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1. 笔下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当吟古科技研究院Culture实验室中的人工智能大模型“杜2.0”成功吟诵出诗人杜甫的名句时，在场的研究员全都欢呼起来。这次的成果意味着，人们离和“杜甫”面对面沟通的日子似乎已经不远。

和激动的同事们不同，汪旭显得格外冷静。作为省作协副主席，同时也是当地杜甫研究学会的资深专业会员，五年之前，汪旭受邀加入吟古科技的AI“杜”研究开发组。在AIGC[1] 火速发展的时代，以人为作者的传统文学创作正加速被人工智能的高效创作取代。越来越多的作家学会了向人工智能妥协，愿意转变思路，与人工智能合作创作新式文学作品。但也有坚决抵制AIGC，坚持用自己的头脑进行创作的传统作家，汪旭就是其中一员。汪旭到吟古科技入职的最初目的，不是为了一百多万的年薪，也不是期待能和一个“假”杜甫见面。汪旭只是想证明一件事——人工智能再怎么先进，也决不可能成为拥有独立人格的文艺创作者！这件事对汪旭来说很重要，这关系到一个真心热爱文学，将全部心血投入创作的作家的最后一丝尊严。

但事实似乎证明汪旭是错的。

刷卡走出实验室，独自一人穿过漫长幽深的走廊，天花板上的电子钟表发出刺眼的光。汪旭低头看地，一路走到长廊尽头的窗台边，勉强抬头，向外望去。天空依旧是那么湛蓝，池水依旧是那么澄澈，植被依旧是那么茂密；可此时此刻，汪旭觉得眼前的一切只像是一幅画——一幅产自工厂流水线的廉价艺术品。

“汪老师，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晚上六点整，咱们一起去国际广场聚餐，地址和定位我已经发您了。五年多了，总算搞出些名堂了，咱好好庆祝一下！”

望着研究组副组长的背影，汪旭感到心口的颤动愈来愈激烈，喉咙里仿佛有一团东西即将爆发出来。他的双拳越攥越紧，嘴唇不住地颤抖。牙齿猛烈地打颤。

“你们不懂杜甫！”

空气忽然变得沉静而严肃。

“我们这些后人，根本不会知道杜甫落笔时的想法！所以我们要读诗，读一个真情实感的载体，读出我们自己内心的理解，这才叫作共鸣！我从来没有放弃这份理解——那就是杜甫一直在呼喊，用笔写下去！写下去！写下去……”

从始至终，汪旭的声带没有过一丝振动。他只是克制自己，让双唇紧闭，将怒火和委屈咽下，然后使情绪流回心脏，“扑通扑通”，在无声里叫喊，然后熄灭。

走廊里一直很安静。

2. 水下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骆木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梦想。省工业大学是全国排名靠前的重点高校，能从一个普通一本院校考入省工业大学读研究生，骆木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骆木就读的是传统写作专业。虽然他的分数足够他就读前景更为广阔的创新AI[2]写作专业，但骆木固执地认为，从古至今，写作是独属于人的专利，如今的AI写作只是昙花一现的异象，终究会被纠正，未来依旧是属于传统写作者的。

报到那天，骆木发现人文学院的学院楼不大，和传媒学院、艺术学院一起共用一幢学院楼。这或许是因为学校的工科背景浓厚吧，骆木在心里对自己说。幸运的是，半个学期之后，骆木选到了自己一直崇拜的导师——知名作家、省政协副主席汪旭教授。首次导师学生见面会之后，骆木惊讶地发现，对于文学创作，导师汪旭和自己的想法竟然如此相似——两人都固执地认为，文学是“人学”，写作者只可能是真正的人。

骆木选择传统写作专业，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心中一直留有对诗和远方的向往。在本科时期，他最常做的梦是和三五好友结伴出游，累了就到一处凉亭里歇息，吃点果子、喝点粗茶，然后谈论文学、即兴写作……总之，颇有一种《论语》里孔子向往的“沂水春风”之感。可是现实并不总是诗情画意的，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的迅速发展，使得一般的基础写作任务几乎100%可以由AI高效、精准、专业地完成，并且大部分的AIGC写作创作平台已经顺利通过了著作权与版权测评认证，人工智能写作已经实现了规范化与合法化；这意味着骆木原本打算在毕业后去企业谋一份文秘之类工作的愿望彻底落空。另外，近几年来，人工智能大模型在高难度的原创文学创作领域取得了诸多的核心技术突破，许多作家甚至已经开始与AI合作创作作品。这便是创新AI写作专业分数水涨船高，而传统写作专业分数连年降低的主要原因之一。

面对人工智能写作的时代潮流，骆木的导师汪旭只用了两个字回应：胡闹！

骆木清楚地记得，研二的下学期，在学院楼的小会议室里，玻璃外壁的电热茶壶溢着茶水的清香。窗帘泛着诗意的幽兰，透进来的阳光是暖融融的，铁架上的绿植生机盎然。导师汪旭端起茶壶，倒了两小杯茶水，将一杯递给骆木，骆木连忙起身，双手去接。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面对导师突如其来的问题，骆木有些不知所措。他愣了几秒，轻声说了一句“还没想好”，然后赶紧抿了口茶。

“没想好很正常，”汪旭望向窗外，“连老师我有时也很迷茫。”

两个月之后，导师汪旭告诉骆木，他打算去吟古科技兼职。骆木并没有惊讶，他深知导师是一个斗士，去吟古科技的目的无非是探探人工智能发展情况的虚实，骆木明白导师是绝不会向AI妥协的。

“我的年薪有百来万，我没有孩子要养，这些钱对我一个老头子来说毫无用处。到时候我就留个一部分养老，剩下的给你们几个学生。现在要坚持传统写作不容易的，这些钱你们存着，维持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导师说完话，包括骆木在内的三个学生都沉默不语。这时，电热茶壶里的水烧好了，骆木连忙起身，取出四个倒覆的杯子，倒茶水。

