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伸来一只手
把我从哀伤中捞起
——特朗斯特罗姆
更多时候,从天而降的,不是灾难,便是艳遇。
整个冬天,落雪构成汀阑无法切割掉的记忆,是不折不扣的动态美景。尽管,凛冽本身有时也是一种麻烦。我大学毕业后,只身从南方来汀阑工作,在文化馆艺术组任创作员。但其实只有改编,没有创作。多少年中,尔虞吾诈、争权夺利是馆里主要业务,麻将扑克喝酒,是工作日常操作。日子久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与艺术或者所谓创作还有什么瓜葛。北方的漫漫风雪,像漂白粉一样,漂洗掉了灵魂中缪斯女神的灰白影像,时间的流逝,在我的感觉里已经茫然,甚至不记得来这个混吃等死的汀阑多少年了。记忆像断水的河床,干涸中裸露出苍老的皱褶与浑噩中的泥沙,我的心理、大脑,甚至生理,每时每刻都在萎缩。我不敢站在镜子前,因为翩翩少年时的一双细眯笑眼,如今因为消瘦,变形似的增大,像饥饿的北方狼族,剩一副本能,只盯着眼皮底下的食物和安全。
我在汀阑没有朋友,有的只是破灭的梦想,孤寂的现状。我自己租一间普通住宅楼,无聊时在雪天茫然散步,想搜寻一些美丽的往事,或者浪漫的暧昧细节,却像是搜索引擎被烧掉了,如天地间一样苍茫灰白;或者一个人去酒馆,胡乱叫两个麻辣小菜,喝它一个记忆丧失,乐颠颠回到住所,扎到床上死睡;或者在住所附近的书吧枯坐,让隐藏在暗处的时间,一点一点吸纳我的生命余脉,期待要不就这样死了吧,活得太安静了,只有死了才会有点动静。但是,一个雨夹雪的天气,我在书吧胡乱翻一本画册,上面是各类南方植物物种图片及介绍。就是这时,走进来一个娉婷女孩。
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径直走向了我。
她走到我桌子对面,神色是惊喜着的,似乎要叫出声,但环顾周边,收住已经张开的嘴巴,低低“嗨——”了一声,嗨的发音有些长,或生怕我听不到,或因为带一点南方口音所致。然后,她收一下裙角坐下来,凤眼忽闪,甚至泪花隐现。她穿一套黑色毛呢裙,颈项处挂一条红色珠链。那珠子很奇特,我觉得从没见过。她收束裙角的动作迷人入骨,我的心颤颤抖动起来。她如此陌生,脸颊肌肤虽是棕色,但五官精致漂亮,这让我且惊且喜,又不知所措。我想,她一定认错人了。
我试探着轻声问:我们,认识?
女孩欣慰表情,连连点头:对呀,对呀,你不是Picasso吗?
我一愣:Picasso是哪个?——那你是?
女孩说:苏葶,我是苏葶呀!
我想想:苏ting?哪个ting?
草字头,底下,底下——小花,一种小花草!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几根手指圈拢成一个绽放的形状,见我依然懵懂,脸上泛红了。忽然看见我正在看的书,书名让她双眼一亮,一把抢过去,口中说道:葶,这里大概就有,南方的一种花草。她哗哗翻着画册,急迫得样子像是犯了什么罪,而在着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这没用的,她说的苏ting,不管是哪个ting,我都觉得无比陌生。我不认识这个女孩。我疑惑重重看她翻书,她感觉到了异样,抬头,一定看见了我紧锁的眉头,她不再翻书,却一脸期待盯着我。她看上去兴致勃勃,仿佛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当中,眼神中奔放的光亮,似乎被迷惘遮翳了许久,现在终于压抑不住。但在她秀美的眉宇之间,和脸颊潮红的色彩后面,隐隐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疲惫和憔悴。一个灵机闪念跳进我的脑中:
这女孩,该不会是个病人吧?
我得告诉她实情。我说:这应该是个误会,美女,我们不认识!
