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春天过敏,红疹随着温风而来,遍布我的四肢,长在灰白的刀疤上,像白杨枝子上串了梅花。”
笔尖捣在纸上,在哄闹的晚自习里显不出一点声响。我低下头,因思想的寂静而烦躁。
我在写一封冒进的信,一封难写的信,一封需要看上去有趣的信。可我空虚又无趣,生来是淤泥塘里跳不出去的蛙,还试图在河底的浑浊与肮脏中找一根名为浪漫的针。
信写给六脉神剑,闲聊里他忽悠我说他叫段誉,我曾以此推断他大约是个读金庸昏了头的文学流氓,短暂的相处后却只恨不能同他成为挚交。
手心紧握出熟悉的濡湿感,我悲哀到只写得出感受,于是孤注一掷的全盘托出。
“我的生活并不愉悦,悲哀的情绪来源自出租屋墙角霉烂的墙皮,课桌上擦不掉的丑陋涂鸦,斜后方爆发出高分贝的哄笑声,路人吐到脚前的痰。
它们淤积起来堵塞进我的血管里,粘腻厚重到阻碍每一次心跳搏动的传递,牵拉我的四体。
于是我只得在黑夜里躲避,风啸时宣泄。你与黑夜里的风一起来,我猜想着你是个恣意的人。”
天已经黑得寂静,只有高中的楼窗里还放出惨白的灯,一个个被长辈托出又搁置在书桌前的人头被称颂着未来可期,可油腻的黑发中夹杂的白丝却又无人问津。
下课铃响,我将稿纸叠起,塞进裤兜。
走出校门要面对各种气味的烟,它们被夹在指端,牙齿里,宣告其主反叛的存在感。掩盖了夜里那人头攒动的乌合之众,使他们的眉眼都不甚清晰。混着口臭的烟侵进我的鼻腔,冲撞我疲惫的大脑。而我只得垂着头行走,好保证不与它们的主人对上视线。身体因拥挤而被放肆的碰撞,我的肩膀窄瘦,被纳入可忽略的范围。日复一日,我都被人流裹挟前行,与历史中各个时刻交汇重复,千军万马独木桥,社会说这就是好,于是我被挤得四肢发酸,脑子昏涨。
五感里唯一能逃避的是我的耳朵,mp3里周杰伦的声音被开到最大,带领我的脑子出逃。
直到能奋力蹬起车子,过了第三个转角口我终于得以高昂起头颅,瞪大眼睛看夜空中的云在头顶奔涌,我没有见过海,这便成了黑涛。我扯下耳机,手松开车把。当象征着意外死亡的风刮进袖筒,我挣脱疲劳的诅咒,放开青春期沙哑的嗓子,在空旷的黑里高歌出狂放的旋律。
沥青路上既没有月,也没有海,却成就我贫瘠的自由。
我仍要构思那封信。
寂静的房间里,我蜷缩进藤椅里,将键盘敲得咔哒咔哒响。校园的铁栏杆圈限了我的生活,日复一日遵从那刺耳的闹铃,剥夺我挺起脊梁的能力,大脑在应试教育中成了贫瘠之地,我删删减减,最终困乏中变得坦诚,直了的透露来意。
“人总是向往他们得不到的东西,所以自由与爱这种虚幻的东西,都被过分的崇尚。
我本该因年少而肆意,却被环境束缚的彻底,做一条砧板上的鱼,即将任由时代洪涛和社会发展分食我的尸体。我将向你的方向投递邮件,像往功德箱里塞钱币,为信仰自由而买单。虽然不打算给你磕头,但可以用三张塞进桌兜最深处的稿纸来证明我的向往。
因为我是渺小的,所以我要仰望,一如我要追随。
文学不能拯救我,却编织了想象中的梦与远方,我在脑海的栖息地里得以片刻喘息。你总能使我坚信你站在那条地平线的规劝以外,在那些脱离人眼与苟且的地方,就过着诗一样的生活。”
六脉神剑的文章总配些漂亮的相片,那些景致寥廓,旷远,却不落寞,只显得自由。他拍过一张踩在沙脊上的清癯背影,人影斜斜的搭落在丘前,风将他的长发与黄沙卷向一侧。
我问那是不是他,他回的轻佻“是,也不是。”像为维护隐私开的一个不必要的玩笑。
话不投机,我追问他为什么不拍城镇,他隔了半晌才回。“在人类那伸得过长的手以外,被大自然严密守护的景色,才是最值得一看的。”
他对外公布的信息少得可怜,邮箱是其中的一项,让我得以先斩后奏的写出这封信。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滚动条拉到底后的三篇短文,转为网页上刻板的宋体经过光屏呈现在黑夜里,以那些文字读他,只有飒爽利落。
“我不得脱逃,而深陷悲哀中的那鲜明的痛苦却在不断减少,我的肉体在自欺欺人中麻木。于是思想生出翅膀,试图伸手同你结交。”
进度条涨满,“邮件发送成功。”
等充满皂液味道的被褥埋没我,我在疲惫中得以聆听到心脏有气无力的跳动时,终于意识到这篇信比起结缘,更像矫情的求助。
沸腾的血立马爬上我经不住事的脸皮,蒸出汗液。
一份署名不详的情感寄托,通过网络和计算送给素未谋面的人。没有纸,没有笔,时下最新潮也是最肤浅的交流方式反被我用来抒情。他的反应我不得而知,明知于事无补我却忐忑到辗转难眠。
窗外无故风起,我推开窗,几乎能听见风刮土地的声音,伴随雷鸣。或许有一天,我的“过敏”也会随春水东逝,与我的青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