或许是对未来的迷茫在心中积压后扩散，研三上学期开始前的暑假，骆木被诊断出患有抑郁。骆木还是试着去学校，但只硬撑了两周就无法再坚持下去。导师汪旭建议骆木可以先休学半年。

“人生有好多个年头，你我都是学文的，算术不好，半年可以忽略不计的。”汪旭宽慰骆木。骆木最终决定休学。他没有回老家休养，而是选择住在学校公寓，这样平时可以泡在学校图书馆专心阅读，周末搭乘地铁去市区的医院进行定期复诊。生病期间，对骆木来说还算有些意义的事，或许只是在图书馆借阅传统文学期刊，从中找出非AI写作的传统写作作品进行研读，然后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写点心得体会。

周六上午，骆木和往常一样去医院复诊。医师说骆木恢复得不错，药物的剂量可以适当减少；医师嘱咐骆木一定不要将自己置于压力过大的生活环境，要坚持多出去运动。从医院出来，刚进地铁站，骆木口袋里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骆木不喜电子产品，生病以后，骆木越发少看手机，就连进出地铁站刷手机电子卡也改成了刷实体交通卡。他没有管来电是谁，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任凭手机振动，直到乘上地铁，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拉低鸭舌帽，这才从袋里掏出手机，翻看来电记录。

骆木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只感觉耳边一阵轰鸣，紧接着又换成母亲苦口婆心的唠叨。父母劝说了半天，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希望骆木尽早找对象。如果年底回家还是没带对象回来，家里就会安排他相亲。

挂断电话，骆木将手机塞回口袋，然后把帽子遮得更低。回想起过去，他并非对爱情一直抵触。从青春时代开始，他就对完美的爱情产生了天真的憧憬，甚至一直到本科二三年纪，他还对心中的理想爱情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侧重精神共鸣的、互相尊重的、互相包容的、同甘共苦的……骆木说不出心中爱情的具体模样，只是抓着一些模模糊糊的词藻。但在现实中，他逐渐意识到，爱情如果缺失了物质保障，大概率会崩溃得烟消云散；爱情并非直到海枯石烂的誓词，很可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隔阂乃至分别；爱情并非永远是伟大的无私，许多时候会因为自我保护而权衡利弊；爱情并非柏拉图式的灵魂相伴，更多情况下充斥着原始的性欲和肤浅的欣赏。而骆木，他自己，用世俗的观念来说，没有颜值、没有身材、没有财富、没有人生规划。有的时候，他也试着宽慰自己，或许你能用笔写点东西，这算不算得上一点可怜而无用的才华呢？但如今，这点仅剩的才华也即将被硅基形态[3]的“生命”给抢去了，自己又即将剩下点什么呢？像自己这种人，怎么配拥抱爱情呢？骆木在心里望着自己发笑。

“叮”，骆木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本不想去查看消息，但想到可能是下周的图书馆座位预约结果通知，还是掏出手机查看。

是手机银行的短信提醒，银行账户显示有人给骆木汇款六万六千元。随后骆木戴上耳机，播放来自导师汪旭的语音留言。

“发了几个月工资了，之前忙，好多事情。按照之前说好的，以后就这样，定期给你们发个红包。千万别给我退回来，要是退回来以后我就不认你这个学生了。存起来，别乱花！数字图个吉利，六六大顺！”

夜里，骆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中满是电话里父母的劝说、医师再三的叮嘱、银行卡到账的短信提示、导师汪旭的语音留言……他感觉到一片捉摸不透、分别不清的混乱。就在骆木即将沉溺在这片黑洞洞又明晃晃的混乱中时，忽然，他的眼前闪过一张广告屏幕的图像记忆，紧接着又是一张；骆木记起来，前一张来自医院电梯大厅墙边的电子广告屏，后一张则来自地铁车厢壁上的纸质广告海报。

“没有婚姻，但也可以有孩子。优质精子库、优质卵细胞库，加上新一代人造子宫体外育胎技术，为您实现拥抱孩子的梦！”

“您是否还在渴望完美爱情？现实中的爱情却总辛酸苦楚！选我们的仿生[4]智能机械人产品吧！为您一对一定制男友或女友，永葆爱情幸福而甜蜜！”

骆木翻身起床，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往浏览器里输入“人造子宫”“体外育胎”和“仿生智能机械人”之类的关键词。骆木这才得知，省内外许多三甲医院在最近四五年里陆陆续续开始提供“体外育胎”服务，没有婚姻却想要孩子的人，只要到医院支付相应的费用（具体和选择的配对卵细胞或精子质量、育胎环境质量、其余人工服务费等有关），然后提供自身的卵细胞（或精子）交给院方进行人工授精，之后将受精卵移送至人造子宫内进行为期十个月左右的胎儿培育，等到胎儿发育完成就可以“出生”，即从人造子宫内移出，交给胎儿父亲或母亲继续抚养。至于“仿生智能机械人”，主要是由人形科技、爱情智能两家科技公司推出的产品，是依托人工智能大模型、人形机器人强化学习算法[5]、机械动力学[6]、人造仿生可再生胶体[7]等科学技术，研发出的具有人类外形、具备类人智能、逼近通用人工智能的智能人形机器人（伴侣型）。值得一提的是，人形科技其实是科技巨头吟古科技的旗下品牌。骆木注意到人形科技的Logo。右上角有着和导师汪旭入职的吟古科技一模一样的Logo标识——吟古科技集团——骆木曾在导师的新名片上看见过这个造型独特的Logo。

科技真是进步飞速啊！骆木不禁在心里感叹。自己一个文科生，平时不怎么关注科技新闻，而且对婚姻、情感、生育这一类的话题关注得更少，以至于对外界的科学技术成果所知甚少。骆木关上电脑，没有开灯，只是微微敞开窗帘。学校虽在城郊，但也有几幢高楼立在校园附近，月夜之下，楼体映出淡淡的轮廓，楼顶的信号灯忽明忽暗，骆木的思绪也随着灯光起起伏伏。骆木总是觉得，在一片昏暗的房间里，自己总会产生一些漫无边际的大胆想法。现如今，此时此刻，又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中蔓延。