她的神色尽管是热切期待,但我的否认并未令她放弃。我想,这大概出于两种可能,一是她坚定于自己的执着,像一个信心满满的理智女子;二是她的脑萎缩病情已经相当很重了。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Picasso?你还记得吗?她问。她越这样深情,我越觉得不安。
我的脸色大概是灰下来了,因为我有不好的感觉时,别人说我的脸色随时能突降冰雹。我心说:看来,我遇上麻烦了?她是从天而降,来讹诈我的吗?尽管大脑搜索引擎似乎报废,但只能依赖它去搜索一下我在南方时,是否勾引过闺中女孩,良家少妇,然后始乱终弃?结果,依旧一片灰白。
Picasso,这些年,你在做什么?苏葶继续问。
我想说,我一直残喘在仕途旋涡中。忍了忍,折了话题。
我问:你不是汀阑人,从哪儿来?
苏葶回答声音陡然增高,让我觉得,她似乎在通报一个关于我升迁的猛料消息:
红项链岛!
我不敢相信,眼前这病女子,居然能飞快杜撰出,这样一个地球上根本不存在的岛屿!红项链岛、红项链岛。我重复着这岛屿的名字,尝试想象一下,这个不存在的海岛,可能虚构成什么样子。但大脑中没有形成海岛影像,只望文生义地,展开一条折射着红光的项链。
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记得红项链岛了吧?Picasso!
苏葶的追问,让我感到尴尬和无趣。我想,这女人一再让自己确认,一定有她最终的目的。我盘算着,是否有必要揭开那个目的,或者躲避未知的麻烦。
苏葶见我对红项链岛并无明确反应,潮红盈面。她双手够到脖颈后,摘下那串红色项链,轻轻盘在手心,珠链发出细微磕碰声,并不清脆,却是圆润、敦厚的,像一件忧郁乐器播出的弹奏。她的双手和小臂都是深深的棕红色,这让我猜测这女子仿佛来自非洲。然后,她将项链展开,像斟一杯红酒似的滩在桌上,它幽幽的笃笃响着,柔软地弯成一个岛屿形状,在午后落雪微光中活了一样,随时要游走的态势……
苏葶此刻并不说话。她是在用项链做提示么?而那项链,串联着什么故事?我知道,像她这种可能患有脑萎缩的人,记忆尽管有时断裂成幻觉,却往往执着,不可更改。但,我想不起自己与项链间有任何交集,或许,那故事只是苏葶自己的吧?
突然的,我手机响起来。显屏上跳出的名字,是让我厌恶和沮丧的:X馆长。生活有时就是一出无奈剧,现在,我只能选择厌恶和沮丧。我起身,电话贴在耳朵上,对她说道:
我有点急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像复读机,三个字豆子般噗噜噜掉出来。我不敢再看桌边痴痴看我的苏葶,冲出书吧,默然钻进风雪中。
在汀阑,许多人已不记得文化馆的存在,包括名称和位置。或许,它已被文化本身所遗忘,更被时尚抛弃。在这个世界,遗忘无情又常情,它不是瘟疫,却随处蔓延,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世界在进步的浩荡潮汐中支撑着它执拗的律动。多年前,文化馆地处汀阑北大街路口,一栋1949年前遗留下的旧址,五层蛋清色洋楼,勉强够得上表里如一。但历经数次
