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窑的瓷器,向来是极好的。那釉色,据说是"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色,我向来不甚了了,究竟是何等颜色,竟能比拟天象。后来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隔着厚厚的玻璃,才略略窥见一二。
那瓷色,确实青中泛蓝,蓝中透白,白里又隐约藏着些灰。光线斜照时,釉面便显出些微的流动感,仿佛真有一片雨后的天空,被匠人施了法术,凝固在这瓷胎之上。然而我疑心,今人所见的汝窑,未必就是宋人眼中的汝窑。八百年过去,釉色难免要变的。
宋徽宗是个昏君,却是个极好的艺术家。他不但自己画得一手好花鸟,还下令烧制这等瓷器。传说他梦见雨过天青的颜色,醒来便命汝窑工匠烧制。工匠们战战兢兢,试了又试,终于烧出几件。徽宗看了,点头称是,汝窑遂成官窑,专供宫廷。
汝窑的窑址,在今天的河南汝州。那里原有不少民窑,烧些粗瓷日用。自被徽宗看中,便都归了官府。工匠们领了俸禄,却失了自由。烧出的瓷器,十之八九要砸碎埋掉,只留完美无瑕的送入宫中。如今考古发掘,常见堆积如山的瓷片,便是当年砸碎的次品。
我见过一块汝窑瓷片,边缘锋利如新。釉色确是好的,但细看有一小黑点,大约就是被砸的缘故。想来那监工的官员,眼睛毒得很,容不得半点瑕疵。瓷片断面露出灰白的胎,摸上去细腻如粉。八百年过去,这瓷片依旧冷硬,不知当年捧过它的手,早已化作哪里的尘土了。
汝窑瓷器存世极少,据说不足百件。每一件都被供在博物馆最显眼的位置,配上最结实的玻璃罩。看客们隔着玻璃张望,眼神里半是赞叹,半是贪婪。偶尔有人掏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一亮,那瓷器便也亮一亮,像是活了片刻,又迅速死去。
台北故宫有一件汝窑莲花式温碗,我曾见过照片。碗作十瓣莲花形,釉色均匀,开片细密。据说原是温酒用的,如今却成了展柜里的囚徒,再不能盛一滴酒了。想来宋朝的某位贵族,曾用它温过黄酒,酒香混着莲花的造型,倒也有趣。而今人只能看,不能用,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
伦敦大英博物馆也藏了一件汝窑洗,釉色偏蓝,开片如冰裂。这洗子原是中国人洗脸用的,如今漂洋过海,成了英国人的宝贝。每天不知有多少异邦人的目光,在这洗子上扫来扫去。洗子默不作声,只管泛着八百年前的青光。
汝窑的釉,用的是玛瑙末,故而温润如玉。烧制时,需严格控制温度,稍高则流釉,稍低则釉色不正。窑工们日夜守着窑火,添柴减柴,战战兢兢。一窑瓷器,往往十不得一。得了,未必能过监工的眼;不得,便是白费功夫。不知多少窑工,为这"雨过天青"的颜色,熬干了心血。
宋室南渡后,汝窑便停产了。北方的窑工或死于战乱,或逃往南方。那"雨过天青"的秘方,也就此失传。后世虽多有仿制,终究不及原作。仿品的釉色,不是过于艳丽,就是过于呆板,总少了那份含蓄的韵味。恰如后世画家摹写的徽宗花鸟,形似而已,神采全无。
我曾见过一件汝窑天青釉三足樽的照片,釉面开片极美,如春冰乍裂,自然天成。据说这种开片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釉与胎膨胀系数不同,冷却时自然形成的。时间愈久,开片愈多。可见汝窑的美,一半在人工,一半在天工。而今人仿制,往往刻意做出开片,反显得做作了。
宋人喝茶,不用汝窑。汝窑太珍贵,只供摆设或少量实用。宋人喝茶用的是建窑的黑釉茶盏,以衬茶色。而今人收藏汝窑,多是为了投资或炫耀。有富豪一掷千金,只为将一件汝窑小瓶摆在家中博古架上,客人来了,好显摆一番。那瓶子原本或许插过一枝梅花,现在却只插着主人的虚荣心了。
拍卖会上,汝窑瓷器每每创下天价。举牌者面不改色,一加就是几百万。落槌时,全场掌声雷动,不知是为瓷器,还是为那惊人的数字。瓷器易主,随即被锁进保险库,难得一见。它的釉色再美,也美不过银行账户上增加的那串数字。
考古学家在汝窑遗址发掘时,发现过一些支离破碎的模具和工具。那些工具简单粗糙,与汝窑瓷器的精美形成鲜明对比。想来当年工匠们就是用这些简陋的工具,创造出了惊世之作。工具易朽,艺术长存,这话不假。但创造艺术的,终究是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工匠,而不是只会做梦的徽宗皇帝。
博物馆的说明牌上,总是写着"汝窑,宋代五大名窑之一,釉色天青,开片自然,存世稀少,极为珍贵"云云。冷冰冰的文字,概括不了八百年前那些窑火旁的日日夜夜。那些因烧不出合格瓷器而被责罚的工匠,那些因瓷器太完美而被选入宫廷的工匠,他们的喜怒哀乐,早已无人知晓。
如今的技术,要仿制汝窑的釉色,应该不难。难的是复制那个时代的气息,那种对美的执着与虔诚。今人烧瓷,多用煤气电炉,温度控制精确到度。宋人烧瓷,靠的是眼力和经验,窑火稍变,便前功尽弃。今人看汝窑,赞叹的是它的稀有和昂贵;宋人看汝窑,或许真能看到"雨过天青云破处"的诗意。
雨过天青的颜色,我终究是见过的。那是在一场暴雨之后,乌云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射下来,照在尚未散尽的雨雾上。那一刻的天空,青不青,蓝不蓝,白不白,灰不灰,却又分明是所有这些颜色的交融。这景象转瞬即逝,等我掏出手机想拍时,天空已经恢复平常。
我想,宋徽宗梦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颜色。而汝窑工匠们穷尽心力烧制的,也正是这瞬间的天色。他们成功了,将这瞬息的美,凝固在泥土与火焰之中,流传至今。
而今人站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看那瓷器,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艺术?是历史?是金钱?还是我们自己那颗早已不再天真的心?
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终究只存在于雨后的一瞬,和汝窑的釉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