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林嫂,婚前是梁家湾下个村晨光村人,一九五三年生,她模样实在有点吓人,瘦骨嶙峋,眄视嘴歪,手如鸡爪般常蹙在腰里,走路仿若尥蹶子又如跳霹雳舞,不足五十斤的身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晃,鸡爪一样的兰花指忽左忽右,鸟窝一样的头像乌龟的头一样不断地伸缩,嘴巴还不断地左右旋转,说话吭哧,常把小孩吓哭。
据说她是幼时看病时打针打坏的。
梁福牛是地主的儿子,据说梁福牛家解放前家境很风光,队里山上风水最好,面积最大的坟是他家的祖坟,队里雕龙画凤有一百多间房的“梁家第”是他老爸建的。不过解放时“梁家第”已经充公分给村民住了。由于成分不好,四十七岁的他还没讨上老婆。
得立叔公是个厚道人,眼看梁福牛弟弟的两个小孩已经过了打酱油的年龄,而年近五旬的梁福牛却还是孤家寡人,马上要“绝种”了,于是通过他嫁到晨光村老妹的牵线,本着想为梁福牛“接种”,把春林嫂介绍给梁福牛做老婆。
一开始,幼时锦衣玉食的梁福牛一见春林嫂的模样就呆若木鸡,感觉自己娶个残疾媳妇,是前世造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永世都得忏悔,永世不得安宁。平心而论,长得不怎样,中等身材,性格还有点木讷的梁福牛比不上他弟英俊,也没有会拉二胡的他弟多才多艺,但还是五官端正的,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那时梁福牛的母亲还在世,这位经常穿着一身黑衣服,头顶一块黑布的“梁家第”昔日女主人,在自己6平方用布隔开,摆了二张木板床供她和梁福牛睡觉的泥巴房里不断转圈3天后跟梁福牛说:“牛古,就这样吧!”孝顺的梁福牛只好泪眼汪汪地认了。
春林嫂嫁给梁福牛时二十七岁,比春林嫂大近二十岁的弟媳妇老是笑眯眯对人说:“扭头!我要叫她阿嫂哩。”得了二个红鸡蛋的得立叔公嘿嘿笑着对梁福牛的母亲说这是“老牛开春,肯定福气满满!”。
二
春林嫂身体残疾,但智力正常,小时候还读过几年书。
梁福牛和春林嫂结婚那年,适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本来之前梁福牛和他弟弟是没有分家的,婚后,他们分了家,梁福牛和春林嫂跟年逾古稀的老母亲一起生活,春林嫂一家三口分了2.1亩地水田,春林嫂干不了重活,农活等重活只能由梁福牛干,当然,农忙时,梁福牛的弟和弟媳妇也会帮忙,而摘菜、种菜、做饭等轻便活则由春林嫂干。尽管这样,明眼人都知道这样也是为难行动不便的春林嫂了。
结婚后,春林嫂知道,家婆不喜欢她,梁福牛也并不爱他,仿佛是为了报答梁福牛,她总是胼手胝足地为梁福牛做些事情。菜地是梁福牛常常顾不得打理的地方,每日,春林嫂主动承担起摘菜、种菜和为菜地浇水的任务。她常常在傍晚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担着小二号的木桶站在菜地中间,摇头歪嘴,弯腰汲水,伸腰倒水,异常别扭。
尽管这样,老太婆还是常常腌臜春林嫂。冬天,一手提着取暖的小火炉放在肚子前衣服里的老太婆佝偻地拄着看上去和她年纪一样大的拐杖逢人就唉声叹气:“歪嘴啊!歪嘴!”
