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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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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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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韵留芳

这香是极好的。友人自南洋携来,用油纸包了,又裹以锡箔,郑重地交在我手上。我道了谢,随手搁在书架上,竟忘了许久。

今日整理旧物,才又见着。拆开包装,一段乌黑的木块,不过拇指粗细,表面粗糙,布满细密的纹路。凑近闻,有股淡淡的药香,不甚浓烈,却极是持久。这便是沉香了。 据说此物生于热带,是树木受伤后分泌的树脂,经年累月凝结而成。想来也是奇怪,树受了伤,不就此枯死,反倒分泌出这等珍贵之物。这倒让我想起苏轼《雪中春信》中那株寒梅,"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自然界的道理,有时比人还要深奥几分。

我取小刀削下些许,置于香炉中。炭火微红,沉香渐渐融化,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初时不觉其味,须臾,室内便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不是花香之媚,亦非檀香之肃,而是一种沉郁的、带着苦涩的芬芳,仿佛凝聚了岁月的重量。这香气使我想起东坡在黄州时,雪夜独坐,燃香读书的情景。他在《雪堂记》中写道:"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俱空。"这般境界,今人怕是难得一见了。

这香气又使我想起幼时家中的老柜子。那是祖母的嫁妆,通体乌黑,四角包铜,抽屉拉开时,总会发出"吱呀"一声长叹。柜中常年放着樟脑,混合着木头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我常趴在柜前,看阳光透过窗棂,在柜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祖母说,那柜子比她还要老,是曾祖父年轻时从南洋带回来的。如今想来,那柜子用的或许就是沉香木。

香炉中的沉香渐渐燃尽,余味却久久不散。我推开窗,让风吹进来。时值深秋,园中的梧桐叶已黄了大半,风过时,便有几片打着旋儿落下。远处有孩童嬉戏的声音,忽远忽近,如同隔了一层纱。

午后,我携着剩余的沉香去访一位故人。他住在城西的老宅里,是个研究古代香道的行家。推门进去,见他正伏案疾书,案头堆满了古籍。见我来了,他推了推眼镜,笑道:"稀客。"我取出沉香,他接过去细细端详,又削下一小块在掌心揉搓,凑近鼻尖嗅了嗅,点头道:"确是上品。"说罢引我到内室,那里设着一张矮几,几上摆着各式香具。他取出一只青瓷香炉,形如莲花,胎薄如纸,在光下几乎透明。 "这是宋代的物件,"他说,"用来焚香最是相宜。

我们相对而坐,看他娴熟地料理香事。炭火、香灰、银叶,每一步都极尽讲究。沉香置于银叶上,受热后缓缓释放香气。友人闭目品香,神色肃穆,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香道之妙,在于一个'静'字。"他忽然开口,"古人云'香为心之使',香气能通幽明,达天听。这一缕青烟,便是人与天地对话的桥梁。望着那袅袅上升的烟,忽觉心中一片澄明。烟迹在空中变幻,时而如游龙,时而似惊鸿,终至消散于无形。这倒像极了人生,百般形态,终归于无。

从友人家出来,已是黄昏。秋风更劲,卷着落叶在脚边打转。街角有个卖烤红薯的老人,炉火映着他皱纹纵横的脸。我买了一个,捧在手里暖着。红薯的香甜与身上沾染的沉香气息混在一处,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夜深人静,我又点燃一小块沉香。这次不用香炉,只将它放在一片陶瓷上,任其慢慢燃烧。香气在房中萦绕,我翻开一本旧书,却看不进去。思绪随着香气飘远,想起许多往事。记得父亲生前也爱香。每逢年节,他总要焚一炉好香,说是敬天地祖先。那时我不解其意,只觉得烟气呛人。如今父亲已逝多年,我才渐渐明白,那香烟中寄托的,是多少无法言说的情怀。

沉香燃尽,余韵犹存。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线。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之寂静。这沉香,原是树木的伤痕凝结而成。人生在世,谁又没有几处暗伤?只是有的人伤口化作了芬芳,有的人却只余下溃烂。其中的差别,或许就在于能否经得起岁月的熬炼。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片枯叶撞在窗玻璃上,又飘走了。我闭上眼睛,沉香的余味萦绕在鼻端,带我入梦。梦里,我回到了儿时的老宅。祖母站在那乌黑的柜子前,向我招手。柜子散发出熟悉的香气,混合着樟脑与岁月的气息。我想走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祖母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与柜子一起,消失在了一片沉香的白烟中。

醒来时,天已微明。枕畔犹有余香,而梦里种种,已不可追寻。唯有东坡的诗句在耳边回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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