搬迁、更换,它一再萎缩。如今被挤压在一排临街商业店铺后院一幢灰色老楼中,周遭被烧烤排档、厕所和垃圾堆包围。但就在街对面,大型KTV、万达广场、步行街,排山倒海似的崛起、更新,许多民国前后时期的老建筑和街景成为风尘,慢慢消失在汀阑人的记忆之外。但谁会去追寻那些消失的文化符号?更多人更愿意追随新鲜的时尚脚步,使得自己不会被时代所淘汰,这便是文化的自然荣衰。一切似乎都不为怪。怪的是,这日渐萎缩的结构内部,厮杀和消耗远未干瘪,争权夺利像虚伪的人造菌,蓬勃丰盈,潜滋暗长。在书吧遇到苏葶那天,X馆长打电话约我,正是要谈馆里领导班子投票一事。最近几日,馆里朝政动荡,我被争权者多方拉拢入伙,先是收获百般舌尖上的承诺,但最终,依然成为各方博弈牺牲品,颗粒无收。权术高超的X馆长,金枪不倒,依旧占据宝座。为表庆贺与示威,这日午间宴请全馆人员。此番争斗已成常态,我经历数次,实在疲惫至极。就像睡不醒的噩梦。
午间,灰蒙天色,雪花黏糊糊甩下来,不屑般抛在街上、建筑上,或者还有我糟糕的表情上。懒懒随大家去单位附近餐厅。入餐厅门前,纷乱雪花中,一黑裙女子在我一旁视线中倏然闪过。一惊。再寻,无迹。就像幻觉,我晃晃头,迈入餐厅,开始与那些胜败都一样冠冕堂皇逞巧舌如簧之徒拼酒。酒滴石穿。酒是虚伪火箭的助推剂,对立派别,甚至死敌,都不能阻挡酒的行进和假话以及誓言的诞生。
喝多了。一个人,从餐厅后门晃悠悠出来透气。出后院大门,视界豁然开阔。雪白花岗岩石栏横向展开,延伸至视线尽头。石栏外,是一条沉睡的冰河。河对岸便是郊外无垠雪野。惊喜地叫了一声,扑向石栏。手刚搭上白色花岗岩,风的魔掌便探入胃中,死命搅动起来,于是扶在栏上开始倒胃。灰暗的河面,沉闷的午后,像一张大网罩着这个世界,我觉得呼吸困难,只是想哭想哭想哭!胃里的东西不停往外吐着,觉得畅快。吐着,嘴里不停给自己加油:他妈的,吐啊,痛快,吐啊!都吐出来,一点也别留,恶心啊,吐啊!加油!
感觉嘴边和脸上,已沾满汁液和泪水,凉了僵了,板结。
吐毕。抬眼,恍惚见不远处站一位黑裙女子,在默默注视我。她不走过来,也不离开,只不远不近观察。这是幻觉,我觉得。闭眼不去看她。一旦睁眼,她就出现在那里。干脆转身,她依然会出现,相同的距离,相同的姿态。我觉得自己逃不开了,拼死奔向那身影,却无法拉近那距离。那身影一直保持着相对距离,我向前追,她便后退,我站定,她也停下。
我失望无奈。挥挥手,向那幻影告别。凭借一丝丝习惯走回住所。雪继续落着,灰幕低垂。小街光影飘忽。踩着咯吱咯吱磨牙似的积雪,走到书吧门前。里面灯全开着,读书人依然很少。朦胧感觉 ,那个叫苏葶的女孩坐在靠窗桌前,正凝神看书。看来,刚才路上那黑裙女子的确是一个幻觉。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黄昏,不想进书吧,绕回一条逐渐攀高的小径,那里通往住所。但,走得辛苦。扶一棵树干喘息时,身后传来“磨牙”声。回头一望,河堤边一直注视我的苏葶,脸如白纸般站在身后。全身汗毛刷地竖起:撞鬼啦!
苏葶这次没再跳幻影舞,而是快步走上来,她大概以为我出了什么状况吧?她穿一件黑呢毛领大衣,领口间隐约垂着那条红色珠链。我惶恐至极,却不知所措。苏葶站到身边来,像一位护士似的问我:你没事吧?觉得哪里不对?
我摇头,却不敢出声。
我的沉默和表情让苏葶似乎有些急了,她声线提高了:你干嘛要这样喝酒?要害死自己吗?你一直在吐,你总这样会出事的。走,我送你回家,很快就到了,上了那道坡,有一颗枣树。
哦,上帝,她就像在说自己的家。
一只胳膊伸进我腋窝。尽管隔着皮夹克,但那里成了发热枢纽。小街落起暖雪,疲惫倏然消逝。我疑惑了,她貌似不是鬼。那,之前的是幻觉?或,此刻是幻觉?
