三、三十四……”
我缩缩脖子,往柴堆深处挪了挪。裤兜里的玻璃珠硌得肉疼。我不敢让母亲看见,偷着买的,一直小心藏起来。
“七十九、八十……”
他的脚步突然停了,紧接着是一声压低的惊呼,“快看,鸟窝!”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仰着脸,手指戳向槐树的枝桠。
在离地五米高的地方,确实有个用枯枝和塑料布搭成的巢。巢口露出几簇灰色的羽毛。
“是斑鸠吧!”
我忘了躲藏,蹭地站起来。柴堆上的干草“簌簌”落下。
路奇转头看我,露出晒得黝黑的鼻梁,“找到你了!你先别闭眼,我上去看看有没有鸟蛋,然后咱们继续玩。”
他边跑边脱鞋,光着脚往槐树上爬。裤腿蹭过树皮时,露出膝盖上去年摔的伤疤。我还记得偷摘王大爷家杏子时他狼狈的模样。
我扶着树干往上瞅他掏鸟窝。忽然摸到一片凹痕,比其他纹路更深,像是用刀刻的。
“庚子年大旱。”
这是曾祖父逃荒到此处时刻下的。祖父说,他父亲离世的那一年,老槐树差点枯死,却意外地在谷雨那天突然抽出新芽。我把掌心贴在刻痕上,感受树皮粗糙的纹理,像极了祖父手掌上的老茧。曾祖父为什么要刻下这些呢?
“接着!”
路奇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一个灰扑扑的东西从树上掉下来,砸在我脚边——是个蛋壳,已经碎成两半,内壁还沾着血丝。
我捡起蛋壳,忽然听见正屋传来咳嗽声。
祖父又在咳了。听起来比昨天更响,不知道是否还会咳出血来。
“别玩了,下来吧,待会儿该吃饭了。”
我把蛋壳放进裤兜。路奇挂在树杈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再玩会儿!你看这巢里还有蛋呢!”他举着个淡蓝色的蛋,在阳光底下透着光,像块易碎的宝石。
祖父的拐杖敲了敲门槛:“小川,扶我去树下坐坐。”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处补着祖母的针脚,拐杖头刻着模糊的花纹——老槐树的枝桠削的。我跑过去搀住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艾草味。祖母给他泡了一大缸药酒,又喝又抹,说是能治腿疼。
“路奇,别爬太高。”
祖父在树根旁坐下,抬头看了眼树上的孩子,又转向我,“去把晒的干辣椒收了,你妈快回来了。”他的手搭在树干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树皮。
我收完辣椒回来时,路奇已经下了树。他叫我过去,手里攥着那枚蓝蛋:“咱们把它孵出来吧!”
祖父笑了,咳嗽着说:“斑鸠蛋要老斑鸠孵,你们瞎折腾啥?”
路奇却不听,把蛋塞进我兜里:“就放你家灶台边,暖和。”
傍晚,母亲回来时,正看见我把蛋往灶膛边放。
“啥乱七八糟的都往灶坑里扔?”
她抬手要打,却在看见祖父摇头后放下手,“赶紧吃饭。你俩晚上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
夜里,我把蛋放在枕头边。外面有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它镀上一层银色。
路奇不安分。他总觉得热,来回掀被子,在隔壁炕上翻来覆去。
“要是孵出小斑鸠——它是在槐花树上捡的,咱们就给它取名‘槐(坏)蛋’,咋样?”
他把自己弄笑了。我没笑,也没回他。
蛋壳表面上有些坑洼。我摸着蛋睡着了。
祖父说“树是人的根”。我不懂什么是根,只觉得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祖父抽旱烟时冒出的烟圈。一圈圈,把我们的童年都圈在了里面。
2015年春
挖掘机的铁臂扬起时,我正站在老宅的门槛上吸烟。
西面墙体裂成两半,缝里露出的野草比人还高。红砖头渣子染红了一片土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路奇发来消息:“拆迁款到账了,你那份我转你卡上。”
我没心情理他。手机屏幕映出我憔悴不堪的脸。
“先生,请站到旁边去。”
考古队的小张戴着白手套,碰了碰我的胳膊。
推土机已经发动,轰鸣声震得地面发抖。
老槐树残桩留在土里。上半截已经被砍掉,露出粗糙的横截面。巨大的伤口,凝固着深褐色的树胶。
我问小张,“我家住在这儿几十年了,没看见过啥东西。这里真的能有清代遗址?”
我的声音被机器的轰鸣撕碎。
他很自信地点点头,洛阳铲戳进土里:“初步勘探,下面有青砖层,可能是个祠堂。”
泥土里混着碎瓷片和塑料瓶。我和路奇在树根旁埋的玻璃珠,应该还没被触及。
铁臂再一次落下。老槐树残桩发出“咔嚓”一声。
尘土飞扬中,我看见曾祖父刻的“庚子”二字。在断裂的树根截面上,笔画里嵌着细小的槐花味道。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光阴的沉淀。
“找到了!”
小张的喊叫吓了我一跳。他举起一块青砖,隐约有刻痕。
我凑近一看,心跳猛地加快——月季花的图案,花瓣的纹路和祖母当年别在鬓角的那朵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年代的?”
小张掏出放大镜:“初步判断是民国时期的,可能和祠堂同时期。”
他的话在我耳边模糊成一片。
祖母告诉我:“你爷爷当年用月季花向我求婚,说花开了就盖新房子。”
推土机的轰鸣让我心乱。我蹲下身,用手拢起一把泥土。摸到几根白色的小骨头,还有一个报纸糊成的鸟窝。这不就是当年那只没孵出来的小斑鸠吗?