父母催找对象、甚至安排相亲，不就是为了催婚嘛；催婚，说白了不就是父母想要抱个大胖孙子嘛。如果，骆木提醒自己，只是说如果，自己买个“体外育胎”服务，只要去医院提取完精子，十个月之后就可以见证自己孩子的出生。另外再去定制一个“仿生智能机械人”，这样也就拥有了女朋友。刚才已经查阅过了，自己平时复诊的那家医院就有“体外育胎”的服务，比基础套餐高一级的升级套餐总共也只需要八万元出头。至于“仿生智能机械人”，完全可以选择吟古科技的旗下品牌人形科技，即使是高级定制款也只需要三万五千元左右，还包含后期维修保养等售后服务。汪老师不是从吟古科技那赚的钱嘛，这六万六给了自己，现在自己用这钱再买吟古旗下品牌的产品，骆木又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要实现这两个计划，总计需要大约十二万左右。汪老师给了自己六万六，再加上自己“小金库”（骆木从小囤的压岁钱、零花钱等）里还有十万两千多一点，足够了。骆木反复劝说自己，钱是身外之物，钱本来就是用来花的。我的生活已经够累了，或许花掉这十二万，我就可以轻松一些。

骆木转念一想，如果父母得知自己的女朋友是“仿生智能机械人”，孩子是通过“体外育胎”生的，他们会不会同意呢？这给骆木泼了一盆冷水，他深知父母这一代人比自己这一代在观念上保守得多。但他很快就抛开了这个顾虑，管那么多干什么，他对自己说。这几个月以来，骆木忽然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发现卸下一些背上的担子，自己可以活得更轻松。

窗外的工地传来一阵打桩的轰鸣，那是对面信息智能学院正在扩建学院楼。轰鸣声过后，骆木逐渐冷静，他仔细想着自己为何会对白天匆匆一瞥的广告记得如此深刻？难道是来自潜意识深处的渴望吗？

似乎也不完全是。那么，自己刚才大胆的想法，难道完全是来自对父母布置的“任务”的敷衍完成？好像也不完全是。自己到底还渴望爱情吗？爱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模样？自己到底需要孩子吗？自己到底爱孩子吗？自己如果有了孩子，能抚养好孩子吗？如果真的有了机器女朋友，自己真的会把它当作她吗？如此想来，自己还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吗？那么，说到底，责任又是什么呢？难道责任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吗？那么，活着的意义，人生的价值，它们又在哪里呢？要去哪里寻找呢……

骆木感觉，在一阵恍恍惚惚里，方才那团捉摸不透、分别不清的混乱，仿佛像一池倾泻而下的水，将他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逐渐吞噬掉他的每一寸尊贵的喜悦。终于，眼皮感到沉重，骆木进入了梦乡，意识仿佛沉溺在一片黑洞洞而又明晃晃的水底……

骆木还是花掉了十二万一千三百一十四元。

“仿生智能机械人”到货那天，骆木花了将近六个小时研究产品使用说明手册。说明手册总共有两百一十面，其中不乏大量的科技术语。骆木一边查资料，一边“啃”着说明手册“天书”般的内容，六个小时的钻研也只是对手册前二十来面的概述部分了解了个大概。之后的一周里，骆木总算搞懂了机器女朋友的诸如充电方式、简单编程、修补维护、胶体护理、模式设置之类的使用细则，这还是他在多次请教信息智能学院的研三同学吴边后才摸索出来的。骆木平时几乎没什么社交，吴边算是他在这个学校里最熟悉的同学了。他们其实也算不上朋友，只不过是高中同窗，所以互相认识。

“你也买仿生人了？”吴边第一次到骆木的学生公寓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仿生智能机械人”，不禁笑出了声。“不过也正常，”吴边接着讲，“许多同学都买了仿生人，有的还把它们带到学校里来一起散步，你跟潮流倒也可以理解。”

骆木这才意识到，学校里路面上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样自如行走的人，很可能只是一个“仿生智能机械人”；那些在亭子里，或是长椅上拥抱、接吻的情侣（骆木平时不会正视他们，但偶尔会扫一眼），两个人中间的其中一个，也很可能只是个“仿生智能机械人”。

只有在自己收到货以后，骆木才明白，“仿生智能机械人”真的和人太像了——无论是外形上，还是智能上。但在第二周，骆木就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仿生智能机械人”和人的差别——这是一种微妙的却又无法忽视的差异，骆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差异。

或许，是人和机械的本质区别？骆木只能这样解释。按照吴边的话来讲，这种差别不过是现有的仿生人产品和未来真正的强人工智能之间的技术差距，以及阿西莫夫机器人定律[8]给仿生人预设的机器人法则造成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机器人“恐怖谷”效应等因素，不过这一点并不太可能，因为现有的仿生人已经和真人十分相似了，一般情况下不存在人们因为仿生人长得像个“半人半机器”的怪物而产生恐惧心理的可能。骆木问吴边，为何要给仿生人预设那个“阿什么夫”机器人定律。吴边顿时大笑起来：“我说老兄，你知道仿生人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爱你吗？要是没有约束，它可能就“出轨”了！”

可骆木还是觉得，根据自己的直觉，这种差异的原因没有吴边说的那么简单。

第三周，骆木就牵着“仿生智能机械人”的手，去校园里散步。骆木以为同学们会向他抛来奇异的目光，结果并没有。大多数人只是匆匆赶路，只有个别学生会迅速地朝骆木和他的“女友”瞥一眼，然后又将目光收回到脚下的路面。

