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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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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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菌中君子

这紫芝委实古怪。我初见它时,它正伏在老栎树的残躯上,黑里透紫的菌盖泛着漆器般的光泽,倒像是从树皮里渗出的淤血凝结而成的。老药农王三蹲在一旁,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菌盖边缘,那神情竟似在摩挲初生婴儿的胎发。

"看这云纹,"他沙哑的嗓音里掺着山风,"少说也得长了七八年。"

我向来不信这些山野传说。城里药铺的玻璃柜中,那些标着"千年灵芝"的货色,不过是人工菌袋里催熟的菌块,两个月便能出一茬。但眼前这朵菌子确实不同——它的菌肉厚实得近乎傲慢,边缘层层叠叠的同心环纹里,仿佛封印着整座山林的雨雪阴晴。

王三采芝的法子也怪。先对着枯树作三个揖,再用红绳在菌柄上松松系个活结,说是要"问山神讨个准信"。三日后红绳不断,方才来采。我笑他迂腐,他倒也不恼,只咧着缺了门牙的嘴道:"急什么呢?好东西都懂得等。"

这让我想起祖父的紫檀木匣。老人家生前总在秋分前后上山,回来时布包里总裹着两三朵这样的菌子。最记得有个雪夜,他取出一片陈年紫芝煎水,满屋子顿时漫开一种介于檀香与土腥之间的古怪气味。我嫌苦不肯喝,他却捧着粗瓷碗,就着窗外的雪光细细啜饮,喉结在枯瘦的脖颈上缓慢滑动,像是吞咽着整个冬天的寒意。

后来我在省立图书馆翻到本洋文书,说这类多孔菌含有种叫"三萜"的玩意,能骗过癌细胞的胃口。这倒解释得通为何旧时痨病鬼喝了芝汤能多捱些时日。但王三的说法更玄——他说好灵芝是"山魂"化的,专拣干净木头落脚。"你看现在那些大棚里用棉籽壳喂出来的,"老汉嗤笑着吐出烟圈,"那叫菌棒,不叫灵芝。"

城里如今时兴什么灵芝咖啡、灵芝面膜。有回在商场见个穿白大褂的促销员,正往试饮杯里兑着棕褐色粉末。"浓缩灵芝精华!"她殷红的指甲敲打着塑料瓶身。我尝了口,甜腻中泛着股焦糊味,倒像是炒煳的麦麸。这让我莫名想起祖父熬芝汤时,那渐渐由浊转清的琥珀色汤水,在粗陶碗里映着跳动的炉火。

最奇的还是去年在白云观遇到的李道长。百岁老人,耳垂几乎垂到肩头,却能在青石台阶上健步如飞。他厢房梁上悬着十几朵风干的灵芝,像一柄柄小小的伞。"每月初一取一朵,"道长抚着银须笑道,"和着晨露煎了,便是续命的方子。"我疑心是道家玄谈,可看他案头那本翻烂的《本草纲目》上,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上个月再访王三,他带我去看曾经的"灵芝坡"。如今那里竖着块"生态种植基地"的牌子,整齐的菌袋在塑料大棚里列队,活像产房里的新生儿。有个穿蓝大褂的年轻人正往菌袋注射褐色液体,"这是营养剂,"他推了推眼镜,"能缩短生长周期。"王三在棚外站了许久,最后弯腰拾起地上一片枯叶,叶脉在阳光下宛如某种神秘的符文。

昨夜整理旧物,偶然翻出祖父留下的半朵紫芝。二十年的光阴竟没让它朽坏,只是颜色愈发深沉,像是把所有的光线都吞进了菌肉的纹理里。我把它凑近台灯,突然发现菌盖背面那些细密的管孔中,似乎还藏着几粒极小的、琥珀色的树脂。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芝泪"罢——传说唯有百年以上的灵菌,才会在离木时泣出这样的金脂。

窗外雨打芭蕉,恍惚间仿佛又看见祖父在雪夜煎芝的背影。铁壶嘴喷出的白汽在天花板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菌盖上那些永远静止的云纹。此刻我终于明白,人们追逐的从来不是菌子本身,而是那种与自然缔约的古老仪式感——就像王三的红绳,就像道长的晨露,就像祖父瓷碗里荡漾的、整个山林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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