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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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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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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

那太像某个节日的夜晚了。只是它又实在让我感到疲惫,因此直到次日凌晨去葫芦岭之前,我都没有想清楚:那究竟是一个什么节日?

一切也许都是许梅的安排。只是这不太像她平日里的做事风格,因为只有我瞒她的份,没有她瞒我的道理。但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对我说,便兴师动众地安排了这个日子。所以我说:这个节日有点不同寻常。

许梅第一次做这种事,她看上去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憔悴。她实在不该这么大动干戈,将活动现场安排在她娘家的院子。这里是城郊结合部,距高速公路入口处非常近,从院子任何位置都能清楚看见不远处高速公路入口收费站彻夜闪烁的灯火。但这里的风却稍大,院子两侧几棵老槐树在风中低吼着如同一群垂死的公牛。尽管那吼声只在音响播放音乐暂停时才会听到,但即便风声不响,院子四处那些纸张、旗帜、灯笼之类的玩意儿已经用它们剧烈的掀动、飘舞、摇摆说明了一切。后来风息了,吸血鬼般的蚊蝇又蜂拥而来。要命的是这里蚊蝇太多,野外蚊蝇相比城内那些家伙强壮许多,密度也大得惊人,想必叮咬人的强度、吸食人血的效率也必会翻上几倍……

其实就在前不久,我已在西街新买了一栋200多平米的跃层式公寓,仅客厅就近100平米,搞个什么样的节日活动足够用场了。但是许梅却偏偏把大家召集到这种地方来。依我判断,她是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们又新买了房子吧?这是她对待此事所一贯坚持的谨慎态度,就为这,这栋房子实际上只是装修完毕后填充了一切必要家什用具,我和许梅并没有搬过去住。许梅的意见是等我退休以后再说。她的想法也没什么错,毕竟那栋房子我只象征性地交了一点零钱,基本就是那个开发商送我的……

许梅 (欧阳文斌现妻,较丈夫小十四岁)

许梅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去年也撒手人寰,这座庭院空了快一年了。房子一共五大间,倒置盖顶,灰白理石垒墙,虽已年久,却依然显得结实、拙朴,阅历丰厚。现在,它更是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在光影对比强烈的夜色中犹如一座玲珑剔透的龙宫地府……

我不知道许梅这晚召集来了多少人。不过整个夜晚,院外的小街似乎一直被流泻不停的车灯推搡着。尽管院墙遮挡了一些车身和人影,但根据那些灯光的繁密与律动,其喧闹和嘈杂也是可以想见的。房内、院内人影婆娑,大门口处还在源源不断涌进人来。许梅在不停地迎来送往。我简直对她在这方面突然绽放出的超强才干感到震惊!

许梅是一支干支梅。我的意思是说她很消瘦,我大概十年前和她在一家大众舞厅相识,那时我和邹晓娴刚刚离婚,整个人苦闷至极、压抑至极,总在寻找一些排解的方法。我那时做晚报主编不久,每日都为钱和各种事务忙得脚打后脑勺,偶尔会去舞厅放松一下。许梅的安静和沉默吸引了我。她跳舞也罢,喝茶也罢,甚至后来与我上床也罢,她都像一个静物写生,当然可以看见她身体的摆动,眼波的流转,却听不到她说些什么。她似乎只有摇头、点头、皱眉、微笑,或者发出一些细若游丝般的感叹词,完整的句子都很少说。这么多年了,我和她之间的所有言语交流,基本是以我的滔滔不绝和她的缄默聆听方式呈现的。

但是今夜,许梅突然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哦,这个节日还真有点不同寻常……

这一夜,许多人影和面孔在我眼前划过来划过去的,却没几个人是我认识的。我感到奇怪,许梅整日并无多少社交活动,如何认识了这么多人?如果这些人是冲我面子而来,又为何如此陌生?后来在葫芦岭,当我有时间可以平心静气来回忆之前这个夜晚的一切时,我发觉:尽管这一夜宾朋如云,节日气氛可谓达至通宵达旦程度,然而真正让我有机会与之单独交流者,实际上屈指可数……

林大成 (“柞城晚报”办公室主任)

林大成是这天第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午后那会儿,我还在高速公路入口处,他就急匆匆赶来了。白色桑塔纳车刚一停稳,一个脸膛红红的壮汉便从车里走出来。只要看见那张红红的脸,不用问就知道谁来了……

