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经灯影录

黄帝内经者，医家之祖，亦为古来大文章。其文简而意深，言近而旨远，虽历千载，犹能使人读之而心折。我每于秋夜灯下翻阅，辄觉古人智慧，如清泉之流于石上，泠泠有声。

内经之文，非独言医也。其论阴阳，说五行，道天人相应之理，皆可通于人生百态。我尝见今之医者，手持精密器械，目视闪烁屏幕，而于病者之神色、气味、言语，反不甚了了。彼辈视人若机械，病若零件之损，修之补之，自以为得计。然则人之病，岂独在形体耶？精神之郁结，情志之失调，往往为诸病之源，而机械不能察，屏幕不能显。此等处，便见内经之高明了。

内经有云："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之人则不然，未及中年，而齿摇发落，目昏耳聩者比比皆是。何也？古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今之人则反是，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我观今之城市中人，夜则聚于灯红酒绿之所，昼则伏于案牍劳形之间，阴阳颠倒，气血逆乱，安得不病？病而求医，医又但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知调其根本，此所谓"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也。

尤可叹者，今之医道，已成市道。医院门庭若市，而医者之眼，往往先视病者之囊，而后视其病。贫者求医，每每遭白眼相向；富者微恙，反得殷勤备至。药不论对症与否，但求价昂；治不问需否，但求利厚。如此医道，去古远矣！内经言"医乃仁术"，今则"医乃利术"矣。我尝见一老者，病肺气肿，家贫无力支付昂贵西药，求诊于一名医。那名医白眼相加，草草开些无关痛痒之药便打发之。老者出门，遇一乡间铃医，为其针灸数次，症情大减。铃医收费甚微，且云："此病宜静养，毋须多药。"老者感激涕零。此非古医之道耶？然今之"名医"们，对此等铃医，必嗤之以鼻，以为不科学也。

内经论治未病，尤为精妙。"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此理甚明，而世人多忽之。今之医学，日新月异，器械之精，药物之繁，古所未有。然医院人满为患，疾病种类反日益增多，何也？盖但知治病，不知养生；但知攻邪，不知扶正；但知局部，不知整体。譬如一树，枝叶枯黄，今之医但知修剪枝叶，或喷洒药水，而不问其根本之枯荣，土壤之肥瘠，气候之适宜与否。如此治病，岂非缘木求鱼？

我友王君，年方四十，体胖少动，日啖肥甘，夜眠不足。体检时见血脂稍高，血压略升，医生告以无碍，未予处置。三年后突发心梗，险些丧命。幸抢救及时，得保性命。此即"渴而穿井"之谓也。使当初稍知内经养生之道，节饮食，慎起居，调情志，何至有此一劫？然今之医者，于未病之时，多不措意；及既病矣，则又但知化验、手术、药物三事，于病者之生活起居、情志调摄，鲜有过问者。如此医道，与内经相较，岂非退步耶？

内经又言："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此情志影响脏腑之说，尤为精微。今之医学，亦知情绪与疾病相关，然但视为次要因素，远不如内经之重视。我见许多病者，其病实源于情志之不调，而医者但治其标，不问其本，故虽药石纷投，而病终不愈。有妇人患胃疾，久治不效，后知其夫有外遇，郁结于心，故而胃痛。此非"思伤脾"之明证耶？然今之医者，见胃痛则但知与制酸止痛之药，谁复问其家事如何？

内经论医，首重"神"。所谓"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诊病之时，必先察其神气之存亡。今之医者，则但重形迹，化验单上数字稍有异常，便大惊小怪；而病人神色虽败，气息虽微，反不甚措意。我曾见一老者，检查报告尚可，而神色萎顿，目无光彩。西医谓无大病，不出三月，老者竟逝。此即"失神"之象也，而机械岂能测之？

今人每以古医为不科学，内经为荒诞。然则科学者，无非求真理之术耳。内经所载，多从实践中来，历数千年检验，其中真理，岂容轻忽？即如针灸一术，昔为西方医学所排斥，今则风行全球，科学研究亦证实其效。然则内经中其他智慧，岂尽虚妄耶？不过今人尚未能尽识耳。

秋夜渐深，我合上内经，临窗而立。窗外月光如水，树影婆娑。想数千年前，黄帝与岐伯等论医之时，月色当亦如此。古今虽异，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医道之真，岂因时代而变易？今之医学，日新月异，然于人之理解，反不如古人之深刻，此何故也？盖古人视人为天人相应之整体，今人则剖人为器官组织之集合；古人治病求本，今人治病逐末；古人重防，今人重治；古人医者父母心，今人医者商人心。如此相较，进步耶？退步耶？

内经有言："善言天者，必应于人；善言古者，必验于今。"我辈读内经，不当但视为古籍而束之高阁，而当思其理之可否行于今日。古医之道，未必尽合今用；然其中智慧，实有不可磨灭者。今之医者，若能以西医学为体，以内经智慧为用，取精用宏，融会贯通，岂非病者之福耶？

夜已深矣，秋风入户，微有凉意。我忽忆内经中"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之语。秋之为气也，肃杀中也含孕育，凋零中藏生机。今之医学，虽偏于技术之追逐，然若能返观内经之智慧，未尝无重焕生机之日。人言秋为肃杀之季，我则谓秋实为沉思之时。读内经于秋夜，尤能令人深思医道之本源。

医道之大，非独治病，实乃治人；非独治身，亦且治心。此内经之真谛，亦千古不易之医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