晕眩。
一旁,一直有一个女孩在说话。
黄昏深入,夜色浅出。窗外落雪停歇。微风刮着,缓缓卷起雪尘无序漫舞。女孩的声音,和雪尘的节奏悠然同步、相得益彰。江南。海边一座岛屿。货船、渡船、油轮、木筏如织穿梭于她少年记忆。女孩很少去船上,她更喜欢逗留在岛上。她穿一条红色背带裙,像鲜艳的红豆,点缀着岛上那片寂静的山坡。坡上遍布复杂植物和树木。春秋两季,山坡是魔术师,每天更新丰富的色彩和层次。某一天,山坡上出现了一位写生少年。少年显然也喜爱岛上景色。女孩远远看少年画画的身影,自己坐在一边树下,想象少年画板上出现的图画会是什么样子,她把自己最喜爱的景色、植物都代替那少年,在那张画板上仔细“画”了数遍,它们如飞鸟,在她脑中飞舞、勾勒,一幅幅展开,一幅幅完成。但是有一天,少年忽然站到她面前,交给她一幅画。画中,竟是栩栩如生的她,站在山坡上,红裙如血,山林翠绿,画中的她美若天仙。少年说,他来这里写生,是因为这里有一个美丽的红裙女孩。她看到画上签名:Picasso。但她并不认识那英文签名,也不认识少年,不知他来自何处。少年带她到后山岛屿岸边。一片礁石滩边,停靠着一艘小船。少年说,曾经有一天,他在船上画海,船儿经过这片岛屿,他看见了一个红裙女孩。从此,他开始让船靠岸。
……我不再呕吐了。女孩也讲完了。她又开始忙起什么来,手臂会偶尔擦过我脸颊或者前胸,像风一样轻轻刮着。风刮了一会儿停止了,女孩也说累了。我的酒劲儿慢慢像一艘静下来的小船,不再摇摆,沉静入梦。
从梦里爬出来,已经是次日清晨,我揉着微微肿胀的头坐起身。窗外已现阳光,积雪在窗框四周描了边儿,让我想起美女们围在脖颈上的暖绒毛领。我环顾屋子时,惊讶着起身。怀疑睡错了房间。之前脏乱不堪的屋子,像被冲刷了一遍,靠墙扯起的绳子上挂着洗干净的衣服、枕巾、床单,我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棉睡服,饭桌边两箱方便面不见了,冰箱里摆满蔬菜和乱七八糟食品。大勺里扣着炒好的杂蘑肉片、几片火腿和一罐土豆丝韭菜沫汤,蒸屉上是热好的玉米饼。在床头柜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我配了一把你的住所钥匙,以后,我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不要让爱你的人心疼,你必须好好生活,活出爱……葶。
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这是怎样一个陷阱或者圈套?是仕途攀爬得罪了人?还是站队错误招致报复?我像猫想叼住自己的尾巴一样,在屋内机械地转圈,似乎这样做,就能找到答案或者应付策略。
似乎,答案真的出现了。餐桌上,摆着一个亚银色方形扁状金属盒,八开书大小样子,拿在手里并不重,甚至像个空盒。我还是决定打开它,盒盖被掀开的一瞬间,一股气息从里面升腾而起,扑入嗅觉,说不清是焦糊味,还是灼热气流,或是南方植物溢出的汁液气息。盒内,一张折叠宣纸,却是残缺的,像出土的远古布片一样,齿状边缘处是明显的黑赭色烧焦痕迹。我将宣纸在桌上展开。那是一幅残缺的画,只是右上角局部,一个女孩右肩及右侧半面脸颊,背景部分,树丛与峦石是写意技法,但女孩右肩的红色背带裙却是鲜艳的,重彩的,眼睛尽管只剩一只,却足能想见那一对美眸对称时的娇好,它有点喜悦,有点懵懂,耳根儿处掠起的一束头发增添了几分俏皮。嘴唇剩下右侧一半,但线条的流畅与紧凑,清晰勾勒出某种坚韧、倔强。我慨叹这画残缺得可惜。但不懂它与我关系何在?我恍惚记起,昨天有一个女孩讲述过一幅画的事,但那讲述究竟是曾经现实,还是飘忽梦境,我已搞不清。
那幅画让我头疼,以致一上午,在单位神思恍惚,脑中不时映现那幅残缺画中女孩的一只眼睛……排练室不时传来电贝司、磨唱片和说鬼话般演唱的声音,一个流行乐队正在这里排演HIPHOP音乐,加上窗外三楼下掺杂进来的烧烤摊位喧闹声,更是不胜其烦。我干脆拉上窗帘,打开灯。
突然的,隐约听到喧闹声中传来女孩的喊叫:Picasso!Picasso!
难道,是又一次幻觉?我奔到窗前,拉开窗帘。玻璃窗有薄薄的霜,加上积年烟垢,三楼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喊叫声持续着。我真有些急了,惶惶从楼梯冲下去,跑进院子。
当然是苏葶!