周三傍晚，在食堂吃过晚饭，骆木去学生公寓接“女友”下楼。学校中间有一个人工湖泊，骆木以前常常去湖边散步、沉思、赏景，但还没有和“女友”一起到湖边牵手漫步过。于是骆木牵着“女友”的手，沿着碎石小径，一路走到湖边。已经立冬了，天色很早就暗了下来，昏黄的路灯光勾勒出淡淡的树丛的轮廓，偶有几阵凉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湖面倒映出湖畔周围星星点点的光源，乌黑的水面泛起层层叠叠的小水波，好像要把那些水上的亮斑给折叠起来，然后再缓缓地吞噬。

骆木和“女友”踱步到九曲桥上。骆木松开“女友”的手，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望向“女友”。骆木还没有想好给“仿生智能机械人”取什么名字，现在他望着眼前的“女友”，望着“女友”背后的湖水，望着湖水上空宇宙里恒古未变的星空和月亮，不知为何，骆木忽然想起了曹植的《洛神赋》。骆木心头一颤，那么，就叫她“洛神”吧！

念头刚落，骆木只见“女友”的脑袋猛烈地晃动起来，紧接着转身，飞速地跑向九曲桥通往湖心方向的尽头，纵身一跃，猛地扎进水里。

骆木懵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心中不知为何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快回来！”骆木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在理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跳到了水里。湖水很冷，骆木感到一种刺骨的疼痛包裹住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仿佛在啃噬自己的每一滴滚烫的血液。“快回来！”不知为何，骆木的心中只有这一个坚守的念头，即使理智开始复苏，问他提示他自己到底值不值得，不断劝诫他“她”只是一个三万多元的机械产品。但是骆木固执地在水里拼了命向前扑腾，“快回来！”好像不只是在对“她”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对自己和导师坚守的传统写作说，对自己曾经的理想说，对自己天真的完美爱情观说，对自己的生活意义说，对自己存在的人生价值说……

骆木逐渐记起来，自己从来都不曾学会过游泳。当然，或许只有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在天然的子宫的温床里，他曾经生长在水中。

骆木溺水了。

当他再次睁开双眸，只感觉眼前是一片橘黄的光晕。骆木感到后脑上隐隐作痛，喉咙里一阵阵撕裂般的疼，想直起身，却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张白床上，手脚被铁链捆缚，无法动弹。

“醒了？喝点水吧。”

喉咙里顿时充满了甜润与清凉。

骆木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可能是瞳孔适应了光线，骆木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开扩。他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生盯着他的眼眸，她的面孔苍白而缺少血气，乌黑的头发梳理得很干净，扎了一个清爽的马尾辫。不知为什么，骆木得心头少了几分刚苏醒时的畏惧。他感觉到一阵平静。

“我，这，是在哪？”

“在水下，”女生将头转过去，望向床边的柜子，柜子里整整齐齐地存放着一瓶瓶药剂，以及各式各样的仪器设备，“准确来说，这里是学校人工湖地底下的一个实验作坊。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什么，所以还是我直接来说比较方便。当然，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给你做了一个微创手术，在你的头部植入了一个AI芯片装置。我希望你不会把我接下来要说的秘密给说出去。当然，你要是想说出去的话，很可能在你张嘴之前，那张芯片就已经自动启动程序了，然后你的大脑里会充斥满从装置中不断溢出来的纳米机器虫[9]。我想，被机器虫子在几秒钟内啃蚀掉脑浆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另外你放心，我只是在你的颅骨上嵌入了装置[10]，只要你不多嘴多舌，那些纳米虫子绝不会钻开你的颅骨，侵入你的脑子。所以你不用担心因为伤口空隙等等因素造成的细菌感染。总之，你以后的生活完全不受影响。”

“等一下，”骆木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动口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做这些，你完全可以让，我在这世上消失，这样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我可能泄露秘密，的问题。”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不想活的，”女生笑起来，将一缕头发捋到耳后，“你还真是不一样。要知道，我可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所以出手救了你。你本来就要淹死了！其实呢，我也可以不告诉你这些秘密的，但我发现你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你很蠢，蠢到会因为救一个仿生人而差点舍弃自己宝贵的生命。或许就是因为这种蠢里带着点执著，所以使我产生一种告诉你秘密的冲动。我完全可以把你扔上湖边的草坪，你醒来以后什么都不会知道。但正和你一样，或许这个行为有点蠢，亦有点执拗，我偏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也可能是我太久没有和人交流沟通了，我得向一个特别的人说说我的计划，否则我心里烦闷得慌。从世俗的角度，我已经“死”了很久了；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我从未死亡过，”女生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瞧，我的躯体虽然是一堆机械和胶体，可我的脑子一直都在。我并没有脑死亡，怎么能说我已经死了呢？”

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听着女生的讲述，骆木用他文科生和传统写作专业的大脑，将细细碎碎的语言和记忆一点一点地拼凑，逐渐还原出深藏在这所学校里的白衣女生心底深处的惊人秘密和真相。

2025年11月中旬某日傍晚十八点一刻左右，萧萧（白衣女生名）从省工业大学东南食堂吃完饭出来，步行至信息技术学院（后更名为信息智能学院）学院楼，乘电梯上三层，至301室（交叉学科人工智能技术研究实验室一）门口，刷卡刷脸开门，进入301室，走到实验室内东侧墙边小门口，再次刷卡刷脸，并验证指纹，开小门，进入301室内储藏室，于保鲜冷冻柜中取出AI-α菌落[11]样本试管两支，另附两支对照AI-β菌落[12]样本试管，放于外带生物冷藏箱中。十八点四十五分左右，萧萧从学院楼出来，步行至学业湖（校内人工湖名）畔，沿小径入竹林，至湖水边缘养殖箱处，打开箱盖，取出试管，欲将AI-α菌落倒入箱中水体（使得养殖箱中鲫鱼群被感染，AI-α菌于鱼脑中大量繁殖，包裹鱼脑，同鱼脑中事先植入的辅助芯片一同运作，将“智能”灌输入鱼脑，最终预期该实验鲫鱼将会产生等同于八岁儿童智力水平的基础智能）。

