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如丝如缕,如烟如雾。人们说"春雨贵如油",我向来是不甚了了的。油者,可以燃灯,可以烹菜,可以润机件,用途甚广;而雨,不过是天上落下的水罢了,何以贵重至此?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其中三昧。
那是在乡下住的时候。春二三月,田野里一片枯黄,麦苗儿蔫头耷脑地站着,泥土干裂得如同龟背。农人们日日仰望着天空,眼睛里几乎要伸出钩子来,想从云缝里勾出几滴雨水。他们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焦虑,仿佛那些沟壑里也种着庄稼,同样渴望着甘霖。
"再不下雨,麦子就要绝收了。"王老汉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他的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似乎随时准备射出一支祈求的箭。
我那时年少,不解其中滋味,只觉得春雨缠绵,湿了衣裳,脏了鞋袜,甚是讨厌。每每下雨,我便躲在屋里,听着檐前滴水的声音,数着日子,盼着天晴。
一日,雨终于来了。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砸在尘土上,激起小小的烟柱。接着便密了,细了,连成了线,织成了网,将天地都笼罩其中。农人们欢呼着冲进雨里,任凭雨水打湿了衣衫,浸透了鞋袜。他们张开双臂,仰着脸,让雨水直接浇在脸上,流进嘴里,仿佛那不是水,而是琼浆玉液。
王老汉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我看见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下,像是泪水,却又分明带着笑意。他的嘴唇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感谢老天爷开恩。
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清晨,我走出屋子,眼前的景象令我惊诧:昨日还蔫头耷脑的麦苗,今晨竟挺直了腰杆,泛着嫩绿的光;干裂的泥土变得湿润松软,踩上去像铺了一层棉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的气息,那是泥土和植物混合的芬芳。
王老汉早已在田里忙碌了。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绿油油的麦苗,如同抚摸自己的孩子。"这雨来得及时啊!"他见我走来,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道,"再晚三天,这些麦子就没救了。"
我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麦苗。雨水挂在叶尖上,晶莹剔透,在朝阳下闪着微光。我忽然明白了"春雨贵如油"的道理:对于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春雨确实比油还要珍贵。油可以买,可以存,可以替代;而春雨却是买不来、存不住、无可替代的。它决定了庄稼的生死,决定了农人一年的收成,决定了家家户户的饭碗。
从那以后,我对春雨的看法完全改变了。我不再讨厌它的潮湿和泥泞,反而学会了欣赏它的温柔与力量。它不像夏雨那般狂暴,不像秋雨那般凄凉,更不像冬雨那般刺骨。它是轻柔的,是体贴的,是恰到好处的。它知道什么时候该来,该来多少,该停留多久。它是大自然赐予大地的最珍贵的礼物。
后来我进了城,住进了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城里的雨似乎变了味道。它落在柏油路上,流入下水道,除了给行人带来不便外,似乎别无他用。人们打着伞,匆匆走过,抱怨着天气的恶劣。没有人会为一场春雨欢呼雀跃,没有人会张开双臂迎接它的降临。"春雨贵如油"这句话,在城里人听来,不过是一句陈腐的俗语罢了。
然而每到春天,我总会想起乡下那场雨,想起王老汉站在雨中的身影,想起麦苗上挂着的晶莹水珠。我想,或许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对春雨的珍视,更是对大自然的敬畏与感恩。我们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食物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超市里,水理所当然地从水龙头里流出,电理所当然地点亮我们的夜晚。我们忘记了,这一切的背后,是土地的馈赠,是雨水的滋润,是无数像王老汉那样的农人的辛勤劳作。
前些日子,听说王老汉去世了。他活了八十九岁,算是高寿。他的一生经历了无数场春雨,也熬过了无数个干旱的春天。我想,他走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平静的,因为他懂得感恩,懂得珍惜,懂得"春雨贵如油"的深刻含义。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我放下笔,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雨丝飘进来,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带着春天的气息。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冲到雨中去,像当年的王老汉那样,张开双臂,迎接这来自天上的恩赐。
但我终究没有这样做。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雨声,想着那些遥远的往事。或许,这就是成长带给我们的遗憾:我们懂得了道理,却失去了行动的勇气;我们明白了珍贵,却忘记了如何表达。
春雨依然贵如油。只是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