烟尘中,苏葶胸前捧着我家里的一只红色保温壶,仰脸冲楼上茫然叫着。我觉得,她居然来单位找我了,这未免太过分了。可是还没等我火气爆发出来,苏葶已经喜滋滋跑到面前,嘻嘻笑着:哎,你猜我给你带的什么?软炸里脊,炒竹笋,都是你最爱吃的,呶,还有你爱喝的饮料。
我的怒火,被胃里控制不住升起的一股食欲浇灭了,口中还是说道:
我们中午,都吃外卖。
外卖少吃吧,不卫生,没营养也不顺口,哪比得上我给你做的呀?快拿着!
她没有戴手套,双手更显紫红。
我说:不行,让大家看着,这算怎么回事?你拿回去,不许再送!
苏葶认真看着我说:你看上去很不开心,要是单位不好就别做了,你应该让自己自由,你是艺术家嘛,哦,对了,你要不吃也行,以后中午回家吃吧,也不远,我烧好菜等你。我离你住的地方也很近,不费事。
我怔怔的,又好气又好笑:回家吃?你,你住哪儿?不是,你说回哪个家?
苏葶笑起来:哪个家?当然你自己的家了,我住的是小旅店,那可不是家呀!在哪吃也不如家里吃着舒服,你要不答应,我就天天给你送!
我回头张望一下楼上,X馆长在他办公室窗内闪了一下惨白的脸。
我妥协了。
北风裹挟着鳞片似的雪尘,穿过汀阑清冷的街道。以后这个冬季,尽管我上下班依旧一个人行色匆匆,但在心中,这个冬季有了细微改变。说不清这改变是自己的心境,还是苏葶天降般的呵护,但生活从外部到内部,不再仅仅单纯冷白,隐隐添了色彩。我常常想,一个脑子有病的美丽女子,忽然将她的梦覆盖给了我,似乎带给了她极大满足,既然她是病人,能幸福地活在虚幻里,我如何忍心揭开这虚幻?况且,苏葶很美,有她的细致照顾,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她的出现,是晦暗天空最亟需的一抹亮色。
日子长了,互相的好感与吸引隐约出现,这让我感到不安和疑惑,因为,苏葶似乎对我足够了解,那涵盖了我的全部昨天与今天,尽管我并不认同,我觉得那多半是疾病的臆想。但我对苏葶呢,居然一无所知,就连疾病似的臆想都没有,她烧一手好菜,锅包肉,孜然牛肉,过油肉等等那些我没抵抗力的家常肉菜,厨艺可敌餐馆厨师,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她早早就抓住了我的胃?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每次让她也吃一点肉,喝一杯饮料时,苏葶总会说那种奇奇怪怪的话:我从不吃红肉不喝饮料的,你难道忘了?
上帝,这话从何说起呀?
怎么着这都像是一个圈套,不马上揭开这个真相,其实是包含一点好奇:让它慢慢展开,看她后面还要做什么?可是我的预想进程,在一天晚间下班回家时出了状况。
苏葶无声无息的,在我住所门口台阶,倚墙坐着,她穿一件红色毛呢大衣,旁边几个满满的塑料口袋,是从超市买回来的各种食物。她像睡着,又像昏了过去。也许是累坏了。我将她抱进屋内,放到床上躺好,叫醒了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摇头,似乎没一点力气说话。我打电话要叫120,被她制止了。她说,没用的,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命运,已经待我不薄,我会得偿所愿。
她的话,只能让我更晕眩,更疑惑重重,更不安惊惶。我既担心她突发状况,又疑心这会不会就是她终于弈出的杀着?这个夜晚,我煎熬无措,不知道命运会用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来将我一击毙命,或者置我于万劫不复境地?