路奇的黑色轿车驶来,停在警戒线外。他摇下车窗,冲我招手,金表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走吧,带你去看新盖的小区。”
他的声音里带着得意。工地人来人往还挺热闹。他下车走到我身旁。
“以后这里就是CBD,那儿还得再盖几个大商场。听说还有拍卖行。你那几幅画,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不像当年的月光,那么柔和,那么安静。照在老槐树的枝叶间,照在两个孩子的梦上。
考古队开始清理现场。小张把那块刻花青砖放进塑料袋。
我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泥土。挖掘机工作的声音,像极了老槐树被风吹得摇晃时的“哗哗”声。不同的是,这次摇晃的不是树,而是整个时代。
路奇过来拽我:“发什么呆?快走,去签个字就能拿钱了。”
我跟着他往车上走。路过老槐树残桩时,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尘土。槐花的精魂,在新时代的风里,最后一次跳起古老的舞。
1994年秋
祖母在花丛里蹲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的手在泥土里来回翻动。枯枝划破了袖口,露出干瘦的小臂,皮肤松弛得像老槐树的树皮,却依然灵活。
“找到了,快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激动的狂喜。
我还以为真有什么宝贝。凑近一看,她掌心躺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边角磨得发亮,盒盖上隐约可见刻出来的“月季”二字。
我怀疑祖母是老得糊涂了,一个破铁皮盒竟也值得大惊小怪。
祖母用围裙擦了擦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包用纸包着的种子,纸已经泛黄,边缘发脆,一碰就掉渣。
“粉妆楼,多好听的名字。”
她指尖拂过褪色的标签,嘴角扬起微笑,那是我少见的、带着少女气息的微笑。
“这是你爷爷当年从县城带回来的。”
她坐在屋檐下,对着阳光举起种子。种子在光束中轻轻晃动。
“1960年闹饥荒,地里颗粒无收,树皮都被啃光了。你爷爷跟着逃荒的队伍走了三天,回来时兜里就装着这包种子。”
我蹲在她脚边,看她用枯枝在地上画圈。
“他说,路过县城时,看见大户人家的花园里开着这种花,粉白粉白的,像天上的云。人家扔在门口的烂菜叶里,混着几包种子,他就用东西换了回来。”
“用什么换的?”
祖母笑了。
“用最后一块高粱饼换的。那时候,人都快饿死了,他却说,就算饿死,也要让院子里有花。”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被岁月压弯了腰。
“后来闹公社,有人要砍树拔花,你祖父拿着菜刀守了三天三夜,谁也没敢近前。”
傍晚,祖母把种子埋进花盆,培土时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婴儿睡觉。
“小川,要是以后我们都不在了……等花开了,别忘了折一支放在我和你爷爷坟头。”她拍拍手上的土,夕阳给她银白的头发镀上金边。
望着花盆里的泥土,我忽然觉得那些种子不是种子,而是祖父和祖母的青春。是他们在苦难中依然坚守的希望,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进泥土里,怎么也砍不断。
2015年夏
拆迁队推到院墙的那一刻,祖母的月季花丛发出“咔嚓”一声。路奇还开玩笑:“嘎嘣脆,谁的骨头断了?”
我冲过去时,一朵盛开的粉月季落在推土机的铁臂上。花瓣被碾成齑粉。祖母年轻时的梦,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别碰那些花!”祖母的喊声被机器的轰鸣淹没,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被路奇一把抱住。
“大姑奶,小心!”路奇一把拉住祖母胳膊。“花没了可以再种,您别伤着自己。”
祖母挣扎着要看她的花,白发散落在脸上,像飘落的花瓣。
“那是1960年的种子,比你们都大啊,真是造孽。”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地上。给月季浇水时滴落的水珠也没有这样大。
我找到那个铁皮盒,盒盖已经变形。种子混着泥土和碎玻璃。
祖母颤抖着接过盒子,用手拢起种子。
“还能种,西边的地有水,能活。”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想起黑白照片里那个穿着碎花旗袍的少女。她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刚盛开的月季花,笑得真甜。
路奇开着轿车带我们往西面行驶时,祖母一路上都把铁皮盒抱在怀里。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把她的影子切割成碎片。落在种子上,像是给它们盖上了一层破碎的滤镜。
又是一片荒地,在城郊。说是荒地,其实已经被挖得坑坑洼洼,到处是建筑垃圾。
车在一个土坡停下。祖母用树枝扫开碎石,露出一小块勉强能种花的土地。
“就这儿吧,朝南,光照足。”
她蹲下身,用手把碎石捡出来,指甲缝里嵌满泥土。我和路奇帮她挖坑,泥土里混着玻璃碴和钢筋头,每挖一下都要小心。
祖母把种子埋进去,培土时忽然说:“你祖父当年说,花是土地的眼睛。”她拍拍手,直起腰,望着远处的高楼,“现在土地没了眼睛,人也没了眼睛。”
路奇说看哪儿有河打桶水来。
她摆摆手:“不用,花会自己找水。”
离开荒地时,夕阳正在落下,给祖母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她的头发被风吹起,灰白的发丝在空中飘荡,像极了老槐树飘落的槐花,又像极了她年轻时的纱巾。
祖母要我们先回去。路奇发动车子,后视镜里,祖母的身影越来越小,却依然固执地站在土坡前。她也是一株不肯倒下的月季。
1995年夏
祖母往灶膛里添松枝时,她后颈的白发在火光中一闪。像偷偷落下的雪,在深褐色的发间格外刺眼。冬天老槐树枯枝上的霜也是这样。
“离火远点,小心燎着衣服。”
她用铁钳拨弄柴火。火星溅在围裙上,烫出几个小窟窿。她结婚时的买的围裙,蓝底白花的布料已经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细密得像她每天清晨梳理的头发。
锅里的五花肉在油里“滋滋”作响。
祖母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个小地方:“帮奶奶看着火,别让它灭了。”
她转身去碗柜拿冰糖,腰杆挺得笔直,只是比去年矮了些。大人好像都越变越矮,不像我们,每天都在往上长。
“等肉炖烂了,先给你爷爷盛一碗,他最近咳嗽得厉害。”
祖母把冰糖块放进锅里,添了点水,叫我多翻动翻动。琥珀色的糖浆慢慢裹住肉块。
“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顿红烧肉能吃两大碗饭。吃完饭还跑到邻居家门口显摆嘴上的油光。”
我蹲在灶台前,数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我的祖国》的节拍。
蒸汽模糊了窗户,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影子的轮廓随着火光跳动。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已经被磨得发亮。
“奶奶,啥时候能吃肉?”