十八点五十八分左右，萧下（萧萧的弟弟，吟古科技董事长萧沉之子。萧萧为萧沉的养女，萧萧与其父母、其弟萧下均无血缘关系）于背后抢夺萧萧身边的外带生物冷藏箱。推搡之中，萧萧失足跌落湖中，手中的两支试管亦随之沉水。萧萧不会游泳，呼救、挣扎，萧下亦不会游泳，却不敢叫人救援，遂拎箱逃跑。萧萧沉水、溺水身亡。十九点一刻至十九点三十分左右，萧萧的尸体迅速被AI-α菌感染、腐蚀。十九点三十分之后，萧萧的尸体完全被AI-α菌分解干净，唯有整个脑部被AI-α菌落包裹保护，形成脑——AI-α菌复合有机体（下文简称“复合体”）。虽然离开了菌落培养液，但由于学业湖中的水体富含营养元素，短期内复合体能够在湖水中生存。

之后的几年里，复合体惊人地完成了以下工程：①复合体收集沉于湖底的实验室废弃设备与废弃材料等，成功于湖底地下修建维生营养舱，用于维持复合体的基本生命活动；②复合体于维生营养舱边修建小型作坊，用于生产小型机器人，帮助复合体建设更为复杂的水下工程；③小型机器人为复合体打造防水机械躯体，自此复合体可脱离维生营养舱，于湖底进行更长时间的自由活动，称此“复合体+机械躯体”为“萧1.0”，同时小型机器人为“萧1.0”建造水下临时居所；④“萧1.0”扩建水下作坊，生产更多中、小型弱人工智能机器人；⑤中、小型弱人工智能机器人打造湖底小型实验室，“萧1.0”于实验室中研发“湖岸仿生人诱捕器”，通过电磁脉冲与信号干扰使靠近湖边的“仿生智能机械人”（大都是吟古科技旗下的人形科技品牌）的芯片产生信号紊乱，接收错误指令而跳入湖水中，从而被诱捕器捕获；⑥以捕获的仿生人为原材料，“萧1.0”将机械身躯更换为仿生胶体身躯（只为让自己更像人，并且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活着），成为“萧2.0”，其余的原材料用于扩建湖底实验作坊等；⑦一般情况下，中、小型弱人工智能机器人会携带监控干扰器等设备去学校实验室窃取实验药剂、实验仪器等实验器材，特殊情况下“萧2.0”会亲自去偷取物资。

“所以，你是萧2.0？”骆木望着白衣女生，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似乎是一团混杂了惊讶、悲怆、愤怒、同情的混乱的、交织的、错综复杂的东西。这几个月以来，特别是这几周以来，骆木的世界观好像被彻底地改变了。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更希望你称呼我原来的名字——萧萧。毕竟，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脑子一直活着，我可从来都没有死。”

“当然，萧萧学姐。”骆木发现萧萧很喜欢在说话的时候使用“当然”这个词，于是就学着她说话。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的‘女友’，”萧萧朝墙边指了指，骆木这才发现，实验器材柜边的支架上立着他的那台“洛神”仿生人，“我可没给你拆掉。看来吟古科技旗下的产品又升级了。不过可惜了，当年萧大公子从我那抢走的箱子，里头装的是作为对照的AI-β菌落。如果萧老头子拿到了那两支AI-α菌落试管，真不知道吟古还能搞出些什么更离谱的名堂。

“但他们可以去你的实验室偷取冷冻柜中的样本啊。”骆木有些不解。

“萧下这货没那么聪明，”萧萧撇了撇嘴，“估计是AI-β菌落拿回去对实验体无效，这货就以为我培养出的是些不成熟的无用样本，于是就不打301室储藏室里那些样本的主意了。这或许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我之前潜回301室的时候，我就不说我是怎么破解刷脸又刷指纹的门禁系统了，总之，我进到了储藏室，当然没有触发报警系统，顺利地取出了剩余的所有AI-α和AI-β菌落样本。我清点过数量，一支都没有少。”

“唉，”骆木叹口气，“不过你爸，哦不是，萧沉也是真狠毒啊，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隐瞒了你的死讯，后面的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很正常，为了他的宝贝儿子，”萧萧抬起头，望向半空，“当然，也为了他的吟古科技。我只是他的养女，当初他生不了孩子，为了维护企业形象——天知道孩子和他吟古的形象有啥关系——就安排下属去孤儿院找个孩子，要求是要好养的，于是我就被领养了。萧下出生以后，可以说，我就被他们夫妻俩彻底‘抛弃’了。毕竟，失去了利用价值。吟古现在在搞‘通用人工智能数字化独立人格人’，听说先要‘复活’杜甫、李白、苏轼、李清照等等的古代诗词名家。听说等他们‘复活’了这些古人，还要搞个虚拟平行宇宙，其实就是多年前曾一度冲上热搜的‘元宇宙’概念，然后让各朝各代各行各业的‘复活’古人‘住’进这个元宇宙里。之后就可以让元宇宙正式上线，吸引现实玩家‘住’进元宇宙‘生活’和‘消费’，并且不断地招商引资，吟古科技就可以赚个盆满钵满。现代人有着浓厚的好奇心，肯定愿意在半真半假的架空历史中体验多元化的精彩人生。天哪！多么完美的概念！”

“既然你那么厌恶萧沉，为什么还要称自己为萧萧呢？在我看来，你已经在水底重生了一次，或许可以改个名字？”

“会改的，”萧萧停顿了一下，“在实现计划之后。”

“什么计划？我可以知道么？”

“当然，反正你知道你颅骨上的装置并不好惹。计划很简单，让全世界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都感染上AI-α菌体——最好是它们的升级版，不必植入辅助芯片且能让动物变得更聪明的那种——怎样才能真正实现不同物种之间的平等呢？在我看来，不是设立自然保护公园，也不是其他的什么方式，而是让动物们具备和人类一样的智能，让它们具有意识，让它们学会思考自己存在的价值。”