然而,没有什么真相。有的,只是苏葶脖子上那个红色项链的故事。我觉得那是她发病状况下,又一次产生的幻觉,或者,她只是动情地复述了一个她曾经的梦而已……少年和红裙女孩熟悉了。一天,少年发现,红裙女孩脖颈上,戴着一条用棉线串起来的玉米粒项链。少年问:你喜欢黄色?女孩说:我当然喜欢红色,听人说,棘丛红豆树上的豆子,可以做成很漂亮的项链,但是,我没办法爬到那高处的棘丛中。少年嘿嘿笑着:你早说啊,这有何难?我帮你摘!采摘过程并不容易。峦石陡陡的,棘丛蔓延在陡坡上,少年爬到半坡便摔下来,几次都未成功。女孩在底下叫着,让少年停止,少年摔倒下来,女孩便哇哇哭起来,连连说:我不要红豆了,我不要红豆了好吗?红豆项链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了!少年擦拭着胳膊上的血痕,嘿嘿笑着说:别闹人了,你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我吗?我还就不信了!终于,少年攀到坡上,采了一大包红豆。少年说,这回,我得找人学习技术活儿了。女孩抹着眼泪笑。于是,红衣女孩颈项上,便有了那条红豆项链。少年和红裙女孩恋爱了。之后,少年上了大学,寒暑假时会来岛上看她。两年后一个暑假,少年带女孩划船去北面海与江交汇处,另一座小岛。那里幽静神秘,俩人都感觉心跳加速。休息时,俩人躺在树下草地上,少年抱住了女孩。那是俩人第一次接吻,整个小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肉肉的唇和软软的舌。少年去解女孩红裙时,女孩阻止了他。女孩说,我害怕,怕的要死!少年并未强求,便继续写生。女孩羞愧又歉然,手指不停拂过少年的后背。少年说,他愿意等,等娶她的那一天。女孩听后泪流满面……
苏葶讲完了,就像在一字一句复述着她的梦语。我很惊奇,她居然可以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叙述得有了一丝时光重现的感觉。因为这个虚构所产生的效果太好,让我和她都有些意外,她看上去明显恢复过来了,梦境讲完,她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突然说:Picasso,我想喝酒,喝酒!
假如,这个夜晚像影片的胶片一样静静流动的话,我能记得的最后一帧画面,便是在和苏葶不停喝着葡萄酒,满眼的杯子和满眼的红色,鲜红的酒液像浪花一样,在锃亮反光的杯子里摇曳生姿,窈窕扭动,忽而像一块魅惑的绸缎,左旋右绕,半遮半掩,如有一块神秘的所在,始终隐在光影与红波赤浪中间,忽而像火焰在剧烈燃烧着,热浪冲击着我寂寞而年轻的躯体,似乎即将熔化,成为喷射的岩浆……但最后,它是一支红色的臂弯,轻轻揽起我,将我困在它婉转旋绕的中央,看它轻歌曼舞,看她浅吟低笑,当烈焰激情升腾,当红绸含羞腿去,透明剔透的杯沿处,只印下了她的两瓣红唇,纹路清晰……
我抽离她的身体,她却换来一双胳膊抱住我。似乎,那也是一种交合?
她闭着眼,嘶嘶喘着。睡前,她似乎喃喃了一句:我就剩这一点点力气了,就用它来抱紧你吧,再不松开……
次日清晨,醒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跳下床,察看宿舍。它和苏葶出现之前没有丝毫变化:我的方便面箱子还在,我的脏衣服脏被子还在,却没有晾衣服的绳子,冰箱里残存着零星的干瘪食物。找不到昨夜喝酒的任何痕迹,更不用说苏葶买的几袋食品。床上,依旧是寂凉的,没有她的温度和体香,却明明记得那些,还有更深邃的触感与探索滋味。最重要的是,那个装着残画的金属盒也悄然不见,任凭我发疯似的把宿舍又翻又砸……
也就是说,我的生活中,可能根本就没出现过一个名叫苏葶的女孩?
在南方,当我终于打探到一点关于红项链岛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了。当地人告诉我,多年前,小岛发生过一起火灾,但并未毁灭。后来,上游兴建一道大型水坝改换水道,红项链岛才一夜之间在大水中消逝了。关于苏葶,我没有获得更多线索,只听说,有一个从岛上逃生的女孩,一直漂泊在海上,寻找一个少年的踪迹,多年的海岸日光,让她几乎成了非洲人,最后,她找到少年当初就读的大学,得知少年去了北方……
我从南方回到汀阑,便辞职不干了。一个是厌恶和沮丧,一个是身体出了明显状况。那种糟糕的感觉,之前隐隐存在,现在却异常清晰而汹涌,头迷糊得厉害,晕眩不定,头部后端有咕噜噜的声响,头骨与头皮之间轻微跳动,走路竟也开始感到吃力。我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当医生看着核磁共振的片子,告诉我说:你小脑萎缩已经很久,为何拖延这么久,才来医院检查?我当即哭得一塌糊涂。
那泪水,不只为这病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