锅里的香味越来越浓,混合着松枝的清香和酱油的咸鲜。我咽了咽口水。
“快了,再炖个十来分钟。”
木勺唰唰翻动肉块,油星溅在她挽起的袖口。
“有一年过年,你爷爷当年用半袋红薯换了一块就拳头那么大的肉,那时候……”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被油烟呛到了。
红烧肉终于出锅了。夕阳从窗棂漏进来,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碗里的肉块。祖父坐在门槛上,捧着碗,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含很久。
咬下第一口肉时,油脂在舌尖化开,甜丝丝的,带着酱油的咸。可吃到第二块时,忽然觉得腻了,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我抬头看祖母,她正用毛巾擦手,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在夕阳下闪着光。
“咋不吃了?”她伸手摸我的头,“是不是咸了?”
我摇摇头,把碗里的肉拨到她碗里:“奶奶,你吃。”
她愣了一下,嘴角慢慢扬起,眼睛弯成月牙:“傻孩子,奶奶在厨房早尝过了。”
可我分明看见,她把我拨过去的肉吃得很仔细,连汤汁都拌着饭吃了个干净。她是真舍不得。
2016年冬
东北菜馆的空调开得很足,我却觉得脖子发冷,伸手扯了扯领带。
菜单上的“秘制红烧肉”标价88元。肉块油亮油亮的,像涂了一层蜡,旁边还摆着精致的西兰花,看上去漂亮极了。
“先生,要点什么?”服务员穿着红旗袍,笑容职业化得像贴上去的贴纸。
我刚要开口,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照片——老宅的灶台已经被拆了,只剩半截烟囱立在寒风里,旁边堆着破碎的青花瓷碗。
“小川,灶拆了,你爸说把砖拉回去砌猪圈。”母亲的语音带着电流声,“什么时候回来?你爸想把老槐树的木头打成家具。”
我盯着菜单上的红烧肉,忽然想起那个夏天,祖母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她做的红烧肉是琥珀色的,带着松枝的香和祖母的汗味。而眼前的这盘,隔着图片都能感觉到腻。
“来份红烧肉吧。一碗米饭,别的不要。”
我合上菜单。她记下菜名,高跟鞋“哒哒”地走远了。
窗外,高楼在雾霾中若隐若现,玻璃幕墙反射着冷白的光,像极了照片里老宅的断壁残垣。
红烧肉上桌时,旁边多了一小碟腌黄瓜。我用筷子夹起一块,油汁顺着筷子滴在白色的桌布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咬下去的瞬间,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怎么也尝不出记忆中的咸鲜。反而有股说不出的腥味,像是在冰箱里放了很长时间。
手机又震动了,路奇发来消息:“婶子非要把灶台的土带回来,说留个念想。”
配图里,母亲蹲在废墟上,双手捧着一把土,身后是已经倒下的老槐树。
“先生,需要加米饭吗?”服务员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她和我妹妹差不多大,脸上还带着青春痘。她见我盯着她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虎牙。
“不用了。”我放下筷子,掏出钱包结账。
走出餐馆时,寒风扑面而来,我裹紧大衣。我想吃祖母做的红烧肉——带着松枝香、油星溅在围裙上、让祖父吃得很慢很慢的红烧肉。
路过便利店时,我买了块冰糖,放在嘴里含着。甜味慢慢扩散,却怎么也化不开,像卡在喉咙里的一块石头。
1996年秋
东边的麦田在秋分那天熟得正好,麦穗沉甸甸地弯下腰。
祖父咳嗽时,他的脊背也会弯成麦穗的样子。
父亲天不亮就起了床,在磨刀石上“霍霍”磨镰刀。火星溅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我趴在窗台上看。露水顺着屋檐滴在他后颈,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盯着刀刃。
“多带点水,晌午热。”
母亲把装满凉开水的塑料水瓶放进竹筐,又塞了几个烤红薯。她的围裙上还沾着昨晚揉面的面粉,在晨光中像撒了一层细雪。
“小川,带好妹妹,别乱跑。”
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凉的。妹妹跟在我身后,攥着一根狗尾草,要我回头看。
“哥,看,我捡到个‘毛毛虫’!”
草穗上沾着露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父亲已经割了两垄麦子。镰刀过处,麦秆整齐地倒在地上,露出潮湿的泥土。
父亲直起腰时,他的影子与远处的祖父重叠。
祖父去年就是在这片麦田里累倒的。手里还攥着一把青麦穗,仿佛要抓住最后一丝生机。可他今年又来干活了。
“捡麦穗时仔细点,别漏了。”
母亲把竹篮递给我。篮底铺着新摘的野菊,散发着清新的苦香。
“这个别扔。混在麦子里,磨出来的面香。”
妹妹蹲在田埂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哥,你快过来看,这是不是叫稗草?”
确实是稗草,我点点头。开着小白花,叶子比麦苗宽,茎秆却更细,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杨树蔫蔫地垂着叶子,蝉鸣声像被烤焦了一样,干巴巴的。父亲和隔壁王叔坐在树荫下抽烟,他们的影子被阳光压缩成薄片,贴在发烫的土地上。
“听说开发区的人来量地了。”
王叔吐了口烟,火星落在脚边的干草上,“说是要盖汽车厂。”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镰刀戳了戳土块:“地要是都种了楼,以后吃啥?”
“吃啥?吃饭呗。咱们国家又饿不死人。再者说了,你不种地还有别人种地呢。拿着钱让别人养咱多好,何苦像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我躺在麦捆上,望着天上的云。它们慢悠悠地飘着,在大地上投下各种形状的影子。
故事里的神仙都住在云上吗?