三
“老牛开春,肯定福气满满!”几年后,春林嫂果真接连生了二个健康的孩子,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
有了孩子,生活有了盼头,那时,“地主婆”已经去世,年过半百的梁福牛迫于生计,农活交给他弟和弟媳妇打理后,自己跟人外出打工去了,一年到头才回来一次。春林嫂虽然有点不乐意,但也没办法,毕竟年幼的两个孩子要吃饭。
此时,老太婆的嘟哝声没了,唯一的变化是春林嫂和她二个孩子可以独占那6平方米地面凹凸不平的泥巴房。那时,春林嫂的二个孩子已经可以在屋前屋后追逐、玩纸牌、扮猪吃老虎;玩捉老鼠,在它身上浇煤油,点燃火,让它带着火焰疯跑,然后哈哈大笑。春林嫂还是干摘菜、种菜、做饭等轻便活,她的大孩子则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用小锄头吃力地扒开菜畦的水沟,将菜地一畦接着一畦灌好,小女儿则在一旁玩着水里的小蝌蚪和蚯蚓,不时将泥巴往自己的脸上抹。行动不便的春林嫂实在顾不了那么多,她知道,农活交给梁福牛弟和弟媳妇打理后,她不能再要求更多。
令春林嫂没有想到的是外出打工的梁福牛在外出打工的第二个年头出意外了,从施工的二楼不慎摔下来。事故令梁福牛也成了一个不能干重活的人,一家四口又重新挤在那6平方米地面凹凸不平的泥巴房。春林嫂想,那是她的命,正像娘家把她抛到婆家。
四
1986年的春分那天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夕阳还在拼命挣扎,梁福牛蹲在自家门槛上抽自己手工做的卷烟。烟灰簌簌落在他那有两个破洞的千层底旧布鞋上,他盯着泥巴房里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光晕里飞舞着一些不断上下腾飞的大水蚁,土砖墙角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银亮的丝线在风雨中飘摇却不曾断裂,梁福牛仿佛看见那墙角的蜘蛛变成眼角满含目屎的“地主婆”正在注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梁福牛的心情是复杂的。
“啪铛”,铝皮饭盒摔在地上的声音。
梁福牛掐灭烟头冲进去,看见女人佝偻着腰一手搭着床边,嘴巴忽左忽右,正神情痛苦地去够滚到床底的老旧铝皮饭盒,灰布衫的后襟掀起来,露出一截白得发青的腰,肋骨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山羊,脊椎骨节分明得像串念珠,苍白得可怕。
“我来。”
他蹲下身,床底积着厚厚的棉絮似的灰尘。饭盒里装着他弟媳妇昨天给的二个杂面馒头,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油纸,裹着两块酥糖——那是去年腊月得立叔公硬塞给春林嫂的。
春林嫂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慢慢直起身,嘴巴忽左忽右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男人既熟悉又陌生。
一丝亮光从窗户的裂缝漏进来,在她脸上切出细长的白线。这个他娶进门的女人,眉眼总是垂着,像是随时准备承接命运的唾沫。
此时,远处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闷雷,瞬时乌云像泼翻的墨汁在天际洇开。
五
春林嫂家对面那条经过梁家湾,也流过晨光村弯弯的小河叫暖冬河,前些年山上的树木给人砍光后,每逢暴雨,汇聚各条小溪的暖冬河那暴涨的粉红色河水就像山上流下的血液,如咆哮的疯牛狂奔乱窜,令人胆战心惊。现在,人们重新种上的松树正在渐渐长大,日子,就这样像经过村里暖冬河一样静静地流淌着,不声不响。梁家湾还和往常一样,日升日落,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没有抱怨,没有烦恼。
春林嫂小时候,一直对一件事不明白,大概春林嫂七八岁时,那时她的身体还正常,一天她经过队里麻竹林时,突然抬头看到离地面约三米高的麻竹上垂下来一个粉红色的怪物,好奇的她拾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头朝那怪物抛了过去,结果那怪物在往下掉的过程中突然变成一只鸟飞走了……。多年了,“嘴歪”的春林嫂虽然支支吾吾请教了一些人,但还是一直没有弄明白那怪物是什么。这也就成了春林嫂童年少年的一个谜。
值得春林嫂欣慰的是她二个孩子都很懂事,特别是她儿子很懂事,读书很努力,成绩很好,每次考试几乎都满分,在梁福牛弟弟一家的帮助下,小学毕业就给县一中录取了,初中毕业时又给市一中录取了。不过,没等到春林嫂看到她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后来又成了海外留学博士,春林嫂便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走了。据说,春林嫂走的那天,一只乌鸦在她屋子旁边的树上叫了一整天。
现在,在周围新屋林立的映照下,曾经风光无限、雕龙画凤的梁家第已经在经历上百年的风风雨雨后已经破落不堪了,阳光会在不经意的地方照射下来,地面一片狼藉,倘或只有那老朽的屋梁和门窗可以穿过岁月的时光窥见梁家第曾经的辉煌。曾经在这里居住的人们都搬离了,真的剩下只有依稀的影子了。
写于2025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