“存在的价值”，骆木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是啊，自己一直在思索和追寻的，不就是人生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嘛。他的双眼忽然明亮起来，一直徘徊于心头的那团烟雾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消散。骆木仰躺着，侧过头，眼睛坚定地望向萧萧：“我感觉要实现这个计划会很不容易，不过我会支持你。那台仿生人，你就拆了吧，用作研究。另外，我的导师就在吟古工作，他答应会将薪酬的一部分转账给我，我要那么多钱也没什么用处，就作为你的研究经费吧。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与配合的，尽管找我。”

“看来我要考虑给你松绑了。”萧萧和骆木都笑起来。

骆木和萧萧并不知道——或许也可能会有一丝隐约的预感——他们在这个初冬夜晚的约定将极大程度地改变未来一代人类的历史进程。历史的命运总是这般的诡异，它的走向总是取决于一系列看似偶然的巧合；但当人们仔细分析这种巧合，却又会发现它们的出现往往有着本质的必然。如果没有这个夜晚，没有萧萧，没有骆木，或许还会有其他的时间、其他的地点、其他的人物。

骆木作为一个文科生，并不十分清楚微生物的巨大威力。但是萧萧知道，地球的“主人”从来不是什么宏观的生命体，而是属于微生物，譬如病毒、譬如细菌。萧萧明白，人类的基因组中的一些基因片段，很可能来源于病毒[13]；人类完全击败的病毒只是天花一种……

世界是宏观的，同时也是微观的。人类在新航路开辟[14]之后，文明得到了飞速发展；但我们似乎偶尔也会忘记，巨大规模的人口流动，除了促进不同地域之间的文化沟通，还为微生物的迅速传播创造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机会……

但是，迁徙是许多生物烙印在骨子里的天性。人类也一样，人生来就有一双脚，不可能不走动……

3. 地下

•文件编号2090010102——世界联合政府——第1届秘书长竞选——NO.6演讲与记者招待会•

•备注说明：《候选人骆不尽在世界联合政府秘书长竞选之前的第六次公开演讲（演讲文稿）》部分内容摘录•

•正文•

尊敬的大会主席先生，尊敬的专家与公众联合评议团的各位评议员女生、先生，尊敬的媒体记者朋友，尊敬的各位听众朋友：

想必我无须进行过多的自我介绍……

……这是历史上首次的人类大团结，很荣幸我有机会能见证这个时刻，见证世界联合政府的组建。我知道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五次，但我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在“大危机”过后，我们通过深刻的反思，终于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的因为历史和文化等因素造成的隔阂……

……

……这是我的第六次演讲，但我还是想复述一遍我的人生故事。我正向古稀之年奔去——“古稀”在我的母文化中指七十岁——光阴的飞逝使我愈发留恋过去的人生岁月。我的父亲叫骆木，在“大危机”之前，是个普普通通的纸质书管理员，在业余时间会写一点传统旧式文学作品。我的母亲原名萧萧，后来更名为元鑫淼，是一个“赛博朋克人”[15]。听我父亲说，我母亲曾经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工智能专家、生物学专家、机械动力学专家、信息技术专家，她的能力或许来自天赋以及后天的一次意外，这次意外促使她的大脑被AI-α+菌[16]的祖先AI-α菌体感染，成为一个“赛博朋克人”。我们都知道，AI-α+菌体会在生物体死亡后将生物尸体完全分解干净；但AI-α菌却会保留并保护生物体的残留脑组织。此外，和AI-α+菌体不同，AI-α菌并不会被人体免疫，这也就意味着AI-α菌可以感染人类个体。幸运的是，不知是何原因，或许是自然选择的结果，AI-α菌在历史中消失了踪影，只剩下它们的后裔—— AI-α+菌体，也就是造成“大危机”的元凶，在之前的几十年里野蛮繁殖、传播。

我的青春时代是在战争、瘟疫中渡过的。我想在座的许多人都会有那段时光的记忆，那些年头，被AI-α+菌感染而获得智能的动物，与AI-α+菌结合而获得智能的强人工智能仿生人，当然还有人类，这三股势力在地表上纠缠在一起、混乱地战斗，只为夺得对地球的完全统治权。先是各种无人机在天上盘旋着开火、无人炮车在地上呼啸、无人舰艇在海面飞驰，后来又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病毒在人类群体中大规模蔓延——问号病毒[17]——这成了死亡的代名词。那时的我对明天根本不抱有幻想，死亡的威胁是我生活的全部主题。众所周知，在战争的最后，人类和仿生人都一败涂地。动物再次成为了地球的主宰——上一回应是在恐龙时代了。仿生人几乎被动物势力消除干净；或许是为了纪念赋予它们智慧的种族，动物们又将我们驱赶到地下。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和诸位一样，在动物长官的严格看管下，我一直生活在地下深处的“人类保护区”[18]。在战争结束之前，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因为辐射引发的身体癌变，我和母亲流亡到南美洲的西部山区一带避难和生存。后来，执法队找上了门，以“反人类”的罪名逮捕并带走了我的母亲——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一天，我至今都认为我的母亲是被冤枉的。那天开始，我不得不一个人继续苟活。

在地下城里，我不小心弄坏了一个人类执法官儿子的笔记本电脑。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我知道自己闯祸了，我根本赔不出相当于二十套地下城豪华公寓价值的钱款。理所当然的，我被执法官儿子和他雇来的几个壮汉给揍了一顿。他们走开后，我一个人长时间地待在墙角喘气，浑身淌着血，根本站不起来。我的脑中反复回荡着执法官儿子的威胁，如果我没法在一年里赔出电脑，他就会让他父亲判我死刑，然后把我交给动物长官关进牢狱。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女孩看见了我，把我扶起来，背起我，一路喘着粗气，将我背到她的公寓里。她说她叫江水，江水给我处理了遍布全身的伤口，让我躺着安心修养。江水问我是什么人打的我，在得知我的处境后，她决定在去“可见光一世”陵墓的时候带上我。想必你们都知道，在带领动物军队称霸全球之后，那只小白鼠——“可见光一世”大帝不久就去世了。它的儿子，也就是“可见光二世”，按照它父亲生前的要求为它父亲修建了陵墓。江水说他们一行人要去盗墓，要把“可见光一世”的遗留芯片给盗出来——传言和其他的智能动物不同，“可见光一世”生前在自己的脑子里植入过一块高级芯片，不知有何用途——然后交给一个由人类组成的反抗组织[19]进行研究，这样江水就能得到一大笔钱，即使分个四分之一给我也能帮我还清债务。我当然同意随她前去。