我想是的。只是神仙不会老,而麦田会老,祖父会老,父亲会老。我们都会老。
2017年夏
我站在城市的角落,脚下是冰凉的大理石地砖。远处的高楼遮住了阳光,让这片土地永远处在阴影里。
路奇靠在咖啡馆的玻璃门上,叼着烟,指了指远处。
“往那边看,那就是你家麦田的位置,现在是地铁站了。”
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把天空切成碎片。父亲曾经就站在地铁站,不,站在麦田里,背后是整片金黄的海洋。那时的天空蓝得像染缸里的靛青,云朵白得像新摘的棉花。
“过去看看吗?”
路奇弹了弹烟灰,“现在的地铁可比咱小时候坐的拖拉机快多了。”
地下通道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和空调冷气。
一个流浪画家在地下通道门口支着画架。画布上是一片金黄的麦田,麦穗沉甸甸地弯着腰,远处有个戴草帽的男人正在割麦。画的水平一般,但很生动。
“画得真像。”我停下脚步,盯着画布。
画家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满是胡茬:“您见过麦地?”
我摇摇头:“我父亲和祖父都种过麦子。”
画家笑了。
“我家里也种麦子。我爹临终前告诉我,麦田是大地的心电图。”他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添了几笔,“现在这心电图,怕是也要断了。”
路奇在旁边不耐烦地看表,“走吧,不是说要去看老槐树桩?”
我们穿过地铁站,脚下的地砖擦得能照见人影。广播里传来机械的报站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英文。
我在麦田里也没能听懂“开发区”和“汽车厂”。
老槐树桩被挪到了街角的公园里。周围用铁栏杆围起来,旁边立着一块牌子:“古树名木,保护文物”。树桩上缠着彩灯,逢年过节会亮起,像个穿着花衣服的小丑,再也没有了当年遮天蔽日的威风。
“再过段时间,这里要建文化广场。”
路奇踢了踢栏杆。
“政府说要搞‘乡村记忆工程’,把这些老东西摆出来给人看。”
我摸着树桩粗糙的横截面,忽然摸到一块刻痕——那是我用石头刻的“川”字,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
离开公园时,夕阳正从高楼缝隙里挤出来,洒在老槐树桩上,给它镀了一层薄金。
祖父临终前说:“地里要是长不出麦子,就该长别的了。”
此刻,这片曾经长满麦子的土地上,真的长出了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只是不知道,在这些冰冷的建筑下面,是否还埋着几粒倔强的麦种,等着春天的雨水。
地铁站的广播再次响起,催促着行人前行。
我被人群推进地下通道。路过流浪画家时,他正在画布上画钢筋混凝土的高楼。金黄的麦田被切割成小块,像极了被推土机碾过的麦苗。
路奇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啥呢?走吧,去喝两杯。”
我回头望去,画家的身影已经被人群淹没。他的画还在那里,画中的麦田在高楼的阴影里顽强地生长。麦穗依然沉甸甸地弯着腰。
祖父在麦田里的背影,永远那么倔强,那么沉默。
1997年夏
母亲在菜地里埋土豆种时,肚子上的伤疤又露了出来。
一条蜷缩的蜈蚣,暗红色纹路爬过她晒黑的皮肤。每次看到它,我都会记起那年冬天,她在县医院走廊里惨白的脸。刚上小学的我,不懂什么是流产,只记得她干活时突然抱着肚子疼得直打滚,地上滴着暗红的血,像被踩烂的番茄。
“小心别碰着苗。”
她把土豆种放进挖好的坑里,用土盖好。
“今年雨水足,能收不少。”
她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我知道,每颗种子埋下时,她都会想起那个没能出生的弟弟。
不知怎的,像是不甘,在计划生育的强大压力下,她还是又偷着生了个女儿。就是我的妹妹小娟。只是很快就被村里计生专干和妇女主任发现了,为此还开了批斗会,罚了不知道多少钱。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母亲常戴的金银首饰了。
村支书带着丈量队来的时候,母亲正在给豆角搭架子。她的手被竹篾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绿色的豆角叶上,像朵突然绽放的小红花。
“李桂兰!别忙活了,听我一句劝,该拆的就拆了吧。市里文件都下来了,就贴在告示栏上,广播里天天做动员,这你也都知道。我跟你讲,你家这儿是重点规划区,往后指不定要盖多高的楼呢。咱们这穷村子好不容易盼来拆迁改造,村民们积极性都足。你呢,也别扫大伙儿的兴,趁早搬走好拿钱。也是为了孩子,城里教育资源比咱们这儿好一万倍不止,我看小川小娟以后都能考好大学,前途无量,你这当妈的可享福了。说真的,我真羡慕你,儿女双全,孩子们又听话懂事。前几天小川来我家找栓子玩,小川比栓子大几岁,可有当哥的样了,我真爱这孩子。给我个面子,趁早都拆了吧,别耽误开发区建设。”村支书叼着烟,皮鞋踩过菜畦,碾碎了一株刚开花的番茄苗。
“你这地本来就是公家的。当年睁只眼闭只眼让你种,我们也没说什么。”
母亲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擦手,指尖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1982年分产到户时,老村长说边角地归个人,这是盖了公章的。”她从裤兜里掏出泛黄的《土地使用证》,封皮上的红印章已经褪色。
“真凭实据在这儿,白纸黑字,你们不能说收就收。”
丈量队里的年轻人笑了:“那是旧政策,现在开发区规划图都批了,你这菜地……”他用卷尺指了指母亲的鼻子,“连着你家房子都得拆。”
母亲的手攥紧了土地证,指节发白。
“就算是拆迁,也得让我把这季菜收了。”她身后的豆角藤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为她撑腰。“这些菜还要换钱给孩子交学费。”
村支书叹了口气。“桂兰啊,不是我为难你,上面下了死命令,月底前必须清场。你要是听话,拆迁款里给你多算点青苗费。”
母亲没说话,转身从菜地里摘了把新鲜的菠菜,塞进村支书的手里。
“尝尝吧,没打农药。”
“等菜收了,我自己拆。”
那天夜里,我看见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围裙。她的针脚比往常密了一倍,仿佛要把破碎的菜地缝回原样。
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后背微微颤抖。母亲哭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村的拆迁工作突然停了,而且一停就是二十年。母亲喜极而泣。
2018年春
市自然资源局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母亲坐在长椅上,攥着一个布包,装着她从东边荒地带的土。她的头发全白了,却依然梳得整整齐齐,像她当年打理自家菜地时一样。
我心里忐忑不安。
母亲在老家拆迁后竟然又找了片地种菜。原先我不知道,工作人员电话打到我这边时才去质问母亲。母亲瞒着我干了这么件丢人的事。她年纪大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李桂兰女士,请进。”
