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之玉,向来是极好的。我虽未曾亲见采玉之人如何于昆仑山下的河床中摸索,却也能想象那副光景:烈日当空,人影如豆,弯腰曲背,在卵石堆里翻检,偶尔拾起一块,对光端详,又随手抛回水中。这般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要抛却多少顽石,方能偶得一玉。
玉之为物,温润而泽。世人皆道其美,却不知其所以为美。玉之美,不在其形,不在其色,而在其德。古人云:"君子比德于玉。"这话说得极是。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仁者,其色温润;义者,其理外扬;智者,其声清越;勇者,其质坚刚;洁者,其瑕不掩。此五德,人尚难全,而玉独备之,岂非奇事?
我曾于一位老玉匠处,见过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那玉不过拇指大小,却莹润如脂,白中透青,置于掌中,竟似有生命一般,微微生温。老玉匠言,此玉乃他年轻时于和田所得,藏了四十余年,未曾示人。我问其故,他但笑不答,只将玉置于我掌心,教我细看。
"你看这玉,"他道,"可有什么特别?"
我凝神细观,只见玉中似有云雾缭绕,又似流水潺湲,竟是无一处不透着灵气。
"这玉有魂。"老玉匠忽然道。
我愕然。玉有魂?这话未免太过玄虚。
"你不信?"老玉匠似看出我心思,又道,"玉本山石,经千万年水土滋养,方成其质。采玉之人得之,又经玉工琢磨,方能成器。此中经历,岂非与人之成长相似?"
我细思之,倒也有理。玉自山中出,经水冲刷,历尽沧桑,方能脱去粗砺,显其本真。人之成长,不亦是如此?少时懵懂,经世事磨砺,方显品格。
"玉与人,原是一理。"老玉匠叹道,"只是世人多爱玉之形,而不知玉之德;多贪玉之价,而不解玉之魂。如此,虽得美玉,亦如得顽石耳。"
言罢,他将那白玉收回,藏入怀中,再不示人。我后来多次造访,欲再见那玉,老玉匠皆笑而不应。直至他去世,那玉亦不知所踪。想来,那玉之魂,已随老玉匠而去,世间再无人能识了。
和田之玉,自古为贡品。帝王将相,莫不珍之。然则采玉之苦,又有谁知?昆仑山下,玉龙喀什河中,采玉人终日泡在刺骨冰水中,以手探石,以足踏玉。寒来暑往,多少采玉人因此得了痼疾,终身不愈。而他们所采之玉,经层层转手,至达官贵人手中时,已价值连城,与采玉人再无干系。
我曾见过一个采玉人,双手关节粗大变形,指节处尽是冻疮疤痕。问他采玉几何,他但摇头,言一生所采之玉,尽归他人,自己只得微薄工钱,勉强糊口。问他可曾私藏美玉,他忽露狡黠之色,从怀中掏出一块小石,大如雀卵,灰不溜秋,毫不起眼。
"此玉如何?"他问。
我细看之,实难辨其是否为玉。
采玉人将那小石置于掌心,双手合十,轻轻摩挲,片刻后递与我。我接过,竟觉那石已生温热,且润泽非常,显非凡品。
"此玉我藏了二十年,"采玉人道,"虽小,却是我的心血。每遇困顿,摸一摸它,便觉心安。"
后来我听说那采玉人死了,死于肺痨,想必是常年涉水所致。那块小玉,也不知落入谁手。或许已被不识货者当作顽石抛弃,又或许正被某位贵人把玩于掌中,炫耀于人前。谁知道呢?
玉之价值,在人不在玉。同一块玉,有人视若珍宝,有人弃如敝屣。而玉本身,何尝有过变化?不过是人心不同罢了。
今人爱玉,多爱其价。拍卖会上,一块古玉动辄千万,举牌者争先恐后,岂是真爱玉哉?爱其价耳。玉之五德,几人能道?玉之魂魄,几人能识?
我见过一位富商,家中玉器满架,皆标价码。问他最爱哪件,他指一尊白玉观音,言值百万。问他此玉有何好处,他但言雕工精细,玉质上乘,可保值增值。再问此玉可有什么故事,他茫然不解。原来他收藏玉器,只为投资,对其来历、品格,一概不知。如此藏玉,与藏石何异?
和田之玉,经亿万年而成,历千万人之手,方至今日。每一块玉,皆有其故事,有其魂魄。可惜世人多不暇顾及,只看其表象,不论其精神。玉如此,人亦然。我们评判一个人,多是看其外表、地位、财富,有几人能识其品德、精神、魂魄?
老玉匠言玉有魂,我初不信,后细思之,方觉其言不虚。万物有灵,玉岂能独无?只是玉之魂,非人人能见罢了。能见玉魂者,必是懂玉之人;能识人魂者,必是知人之人。
世间美玉无数,而知音难觅。玉无知音,犹可深藏山中;人无知音,其苦何如?
每见美玉蒙尘,便想起那些被埋没的人才;每见顽石充玉,便想起那些欺世盗名之徒。玉之真假,尚可鉴别;人之虚实,何以辨之?
和田之玉,终有采尽之日;世间英才,亦有老死之时。玉采尽,可待来年再生;人死尽,谁来继其风骨?
夜深人静,我常取出案头一块小玉,对灯细观。此玉非和田所出,质亦不纯,中有杂质,却是我最爱之物。因其乃祖父所遗,伴我多年,已与我心意相通。摩挲既久,玉中杂质竟似形成一幅山水,令我百看不厌。
玉如此,人亦然。完美无瑕者少,有瑕而真者多。能包容其瑕而不掩其真,方为真爱;能识其魂而不论其表,方为知音。
和田之玉,终究不过是石。其所以珍贵,因人之珍视。人之所贵,不在其表,而在其心。心若如玉,虽无玉亦富;心不如玉,虽有玉亦贫。
玉之灵,实乃人之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