其他的智能动物在去世之后，尸体会被AI-α+菌分解得一点不剩，因此它们的墓碑下并没有埋着遗体或者骨灰。但“可见光一世”的陵墓应该算“货真价实”地埋藏着它遗体的一部分——就是我们要偷的芯片。我们一行人都是人类，好不容易通过各种办法躲开动物长官的搜捕，成功抵达了位于南极点地下的“可见光一世”的陵墓。传言“可见光一世”之所以将陵墓选址在这里，是因为它认为南极大陆曾经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大陆，是地球上最圣洁的地方，而南极点是这片“圣地”的中心，和自己作为地球之王——地球生物的“中心”地位非常呼应。由于气候变暖，到了“可见光一世”生活的年代，南极点附近的冰层已经融化得所剩无几，“可见光一世”于是命下属于南极点区域的岩层上修建纯白的耐腐蚀合金地层，以便自己的整个陵墓可以嵌在这片厚厚的金属地层之中。后来“可见光二世”帮它父亲实现了“梦想”——顺便提一句，智能动物是不会在生前就开始为自己修陵的，它们对这很忌讳。或许和人类一样，生物都对死亡充满恐惧，所以和死亡相关的话题常常成为了禁忌。

（看向秘书，点头，陪笑）哦，我可能在这个故事上讲太久了，以至于大家都有些困倦了。好的，那我就尽快结束这个故事。总之，我最终拿到了芯片。就在我们要从陵墓出来的时候，江水的手臂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我们惊讶地发现她的皮肤伤口流出蓝绿色的仿生血液。不知是哪个家伙惊叫一声，紧接着一阵猛烈的枪响，江水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淌着仿生血液。原来是我们队伍中的两个人出于对仿生人的恐惧——那是那段战争时期留下的——他们出于本能，枪杀了江水。我冲到江水身旁，她的脑部严重受损，核心芯片碎成了一堆废渣。我知道江水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生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流走了，只是因为人们的偏见与恐惧，或许是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异常地愤怒，将手中盒子里的“可见光一世”的芯片摔在地上，举起锤子砸烂了这块东西。我看见其他人的目光从震惊变成凶狠，朝我猛扑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陵墓开始猛烈地晃动起来。我们意识到或许是碰到了地震，赶紧往陵墓里面跑——躲在由坚固的特质材料建造的陵墓里绝对比跑到外面的一般合金地层中安全。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们都知道，是我一个无意的举动，拯救了整个人类文明，真是荒唐可笑呵，可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事实！或许是对盗墓者和整个人类世界的报复，“可见光一世”的芯片一旦碎裂，芯片中的预设程序就会自主启动，可能是以一种我们人类尚不清楚的量子通信模式传递超远距离的指令信号，结果就让全世界所有的智能动物脑子里构成脑组织的微粒——我的物理学得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分子、原子、质子、中子、夸克这一类的东西——发生异变，然后竟然按指令自动构造出微观分子层面——还是原子层面来着，哎，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很微小的引爆装置。这样一来，不到30秒的工夫，所有智能动物的脑子全都爆炸了；半天之后，地球上最后一只智能动物的尸体也被AI-α+菌体吞噬干净。“可见光一世”的附加指令还引爆了地表全部的核武器与核电站等核设施，整个地球表面飘荡着死亡的死寂气息。不过这也颇像“可见光一世”的一贯作风，即使是在死后也不曾改变——谁不让我安息，我就毁掉整个世界！幸运的是，还好它似乎忘了地下的人类。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至今还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原因。

（再次看向秘书，反复点头，陪笑、陪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的演讲可能有点超时了，我很快就能讲完，请各位稍安勿躁。（望向大会主席，点头，微笑）感谢主席先生能够再给我一些时间。之后的事大家都很熟悉，人类搜查并消除了剩下的隐藏在地下城里的仿生人，方法仅是编写了几种简单的计算机病毒程序，然后将其攻击仿生人的脑子，人类自此重新掌握了对地球的统治权。又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人类完全消灭了AI-α+菌体，据说这得益于地表勘探部队在我父母的故乡发现的一些来源不明的生物技术文件资料，其中揭示了AI-α+菌体的高效灭活技术，并且揭示了AI-α+菌体与AI-α菌体的关系。这的确是一件伟大的事情，AI-α菌类[20]是人类在击败天花之后击败的第二种病毒。（看向专家与公众联合评议团，停顿，陪笑）哦，我的生物也不好，AI-α菌可能如大家所说，的确不是病毒……

……

……请各位相信，如果我能够成功当选秘书长，我将尽全力修补与升级地下城的维生循环系统……我将带领人类重新走回地表！……我将带领人类击败“问号病毒”……

……

•文件级别【公开】——审核人：张滚滚——原作者：骆不尽——原作发表时间：2090/01/01/10：30（以演讲开始时间为准）•

4. 天下

•新纪元阅读网——好书推荐——《江来回忆录（2130年初版重印版）》•

•图书介绍•

本书为人类英雄骆不尽长子江来所著。江来先生是上世纪“50后”知名作家。在本书中，江来从其父落选秘书长一事谈起，一直谈到自己成为一名“地表拓荒者，踏上地球表面，参与以建设人类新家园为目标的“土壤工程”。江来先生通过独特的观察与叙事视角，描绘出一幅“大危机”过后直至“新纪元”[21]初始的人类历史全景简图。本书被誉为“22世纪必读的一百本书之第六本”。本书曾获得汪旭文学奖、新纪元文学奖、世界联合作家协会奖、人类历史作品奖等奖项。2160年，“人类新纪元十六号”载人航天飞船将该书手稿（原稿）送上绕月“圆月饼”世界联合空间站，以纪念人类开启“新纪元”四十周年。宇航员王鹏于空间站核心部件舱朗读该书经典片段，全球同步直播。