叫号声响起,母亲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布包从膝盖上滑落,泥土洒在瓷砖地面上,像滴了几滴眼泪。
“妈,我来捡。”
我蹲下身,把泥土重新装进布包,闻到熟悉的腥甜。混合着露水和草根的味道,是夏天的味道。
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根据群众举报和调查,您私自开荒的菜地属于违章建筑,我们要求本月内拆除。我们可以给您一定补偿,青苗补偿款是……”
“我不要钱。”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溅起涟漪,“把菜地的土还给我,我要带回老家。”
工作人员愣了:“女士,这不符合规定……”
“荒着的时候你们不管,我辛辛苦苦开出来,那就是我的地。我在那里种了好几种菜。”母亲的手紧紧攥着布包。
“你们搞建设,搞发展,拆了我家的房子,推了我家的树,把我的菜园子毁了,这些我都不生气。我自己开荒的地……那里原先什么样你们心里不清楚吗?土里没一丁点养分,寸草不生啊!那都是我用小推车一趟一趟从老家运来的土和肥料,现在连这点土我都要不回去了吗?”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母亲的背已经有些驼了。
“好吧,土可以带走,但补偿款……”工作人员叹了口气,“您考虑清楚。”
母亲点点头,把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
“钱够用就行,土没了,就真的没了。”
离开市自然资源局时,阳光刺眼。母亲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土地。
路奇开车来接我们,看到母亲怀里的布包,欲言又止。
母亲却先开口了:“小路,送我们去老家那儿看看吧。”
车窗外,高楼大厦快速后退。母亲忽然说:“小川,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菜地里摘的那个茄子?像手枪一样。”
我笑了,“记得,茄子没长成就被我摘下来玩,你还打了我屁股。”
母亲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那时候真好,菜地里什么都有,现在……”
她的声音低下去,手轻轻抚摸着布包,“现在地没了,还好有土。唉,这菜啊,只能种在花盆里了。”
路奇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车继续向前开,母亲怀里的布包偶尔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菜地里的啃食叶片的虫子。
1998年夏
后山的苹果还没完全红透,青皮上泛着淡淡的粉,像少女害羞时的脸颊。路奇趴在土墙上,用树枝拨开挡眼的野草,忽然压低声音:“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苹果园门口,下来个穿西装的男人,身材挺胖,皮鞋踩在土路上发出“咔咔”声,惊飞了路边的麻雀。他身后跟着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手里拿着橡胶棍,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这就是新主人吗,从哪儿来的?”
路奇从墙头蹦下来,朝旁边啐了口唾沫。
“听说是城里来的老板,挺有钱,牛气哄哄的,要把果园改成啥‘采摘园’。”
他把“采摘园”三个字咬得很重。我们都觉得这个词陌生。
“反正就是以后摘苹果要花钱了。”
我们躲在树后。男人在园子里踱步,不时停下来和保安说话,老是哈哈大笑。
路奇忽然指着远处:“看,铁丝网,他把铁丝网都装上了。”
果园周围竖起了带刺的铁丝网,把原本开放的果园变成了牢笼。
“走,咱们再试试。”路奇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稚嫩的肌肤。“反正没熟,不算偷。”
果园后面的铁丝网有个缺口,可能是施工时没弄好。路奇先钻过去,我紧跟其后。如此小心行动,裤腿还是被铁丝勾破了道口子。草长得很密,踩上去有“沙沙”声。
“挑青的摘,红的太显眼。”
路奇踮脚摘下一个苹果,在衣角上擦了擦,咬得“咔嚓”响。
“呸,还是酸的。”他把苹果扔到草丛里,又摘了一个。
苹果刚落地,手电筒的光束就扫了过来。一个保安大喊:“谁在那儿?”
路奇拽着我就跑,石头被我们踢下坡,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保安追上来时,我看见橡胶棍在他手里挥舞,像条黑色的蛇。
路奇没跑几步就被绊倒了。橡胶棍重重地打在他背上。接连挨了几下棍子,他疼得蜷起身子。
“别打了!别打了!我没偷东西!”
“没偷?”
西装男人也走过来。皮鞋尖踢了踢路奇手边的苹果。
“这是什么?”他蹲下来,捏住路奇的下巴。
“小崽子,再让我看见,送你们去蹲监狱。”
我躲在树后,手心全是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去找路奇时,他的嘴角流着血。
那年秋天,路奇要跟着同乡去城里打工。
走前一晚,我们坐在老槐树下,他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的淤青。
“等我赚了钱,把那园子买下来,让小孩随便摘。”
我看着他小臂处的伤疤,像条丑陋的蜈蚣,爬在他晒黑的皮肤上。可恶的保安,下手真狠。
老槐树的影子笼罩着我们,我们相互拥抱。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像撒了一地碎银。
2018年秋
路奇的“槐花香餐馆”开业典礼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他比之前更胖了,依旧是西装革履,啤酒肚把衣服撑得鼓鼓的。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王总,您能来真是给面子。”
路奇笑着递上酒杯,声音里带着我熟悉的讨好。
“待会儿尝尝我们的招牌菜,后山苹果派。”
男人接过酒杯,目光在路奇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笑了。
“就你小子,当年偷苹果的事我还记得呢。现在出息了,做生意当老板了。”
路奇也笑了,撸起袖子。
“多亏王总当年教训,让我知道要好好做人。”
他的小臂上,那道橡胶棍留下的伤疤清晰可见,像条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我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胃里一阵难受。苹果派端上来时,金黄的酥皮上淋着糖浆,旁边点缀着几片薄荷叶,漂亮得像是艺术品。路奇用刀切开派,果肉呈深红色,仿佛凝固的血。
“尝尝,用的是您当年种的老品种。”
路奇把盘子推到男人面前,又用用余光扫了我一样。
“现在市面上可找不到了。”
男人咬了一口,眉头微皱,猛地啐了一地。
“味道有点怪,怎么带点苦味?”
