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了,油菜花开了。
这消息,先是风带来的。风从东边来,掠过枯黄的草尖,拂过解冻的溪流,钻入人的衣领,便有了几分暖意。而后是雨,雨不大,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次日清晨,田野里便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黄。
起初只是零星几株,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像是怕惊扰了冬的残梦。不几日,便胆大起来,一簇簇、一片片,终于连成了海。黄得耀眼,黄得放肆,黄得连天空都为之逊色。这黄并非富贵人家金器上的那种黄,而是乡野间特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黄,朴素而热烈。
小蜜蜂们是最先知晓花开的。它们从巢中飞出,翅膀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嗡嗡地掠过花丛,忙碌得近乎慌张。一只蜜蜂停在一朵花上,六条腿沾满了花粉,身子一抖一抖地,竟显出几分笨拙来。它采完一朵,便急急飞向下一朵,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其实花多得是,足够所有的蜜蜂采到冬日来临。但蜜蜂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肯信,依旧匆忙地飞来飞去,将春天的馈赠酿成蜜。
蜜是甜的,花也是甜的。这甜味飘散在空气中,引得蝴蝶也来了。白的、黄的、花的,在油菜田间翩翩起舞,时而停驻,时而飞起,宛如一场无声的芭蕾。蝴蝶比蜜蜂从容得多,它们不急着采蜜,只是享受飞舞的过程。偶尔两只蝴蝶相遇,便在空中纠缠一番,又各自飞开,不知是在争斗还是在嬉戏。
小瓢虫是后来才出现的。它们红底黑点,圆滚滚的身子趴在油菜花的茎叶上,慢条斯理地爬行。瓢虫不采蜜,它们吃的是蚜虫。但在这春日里,蚜虫尚未成灾,瓢虫们便显得无所事事,只是晒太阳,看风景,偶尔振翅飞一小段,又落下。它们背上的斑点排列整齐,像是谁用毛笔精心点上去的。有一只瓢虫爬到了一片花瓣的边缘,忽然不动了,成了花的一部分,远看竟像是一朵小花中的小花。
田埂上走过几个农人,扛着锄头,裤脚沾着泥。他们瞥了一眼花海,并不驻足。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季节轮转的标志,预示着接下来要播种什么,收获什么。倒是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拿着相机,对着花海拍个不停,时而凑近一朵花,时而退后拍全景,脸上洋溢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
一个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跑进花田。她穿着红色的衣裳,在黄花中格外显眼。她追逐着一只蝴蝶,蝴蝶忽高忽低,总是不让她碰到。女孩的笑声清脆,惊起了几只蜜蜂,它们不满地嗡嗡抗议,又埋头继续工作。女孩的母亲站在田边,喊着小心别踩到花,但语气并不严厉。春天里,连责备都是温和的。
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笔直的一缕,在无风的正午直上云霄。炊烟下,想必有人在做饭,或许是新挖的春笋,或许是去年腌制的腊肉。饭菜的香气与花香混合,构成了乡村特有的味道。一只狗懒洋洋地趴在村口的石板上晒太阳,对眼前的花海毫无兴趣,偶尔抬眼看一看路过的人,又垂下头继续打盹。
花丛中传来细微的响动,是一只野兔。它灰褐色的皮毛与土地颜色相近,只有耳朵竖起时才能被发现。兔子警惕地环顾四周,三瓣嘴不停地蠕动,咀嚼着嫩叶。突然,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后腿一蹬,消失在花海深处,只留下几株微微晃动的油菜花。
下午,天色忽然转阴。云层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蜜蜂们加快了采蜜的速度,蝴蝶则不见了踪影。第一滴雨落下时,花海中已是一片忙乱的景象。雨越下越大,打在花瓣上,花朵不堪重负,纷纷低下头。雨水顺着茎叶流下,渗入泥土。花海在雨中变得朦胧,黄色渐渐晕染开来,如同水彩画被水浸湿。
雨停了,已是黄昏。被雨水洗过的油菜花更加鲜亮,花瓣上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花海中腾起淡淡的水汽,与远处的暮霭连成一片。一只晚归的蜜蜂在花间穿梭,它的翅膀沾了水,飞得有些吃力。天边的云被染成了金红色,与地上的黄花遥相呼应。
夜幕降临,星星出来了。油菜花在月光下变成了银灰色,静静地站着,仿佛也在仰望星空。夜风拂过,花海泛起波纹,沙沙作响。不知名的虫子在暗处鸣叫,时断时续。偶尔有夜行的鸟儿掠过,黑影一闪而过。
花开花会谢。再过些时日,油菜花就会凋零,结出沉甸甸的菜籽。农人们会来收割,榨油,剩下的秸秆还田,滋养下一季的作物。蜜蜂们将蜜储存在巢中,为未来的日子做准备。瓢虫们产下卵,孵化出新的生命。蝴蝶的幼虫啃食叶子,化蛹,等待下一次蜕变。
春天的小确幸,不过如此。热闹是它们的,忙碌是它们的,连浪漫也是它们的。人只是过客,偶然驻足,留下一段记忆,便匆匆离去。
但记忆中的那片黄,却永远鲜艳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