•精选书评•

墨笔耕耘的文字往往最能扣动人们的心弦。江来先生秉承其祖父的导师汪旭和其祖父骆木“坚持传统写作”的文学创作理念，矢志不渝地为传统文学创作模式的回归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如果非要挑选一部作品作为本世纪的文学作品典范，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来回忆录》。

                                                                       ——著名书评人、导演 袁林木

《江来回忆录》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描写江来父亲骆不尽给江来取名的片段。是什么样的爱情力量能够让骆不尽终身不娶，并将孩子的姓氏定为自己未曾真正表白过的“爱人”的姓氏。另外使我感触颇深的是江来先生在该书第十章中描写的初次踏上地表时的感受——江来先生那时已经六十多岁，却兴奋地像一个刚刚来到世界的婴儿！“我告别在深井管道攀爬的最后一步，迈出踏向地表的第一步——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十二个年头，却是我新生于地球表面的第一秒瞬间。我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抬起头，隔着厚重的防护面罩，尽力地感受微弱的自然光线——我知道它有个古老的名字，阳光。我的心忽然激动地抖动开来，我意识到自己站在了天底下……”

                                                                       ——知名编剧、艺术家 沈聪慧

5. 当下

人工智能语音助手：亲，恭喜您完成“渡”元宇宙游戏社区的内置联机游戏“下”内测版的全部主线剧情，具体包括1.笔下2.水下3.地下4.天下这四个游戏剧情章节，现在请您摘下VR[22]游戏设备，佩戴AR[23]眼镜设备，完成“下”内测玩家游戏体验调查问卷表，感谢您的用心体验。

“我可以再体验一下支线剧情吗？”我问。

人工智能语音助手：亲，经检测您暂时没有该权限哦。

“那么，你们什么时候会上架游戏？”我追问。

人工智能语音助手：亲，预计2025年的6月中旬。

“还有，我对剧情有个提问，‘问号病毒’后来有被人类击败吗？”我继续问。

人工智能语音助手：亲，这个我不太清楚呢。

“好吧。那么，你们这款游戏定价多少，20“元宇宙币”[24]左右？”我还在问。

人工智能语音助手：亲，麻烦您先完成调查问卷哦。

我摘下了VR游戏设备，戴上AR眼镜，很快填好问卷表。

“嘿，伙计，你还在吗？”我呼唤语音助手。

人工智能语音助手：在的呢，亲，还有什么事嘛。

“你们这游戏剧本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我问。

人工智能语音助手：好的。正在分析海量数据，正在发掘有效信息，正在生成自然语言回答，（15秒左右停顿），根据爱因斯坦提出的广义相对论、付印[25]和高欣[26]提出的“付—高后量子力学原理”[27]、罗恒[28]提出的“宏微衔接桥后弦论原理”[29]等物理学理论，虽然“航天微粒子”[30]在虫洞中穿过的概率几乎为零，但“航天超距传输信息”[31]穿越虫洞的概率很可能达6.1%——此概率数据来自“人文一号”[32]超级计算机的模拟运算结果；2050年，物理学家托马斯·李[33]和哲学家俞伊[34]基于著名物理学家霍金的思想实验提出“未来人可做客”[35]假说，该假说于20……服务器已中断，错误，检索不到信号源，检索不到信号源，电源正在重启……

“2050年？这语音助手在搞笑吧！现在才2025年呀。”我在心里嘀咕，离开了座位。

本文作者注释（全部）：

1.在本文中指由人工智能创作与生成的作品以及相关内容。

2.在本文中指人工智能以及相关衍生技术。

3.在本文中指相对于地球生物（碳基）的可能生命形式，是骆木对人工智能的夸张形容。

4.在本文中指根据仿生学研发的相关科技产品。

5.在本文中指一种用于研发与优化人形机器人运动能力的算法模型。

6.在本文中指用于研发人形机器人的动力学理论基础。

7.在本文中指一种根据仿生学研发的可自我代谢与自我修复的类生物有机体的胶体。

8.在本文中指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及其完善版本。

9. 在本文中指纳米机器人技术幻想的一种微型仿生机器生物。

10. 在本文中指基于脑机接口技术的半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幻想的一种颅骨接口装置。

11. 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一种特殊培育的拥有“集体智慧”的微生物（菌体）。

12. 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作为实验对照作用的微生物（菌体），无AI-α菌落的相应功能。

13. 在本文中指，或许在远古时代，人类也一直在同病毒搏斗。

14. 在本文中指人类的地理大发现以及世界一体化进程。

15. 在本文中指半机械半有机体的（或指机械与有机体结合的）人。

16. 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基于AI-α菌）人为研发的，无需辅助芯片即可感染生物体脑组织并使生物体产生类人高级智力的一种具有“集体智慧”的微生物（菌体）。

17. 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一种通过人类呼吸道、血液、体液、神经系统传播的诡异病毒。

18. 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由动物势力设置的允许人类活动的地下区域范围。

19. 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一个反抗地表动物统治势力的人类组织。

20. 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包括AI-α菌、AI-β菌、AI-α+菌等的菌体种类。

21. 在本文中指人类（初步）重回地表生存。

22. 在本文中指虚拟现实技术。

23. 在本文中指增强现实技术。

24.在本文中指作者虚构的用于在“渡”元宇宙游戏社区进行购买游戏等虚拟商品交易的虚拟游戏币。

25.26.28.33.34.均为作者虚构的人物人名。

27.29.30.31.32.35.均为作者虚构的科技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