路奇一股子坏笑。
“这就是我们招牌菜的特点,是回忆的味道吧,苦中带甜。”
路奇被打倒在苹果树下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晚上打烊后,路奇坐在吧台前,起开一瓶啤酒。
“你说这也真怪,当年要是没被他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没说话。看着他小臂上的伤疤,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等我赚了钱,把那园子买下来。现在权当是在做梦,那片果园早被高楼大厦埋没。他的餐馆里,却每天供应着用老品种苹果做的派。果然还是事在人为。
路奇仰头喝完啤酒,瓶子重重地撞在吧台上。
“其实我说实话,根本没什么老品种,都是我从批发市场进的便宜货。”
他笑了,笑得有些痴傻。
“但人们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怀旧的故事。这就叫铭记历史,这就叫不忘本来。做生意嘛,就像是赌博,买家和卖家对面坐。可咱们是庄家,咱们说了算。什么老千癞子全能使,光明正大,买者自愿,合理啊!别看我玩得不大,拿回忆说事,打感情牌,可这能赢大钱。为啥?人心都是肉长的,有血有肉就有情感。你等着瞧吧,赶明儿我就是咱们这儿的首富!”
他喝多了。我站起身,走到餐馆门口,秋风带着凉意。苹果园旧址上,高楼的灯光璀璨。起初我还以为是星星,看着它们仿佛又回到那年夏夜。只是那些星星是冷的,没有温度。
“明天有个地产商来谈合作,要在我们这片区再盖几栋楼。”
我回过头,他正扶着玻璃门往外走。那道伤疤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秋风卷起一片落叶,落在餐馆的招牌上。“槐花香”三个字在风中轻轻晃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叹息。
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去了,就像那年夏天的苹果,青涩、酸甜,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再也找不到了。
1999年夏
发现小河的水变得浑浊时,我正在岸边摸田螺。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光滑的螺壳,而是黏糊糊的水草和塑料袋,水面漂着白色的泡沫,像谁在河里倒了一桶洗衣粉。真是恶心。
“路奇,别下去!”
我喊住正要脱鞋的他,“水不对劲。”
他却摆摆手,卷起裤腿踩进水里:“能有啥?去年也涨过浑水。”
但很快他就皱起眉头。抬起脚时,鞋底沾满黑色的淤泥,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靠,什么玩意儿?”
我们沿着河岸走。曾经摸鱼的浅滩变成了黑色的泥沼,死鱼肚皮朝上漂在水面,眼睛鼓得老大,鳞片上沾着油渍。路奇捞起一条,它的尾巴已经溃烂,露出粉红色的肌肉,像被啃食过的苹果。
“一定是造纸厂排的污水。”
路奇把死鱼扔回水里。闻了闻手,嫌弃有味,就在河里涮涮,可腥味怎么也洗不掉。
“上个月我看见卡车往河里倒黑汤,我爹说是‘工业废水’。城里真是啥垃圾往咱们这穷山沟里扔。”
远处的造纸厂烟囱冒着黑烟,像根插在天空的吸管,把蓝色一点点吸走。
祖父说过,河水是大地的血脉。现在这血脉里流的却是毒。
人病了有救,医院诊所遍地有,打针吃药就行,实在不行还有手术。
可谁能给大地治病呢?
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河恢复了清澈,路奇在水里笑着向我招手。但当我跑过去时,他却变成了一条鱼,鳞片上印着“保护环境”的警示牌,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2019年春
政府的河道治理工程启动了。路奇带我去看施工现场。挖掘机正清理河床,吸出黑色的淤泥,被一辆辆卡车运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味。
“听说是要建湿地公园,就在这儿。”
路奇踢了踢路边的宣传牌,“你看这水,还是黑的,估计一时半会儿成不了。”
河面,曾经的浅滩已经被混凝土覆盖,几个工人正在铺设人工草坪。一只白鹭飞过,爪子上沾着黑色的淤泥,像穿了双脏靴子。工人们都抬头看。
“以前这里能摸到比大拇指粗的田螺。”
我蹲在岸边,捡起一块沾满油污的石头,“现在连虾米都没了。”
路奇递给我一根烟:“别怀旧了,你以为治理是为了鱼?是为了旁边的楼盘涨价。”
我打着了火,给我们俩都点了烟。
“你瞧着吧。等公园建好,这儿,哪儿,还有后山那块,房价指定能翻一番。”
施工队的负责人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这不是路总吗?您怎么亲自来视察工作啊?放心,月底保证完工,到时候请您剪彩。”
路奇和他握手:“辛苦辛苦。我们小本生意可全都指望着你们呢,把我这店救活了。下了工都来我店里吃饭吧,我请客,咱们有交情。这水是越来越清了,咱们老百姓看着都高兴。要不我出钱买几百条锦鲤放进去,可别让池子空着浪费。”
负责人和他又寒暄一会儿,这才离开。
路奇转头对我说,“开发商说要搞‘生态经济’,以后这里卖咖啡,卖文创,全归我管。”
我看着他西装革履的模样,觉得有些反感,好像不认识他了。脑海里浮现着他光着脚在河里摸鱼,裤兜里装着田螺,脸上沾着水草的时的身影。现在的他,皮鞋擦得锃亮,却再也不会踩进泥水里。
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暴雨。我们躲在施工棚下,看着雨水冲刷着河岸。挖掘机的灯光照亮河面,黑色的污水泛起泡沫,像一锅煮沸的汤药。
“你记不记得,你当年掉河里那次?”路奇忽然开口。
我点点头:“记得,你把我拉上岸,我喝了一肚子水。”
“那时的水多清啊,能看见河底的石头。”他望着雨中的河面,声音低下去,“现在连石头都被水泥封死了。”
雨声渐大,远处传来雷声。
我忽然想起那个梦,梦里的路奇变成鱼,鳞片上的警示牌在雨中模糊成一片,而现实中的河流,正在暴雨中慢慢“重生”,只是这重生的,早已不是我们记忆中的那条河。
施工棚的铁皮屋顶被雨打得“咚咚”响,路奇掏出手机,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开发商说,公园名字就叫‘槐河湿地’,怎么样?有情怀吧。”
我没说话,看着雨水顺着棚檐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坑。那些坑很快被雨水填满,却再也照不出我们的倒影——那个在河里摸鱼、打水仗、被母亲骂“浑身湿透”的少年,已经消失在岁月的河流里,连同那条清澈的小河,一起变成了记忆中的幻影。
雨停时,河面漂来一只塑料瓶,在暮色中轻轻摇晃。
那只未孵出的斑鸠蛋壳又在哪漂浮着呢?
