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之王”人参

人参，这名字听来便觉着有几分仙气。百草之王，非它莫属。我向来不甚信这些"王"啊"后"的称谓，以为不过是市井之徒的夸大之词，然而人参却当得起这名号。

我初次见它，是在城东一家药铺的玻璃柜里。瘦长的根须，黄褐色的皮，活似一个蜷缩的小人儿。掌柜的戴着老花镜，从绒布匣子里取出一株，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仿佛捧着一个初生的婴孩。"这可是上好的吉林参，"他道，"能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我听了只觉得好笑，一根草根罢了，哪有这般神奇。

后来我得了场大病。先是咳嗽，继而发热，最后竟至于卧床不起。请来的大夫把了脉，开了方子，其中便有一味人参。母亲从箱底摸出一个小包，里面裹着几片参片，说是前些年父亲从关外带回的。"一直没舍得用，"她道，"如今倒派上用场了。"我看着她将那参片放入药罐，与其它药材一同煎煮，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既苦且甜，闻着竟叫人精神一振。

病中我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行走，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在耳边呼啸。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空，跌入无底深渊。每每此时，我便惊出一身冷汗，醒来时心跳如鼓。但自打喝了那人参汤后，梦境竟渐渐平和起来。有一晚，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参园里，四周的参苗青翠欲滴，微风拂过，参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醒来时，窗外晨曦微露，竟觉得神清气爽，病似乎也好了三分。

病愈后，我对这人参起了兴趣。查了些医书，方知它的妙处。《神农本草经》列它为"上品"，言其"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更是详细记载了它的形态、产地、功用。原来这看似寻常的根茎，竟有如此多的讲究。

人参生长极慢，据说要五六年才能成材。野生的更为难得，往往生长在深山老林之中，采参人需跋山涉水，费尽周折才能觅得一株。采时还要系上红绳，据说如此方能留住它的"灵气"。我想，这大约是无稽之谈，但转念又想，人参若真有灵性，被人这般挖掘，不知作何感想。

我曾见过一位老采参人，双手粗糙如树皮，脸上沟壑纵横，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说自己十六岁就跟着父亲进山采参，如今五十多年过去，山里的参越来越少。"以前走一天能见着好几株，现在十天半月也未必碰上一株。"他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显得格外沧桑。"人参这东西，有灵性，知道人要抓它，就躲起来了。"我听了只当是老人的痴话，但看他神情，却又不像是在说笑。

人参价贵，自古如此。富贵人家常备参汤滋补，贫苦百姓则望而却步。记得小时候，邻家王婆病重，儿子咬牙买了两钱参须，煎了汤给她喝。不料王婆喝下不久便断了气。儿子捶胸顿足，哭道："早知如此，不如买副棺材！"人参救不了命，反倒成了催命符。想来也是可悲。

如今市面上人参种类繁多，有野山参、园参、红参、白参，还有西洋参、东洋参，价格相差悬殊。奸商以次充好，甚至有用桔梗冒充的。我曾见过一位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手持放大镜，对着一株人参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后摇摇头放下。"这不是长白山的，"他道，"是朝鲜的，药性差远了。"我不解其中奥妙，只觉得人参这物事，竟也如古董字画一般，有了真假优劣之分。

人参入药，用法颇多。可单味煎服，可与他药配伍；可切片含化，可研末冲服。韩国人喜用人参炖鸡，中国人则爱泡酒。我认识一位老酒鬼，泡了一坛人参酒，号称珍藏三十年。有次他邀我品尝，倒出一小杯，色如琥珀，香气扑鼻。我抿了一口，顿觉一股暖流从喉头直下丹田，继而扩散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暖烘烘的。老酒鬼笑道："怎么样？这才是真正的'液体人参'！"我虽不好酒，但那滋味至今难忘。

现代科学分析，人参含有人参皂苷等活性成分，确有其药理作用。但古人不知这些，只凭经验知其能"大补元气"。我想，这大概就是传统医学的智慧——不知其所以然，却知其然。而今人知道了成分，反倒失了那份敬畏之心。实验室里提取的人参皂苷，终究比不上那带着泥土气的参根来得有灵性。

人参栽培不易，对土壤、气候要求极高。吉林长白山一带最宜生长，别处种出来的，药性便差了许多。我曾去过一处参园，见参农们细心照料，遮阳挡雨，除草施肥，如同呵护婴儿。参苗三年方可移栽，再长三四年才能采收。期间若遇病虫害，前功尽弃。参农老李告诉我，种参如养儿，急不得，躁不得。"你越着急，它越不长，"他蹲在地头，抚摸着参叶道，"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人参虽贵为"百草之王"，却也有克星。古籍记载，人参畏五灵脂，恶皂荚，反藜芦。同用时不仅减效，还可能有害。这倒像极了人世间的某些关系——再高贵的人，也有避之唯恐不及的对头。

我书桌抽屉里藏着一小盒参片，是朋友从吉林带回的礼物。偶尔精神不济时，取一片含在舌下，任其慢慢融化，那股苦中带甘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确能提神醒脑。但我更珍惜的是装参片的那只小木盒，上面雕着参园的图案，朴素雅致。想来人参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药效，更在于人们对它的那份珍视。

百草之王，终究还是草。它不会因为人的尊崇而改变本性，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生长，在泥土中默默积蓄力量。人们赋予它的种种神奇，不过是自身欲望的投射罢了。

人参不语，只是静静地躺在药匣里，等待懂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