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将至,天气便渐渐暖了。人们脱去了厚重的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装,在街上行走,仿佛也轻快了许多。我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株老槐树,它的枝干上已冒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节气,向来是农人最忙碌的时候。田野里,三三两两的农人弯着腰,在田垄间来回走动。他们穿着褪色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的小腿。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新翻的湿润,随风飘来,竟也带着几分清香。
邻村的李老汉,每年此时总要来城里卖些自制的农具。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像是被岁月犁过的田地。手指粗大,关节突出,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土。他蹲在街角,面前摆着几把锄头、镰刀,还有新编的竹筐。城里人匆匆走过,少有驻足。李老汉也不吆喝,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模糊了他浑浊的眼睛。
"今年雨水少啊。"李老汉见我停下,便搭话道。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风沙打磨过一般。
我点点头。确实,今年的春雨不如往年充沛。报纸上说,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抗旱了。
"再不下雨,麦子就难长了。"他叹了口气,烟灰落在他的布鞋上,他也不去掸。
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每到谷雨时节,祖母总要念叨"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她那双粗糙的手,在泥土里翻找着什么,偶尔捡出一粒石子,便随手丢到田埂上。那时候的雨,总是来得及时,淅淅沥沥地下上一整天。雨停后,泥土的芬芳便弥漫在空气中,混着青草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
如今城里,这样的气息早已稀罕。水泥地面吸不进雨水,积水在低洼处形成小小的水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汽车驶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行人的裤脚,引来几声咒骂。
菜市场里,新鲜的野菜开始上市。荠菜、马兰头、蒲公英,绿油油地摆在摊位上。主妇们精挑细选,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卖菜的老妇人满头白发,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掐去菜根上的泥土,动作麻利地将菜捆成小把。
"这都是田埂上长的,没打药。"老妇人向每个顾客重复着这句话。
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皱皱眉:"有没有包装好的?这样太脏了。"
老妇人愣了愣,讪讪地笑了:"自家吃的,要那么干净做啥?"
女子最终还是走了,去光顾那些用保鲜膜包好的"有机蔬菜"。老妇人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继续整理她的野菜。
谷雨时节,虫蚁也开始活跃。我家厨房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搬运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食物残渣。妻子见了,立刻买了杀虫剂,要将它们赶尽杀绝。
"何必呢?"我说,"它们也不过是讨生活。"
妻子瞪我一眼:"等爬到床上,看你还能说这话不?"
我无言以对。人类与这些小生命的战争,从来都是我们占上风。它们的生死,不过在我们一念之间。
公园里,孩子们在放风筝。五彩斑斓的纸鸢在蓝天中飞舞,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怎么也放不起她的蝴蝶风筝,急得直跺脚。她的父亲——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忙着接电话,只是敷衍地说了句"再跑快些"。
小女孩跑着跑着,不小心绊倒了,膝盖擦破了皮。她坐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我走过去,帮她捡起风筝,教她如何借风势。终于,蝴蝶摇摇晃晃地升上了天空。小女孩破涕为笑,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她的父亲终于挂断电话,向我道谢。我看着他疲惫的眼睛和紧绷的面容,突然觉得,这城市里的大人们,或许比孩子们更需要学会如何放风筝。
谷雨的雨,终究还是来了。先是零星几点,接着便连成了线,最后织成了一幅水帘,笼罩着整个城市。雨水冲刷着街道,将一冬的尘埃带入下水道。路边的梧桐树洗去了灰蒙蒙的外衣,露出原本的青色。
我撑伞走过小巷,看见一只流浪猫躲在屋檐下,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它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我,随时准备逃跑。我放下伞,退后几步。过了许久,它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伞下,舔舐着身上的雨水。
雨下了整整一天。入夜时分,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我站在阳台上,听见远处传来蛙鸣,此起彼伏,竟也成了一种乐章。这声音在城里已属稀罕,不知是从哪个尚未被填平的水塘里传出来的。
第二天清晨,阳光格外明媚。李老汉的农具卖出了几件,他收拾着剩下的货物,准备回乡下去。我买了他一把锄头,虽然明知在城里用不上。
"明年还来吗?"我问。
"来,只要还走得动。"他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卖野菜的老妇人今天没来市场。听说是前晚淋了雨,受了风寒。她的摊位被一个卖进口水果的年轻人占据了,摊位上摆满了包装精美的奇异果和车厘子,价格牌上的数字令人咋舌。
蚂蚁们又出现了,这次换了条路线,绕开了妻子喷洒的杀虫剂。它们的队伍依然整齐,不知疲倦地搬运着。生命总能找到出路,我想。
小女孩的风筝线断了,蝴蝶随风飘远,最终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她仰头望着,却没有哭。她的父亲终于放下手机,将她举到肩上,承诺给她买个新的。
谷雨过后,便是立夏。四季轮回,生命更迭。在这城市的一隅,人们依旧忙碌,依旧忧愁,依旧欢喜。而大地沉默,只是按照它的规律,孕育着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