或许早已与这条河融在一起,随着水流漂向远方,去向我们再也无法抵达的过去。
2000年冬
雪是在腊八那天开始下的。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雪花,像谁把棉花撕成碎末撒下来,到了夜里就成了鹅毛大雪,把整个世界盖得严严实实。我趴在窗台上,看着祖父在院子里扫雪,他的身影被雪映得发白,像个移动的雪人,每扫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听起来像老槐树被风吹得摇晃。
“小川,下来帮忙。”
祖父的喊声被风雪撕碎,传到屋里时已经模糊不清。我抓起棉袄跑出去,雪花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着,生疼。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我边扫雪边说,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像是要盖过风雪,“是美院,在北京。”
祖父的扫帚停在半空,积雪从扫帚尖滑落,在他脚边堆成小丘。
“画画能当饭吃?”他转身看我,眉毛上挂着雪花,撒了把盐似的,“地里的麦子才是真金白银,你看看路奇,跟着他叔学修车,都能赚钱养家了。”
“我就是想学画画。我要成为咱们这儿的梵高。”
我梗着脖子说,手里的扫帚戳进雪里,戳出个深深的洞。
“梵高是画家,很有名的。”
祖父突然笑了,笑得弯下腰咳嗽起来,扫帚“啪”地掉在雪地上:“梵高?那是洋人,咱们种地的,学不来。”他直起腰时,我看见他眼里的失望,像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
路奇来送我那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头发染成了黄色,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槐花,“想家时闻闻,比香水好闻。”
我接过油纸包,闻到熟悉的清香,混合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谢了。你真不去城里?”
他摇摇头,踢了踢脚边的雪球:“不去了,咱这儿马上也要有工厂了,听说能招本地人。”他的语气轻松,却不敢看我的眼睛,“再说了,我爹身体不好,得有人照应。”
雪越下越大,祖父站在门口,身影被门框框住,像幅褪色的年画。
路奇忽然凑近我,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其实我想去深圳,那儿有电子厂,工资高。”他顿了顿,看了眼祖父,“但我爹说,出去了就别想回来,断了根。”
我望着他染黄的头发,想起小时候我们在槐树下比谁爬得高,他总说要去看看大海。现在大海还没看见,他的根却要断在这雪地里了。
“路奇!”
祖父突然喊道,“帮我把东屋的煤搬过来!”
路奇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皮夹克在雪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离我很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雪,怎么也追不上。
2019年冬
我在老宅遗址旁边支起画架时,路奇开着奔驰过来,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他摇下车窗,热气从车里涌出来,带着暖气和香水的味道。
“别画了,跟我去谈个项目,给地产商画样板间,一幅画顶你卖半年。”
我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画布上的老槐树才画了一半,树干上的积雪怎么也调不出记忆中的白。
“再等等。”我说。
“我想把雪画完。”
路奇叹了口气,从车里下来,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你还是没变,总爱跟现实较劲。”
他走到画架前,盯着画布,“这树怎么这么歪?”
“因为它被砍过。”
我往调色盘里加了点钴蓝,“伤口会让树长得歪歪扭扭。”
他笑了。
“你还是这么文艺。”
他掏出手机递给我。
“看看北京这房价,你就说你画的这棵老槐树,它能换来半平米吗?”
玻璃幕墙的高楼在雪地里闪闪发亮。
“你还记得吗?”我抬起头,望着他,“2000年冬天,你说想去深圳。”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轻轻颤抖。
“早忘了。”他迟疑了一下,“再说了,现在这样挺好,有车有房,比打工强。”
祖母的月季在荒地里开了第一朵花,粉色的花瓣上沾着雪花。
我忽然想起那天他父亲说的话:“出去了就别想回来,断了根。”
现在他没出去,根却还是断了。断在钢筋混凝土里,断在金钱和现实里。
“路奇,你后悔吗?”
