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只变色龙,在动物园的玻璃箱里。那箱子不大,四壁涂着些绿色,大约是模仿丛林的。它伏在一段枯枝上,眼睛各自转动,一前一后,颇是怪异。人们围着看,指指点点,它却不动声色,只偶尔吐出长舌,卷食管理员投下的活虫。这变色龙的颜色并不鲜艳,灰绿中带些褐斑,与枯枝几乎融为一体。孩子们起初兴奋,不久便觉得无趣,转向隔壁吼叫的狮子去了。唯有它,依旧静静地伏着,眼睛转来转去,仿佛监视着每一个过客。
人们说变色龙善变,能随环境改换颜色,是"趋炎附势"的象征。我却不以为然。它的变色,不过是求生的本能,何曾有过谄媚的心思?倒是人,明明心里算计,面上却装得诚恳,才是真正的善变。一天,我去动物园,见那变色龙所在之处空了。问管理员,答曰死了。死前几日,它的颜色变得极鲜艳,黄绿交错,甚是夺目。人们以为它要表演,围观者众。谁知那是垂死的挣扎,颜色愈艳,生命愈弱,终于在某夜悄然而逝。我想,这倒像某些人,临死前偏要大声疾呼,惹人注目。变色龙之死,竟也与人无异。后来箱子里又放进一只新的,颜色更鲜亮,动作更活泼。孩子们又围上去,全然不记得旧的那只了。
变色龙的眼睛能各自独立转动,一只看前,一只顾后,视野极广。人若如此,必被目为"两面三刀"。而它天生这样,反倒成了生存的本钱。我曾见一文人,在甲前说甲话,在乙前说乙话,左右逢源,人人称善。后来甲乙相遇,对质之下,文人身败名裂。这文人若有变色龙的眼睛,何至于此?他错在不知背后有人看着,而变色龙从不犯这等错误。人笑变色龙善变,变色龙若懂人言,或许要笑人愚钝——明明四面楚歌,却只肯看一个方向。
变色龙捕食,静待多时,突然吐舌,快如闪电。它的耐心与爆发力,都是人难以企及的。世上聪明人太多,每见机会便争先恐后,唯恐落后于人。却不知真正的机会,往往属于那些能长久等待的。我认识一个商人,十年默默无闻,一朝抓住时机,便扶摇直上。众人只道他运气好,谁见那十年里的蛰伏?变色龙的舌头能伸到体长两倍之外。人若如此,便是"手伸得太长",要遭人诟病了。可见同样的本事,在人与动物间,评价竟如此不同。
变色龙的颜色变化,实为光线的戏法。它的皮肤中有特殊细胞,能反射不同波长的光。所谓变色,不过是光的幻术。人间亦多幻术。有人昨日穷困,今日富贵,便改头换面,连说话的声气都变了。这等人比变色龙高明得多——变色龙只变外表,他们连内里都能换过。我见过一位老爷,年轻时激烈反权贵,及至自己得了势,行事比旧权贵更甚。问他何以如此,他笑道:"位置不同,看法自然不同。"这话倒与变色龙的变色原理暗合——环境不同,颜色自然不同。
动物园的告示牌上说,变色龙颜色变化还与情绪有关。兴奋时鲜亮,恐惧时暗淡。人又何尝不是?得意时红光满面,失意时面色如土。只不过人还要加上一层伪装,心里恐惧,面上偏要强装镇定;心里欢喜,面上却故作深沉。那死去的变色龙,临终前颜色异常鲜艳,或许是极度恐惧,或许是回光返照。人将死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坦然自若,谁又能说哪种是本色?
变色龙虽善变,却变不出世间没有的颜色。它的调色板,终究受限于自然。人的善变却往往超出常理。昨日之我,今日便可全盘否定;早晨说的话,晚上就能推翻。更妙的是,还能找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证明前后并不矛盾。曾有一位政客,先是主张自由贸易,后又鼓吹保护政策。记者质问其矛盾,他从容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变色龙若闻此言,怕要自愧不如。
我最后一次去动物园,见那新来的变色龙已经适应得很好。它伏在树枝上,颜色与树皮一模一样,若非眼睛转动,几乎看不出那里有个活物。旁边一位母亲对孩子说:"看,这就是适者生存的道理。"孩子问:"那不适应的呢?"母亲答:"不适应自然的,就被淘汰了。之前那只就是。"我想,人类社会何尝不是如此?适应的风生水起,不适的默默消失。只不过人的"适应",往往意味着放弃更多东西。走出动物园时,见门口广告牌上画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变色龙,下面写着:"神奇的自然!"其实最神奇的,恐怕还是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