他转身,看向天空。远处的高楼在雪雾中若隐若现。
“后悔啥?人总得往前看。”
雪又下大了。我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添了几笔,让老槐树的影子更歪了些。路奇的手机在这时响起,他接起电话,语气立刻变得热情。
“是王总啊,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冲我摆摆手:“走了,项目要紧。你也别画了,早点回去,小心冻着。”
他钻进车里。奔驰车很快消失在雪雾中,留下两道渐渐被新雪掩埋的车辙。
白茫茫的雪地。这雪不是白的,而是灰色的,像云烟,像被褥,像老槐树桩的横截面,像祖父临终前咳嗽时的脸。
也许,祖母的月季正在风雪中摇曳,那抹粉色倔强地存在着。
世间只剩下冰冷,和我画架上永远调不准的白色。
雪越下越大。我放下画笔,任由雪花落在画布上,落在老槐树上,落在我的记忆里。这里曾经有过清澈的河流,有过金黄的麦田,有过开满花的院子,而现在,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和脚下漆黑的柏油马路。
这是时代的裂痕,割断了我们回不去的从前。
2019年末至2020年初
午夜,一场噩梦惊醒了我,汗水把床单洇湿一大片。我伸手去够灯的开关,费了番力气,光线让我的眼前重又清晰。平复许久,心跳终于恢复正常,可我却失了睡意。拉开床头柜,里面有一本相册。我想,不如看看过去,回忆一下,好让头脑放松放松。正翻着页,夹在里面的一张泛黄的笔记纸掉到地上,捡起来一看,是祖父写的。想起这张纸的缘由,我的思绪又飘回至2015年。
挖掘机的铁臂第三次扬起时,我害怕了。大家都在欢呼,只有我闭上眼睛不敢看过去。
老槐树桩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像极了祖父临终前的叹息。泥土被翻起,露出潮湿的暗褐色,混杂着碎瓷片和玻璃珠。我和路奇童年的宝藏,此刻却成了考古队眼里的垃圾。
“找到了!”
小张举着一个铁皮盒从土里钻出来。“牡丹”花纹已经模糊,但“1960”的刻字依然清晰。我认出那是祖母的月季种子盒,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画笔。
盒里除了种子,还有一张泛黄的日记,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槐花瓣。
是祖父的字迹,力透纸背。上面写着:“1960年秋,大贵要砍树换粮,我以命相搏。树在,人就在。”
路奇的餐馆里,食客们正在抢购新推出的“槐花拿铁”,二十块钱一杯。包装上印着槐花树,奶泡上撒着人工香料制成的“槐花瓣”。
我尝了一口,甜得发苦。
“这味道不对,哪里是槐花味啊?”
他擦着吧台,头也不抬。
“要的就是这个味,卖的是文化,怀旧嘛。”
他的金表晃晃悠悠。我觉得恶心。
“下周供应商来谈合作,以后咱们要开连锁,叫‘槐花香记忆餐厅’。”
墙上挂着许多老照片。其中一张,是1993年的夏天,我和路奇在槐树下比谁吐的西瓜籽远。照片已经褪色,我们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纯粹,那样无忧无虑。
我把画布留在老宅遗址边上。除了那一小片地,周围全架起了高大的脚手架。我就是让人们来看我画画。老槐树的根系扎进钢筋混凝土,枝叶间开出粉色的月季。
路过的建筑工人停下脚步。其中一个叼着烟说:“这树咋长这样?根都断了。”
另一个笑着拍拍他的肩:“你懂啥?这叫艺术,根断了才有故事。”
我蹲在一旁调色,听着他们的对话。
祖父的日记里写过:“树有根,人也有根,根断了,人就飘了。”
现在的我们,不就是飘在钢筋森林里的无根之树吗?
母亲抱着从荒地带来的泥土,在阳台角落种了株番茄。
“别管能不能活,试试。”
她的白发在风中飘着,像落满肩头的槐花,“土是活的,给点阳光就茁壮成长。”
祖母的月季在荒地开了第一朵花时,我带她去看。她扶着拐杖,凑近花朵,用指尖轻轻触碰花瓣:“粉妆楼,到底还是开了,只是你爷爷……”
花瓣上沾着露水,唤醒了她年轻时的眼泪。
远处,路奇的连锁餐馆正在装修,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重拾乡村记忆”,下面是他穿着围裙的照片,身后是虚拟的老槐树和麦田。
“过来小川!”
祖母央求似的,“给我和花儿合个影吧。”
我举起手机,找好角度,给祖母拍了一张独特的照片。镜头里的她的影子和月季重叠,头顶是一片正在建设的高楼。
我有了新画作的灵感,就是这张照片。画的名字叫《荒野里的春天》。
拆迁结束那天,我在碎石堆里发现一只斑鸠蛋。壳已经碎成两半,表面失去了光泽,里面是空的。
小张说,这可能是某种古代祭祀用品,是文物,要上交博物馆。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路奇的第一家连锁餐馆开业时,我正在巴黎办画展。
《槐花落尽》前围满了人。他们对着画中残破的老屋和盛开着月季花的老槐树大为称赞,说这是“东方乡村的现代性寓言”。
《荒野里的春天》却鲜有人光顾。
我给路奇发了张现场照片,他很快回复:“卖了多少钱?够买套房不?”
我关掉手机,走到塞纳河边。微风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槐花香吗?果真在不远处有几棵槐树。好久没有品尝到槐花的味道了。
河面上漂着一片梧桐叶,叶脉清晰可见。
埃菲尔铁塔在阳光下闪烁。
可谁曾想到,一时间,全球媒体都在疯狂转播: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了。
千里之外,老槐树的幽灵正在城市里徘徊。它的根须穿过混凝土,在地下深处与祖母的月季相遇。总有一天,它们会顶破地面,在新时代的春风里,重新长出嫩绿的新芽。
受疫情影响,原计划两个星期的画展,不得不提前结束。我写了一首诗,比较仓促,用作画展的结束语,题目叫《荒野里的春天》,只有八行:
推土机碾过陈旧的骸骨
钢筋在废墟上描画蓝图
我把星星藏在裤兜里
害怕别人会抢走它们
所有未被杀死的过去
都在泥土里悄悄孕育
纯真在蛋壳里长出翅膀
月季花相遇下一个春天
真实姓名:李响
联系地址:辽宁省沈阳市皇姑区崇山中路66号辽宁大学
学校:辽宁大学
专业:数学与应用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