从这日午后到次日凌晨,林大成几乎一直陪着我,或者说陪伴着这个节日,至少会在我的视线内须臾不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我有事需要他出现,他总能满足我的心愿并如影随形。我喜欢他这样,因为这代表了他对我的某种忠诚;我也不喜欢他这样,因为这有点像某种女人……像哪种女人?许梅?邹晓娴?还是琪琪的母亲陈萍?……

不对,我好像根本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

只有这个夜晚的林大成,才不折不扣俨然将他自己扮成这样一个女人了。这让我感到很晦气、很沮丧,也让这个节日的夜晚散发出某种怪异的味道……

直至最后,我终于弄明白,他之所以用这样的态度对我,其实是在表达他的一种忏悔,有一点对他自己的自责,也有一点对我的责难。我知道他的态度虔诚而恳切,这是林大成做事的基本特点。他采用的方式永远是那种推心置腹式的,但是他的表达能力太差,这和他去其它市县、其它兄弟单位做先进事迹报告时的情形很相似:脸膛比平时还要涨得通红,牙关卡得更紧,一双宛如充血的眼睛没有任何内涵地傻瞪着,两侧太阳穴处爆出几朵青色的筋花,甚至还要不停地攥紧拳头,以充分表达他那种证明自己完全出于真心的力量。他跟我快十年了,但在语言表达这点上全无长进。连不爱说话的许梅都不止一次用不无讥讽的口吻对我说:这林大成都快被你捧到天上去了,浑身上下都闪耀着你欧阳文斌弄虚作假的灿烂光芒,可就是那张嘴,怎么就没熏陶到你那门鬼话连篇,越说假话眼睛越亮、嘴皮子越利索的技艺呢?

我承认,许梅的话除了用意恶毒、用词尖刻之外,倒也符合事实。

不过在我面前,他林大成不用说一个字。只要让我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心里的一切我便可以全部洞悉。

这里不是教堂,但是林大成却已经完全一副要表达忏悔的神情了。否则他那失神的眼和落寞的脸不会如此不合时宜地凸显在这样一个节日的夜晚。当然,他失神的两眼并不只是为失神而保持了一种空洞,那里面分明还有某种疑问,某种责备,甚至是审判。但是林大成又何必这样为难他自己?又何必万事万物都要求个结果?我为他争来的那些省级的、地市级的,什么劳模也好,先进也好,都是别人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荣誉和资本啊,他林大成管什么别人的议论?什么材料虚假,什么夸大其词,什么移花接木,什么越俎代庖?说穿了还不都是嫉妒?天下所有先进事迹有多少能经得起事实的追问?我欧阳文斌这样做,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义气的人!这么多年林大成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的。我信得过他,知道他不会对不住我,所以才会顶着班子其它成员反对的压力让他来主管行政、后勤这个摊子。我了解他的个性,他外表粗犷,但做事精细,不管大家怎么议论他,他都没有给那些想整我的人留下任何可攥的把柄……

当然,我知道林大成活得很不开心。他会觉得自己不真实。他整天跟在我身后,却找不到他真正的精神主人。他的“忠”不被大家所欣赏,而他的“不孝”就更被大家所不齿。这让林大成备受煎熬、痛苦至极。“不孝”一说来自那年他父亲患肝癌病危时,他一直没有到医院去看护父亲,那段时间,报社和我家同时在搞室内装修,报社装修办公室,我家装修新买的那套房子,他要买双份的料,然后分别送到,还要两处监工,两边的奔忙让他有点焦头烂额。我劝过他回父亲那里看看,但他没有听我的,我也确实离不开他。一天清晨,林大成的妹妹来电话告诉他:他的父亲去世了。当时,林大成正在我家走廊里招呼搬运工往我家抬地砖。他撂下电话半晌没有言语,脸色由红转青,两眼困惑无助的样子……我当时不在现场,这是事后许梅对我讲的。许梅还说了我一句:你再这样继续下去,不是要把林大成整傻了吗?

许梅这句话说错了。她说我们报社这几十号人哪个人会傻我都可能同意,唯有说他林大成傻我要反驳的。那绝对是他外表和神态以及言语迟钝所留给人的错觉。这可唬不了我。那段时间,副主编甘雨风跃跃欲试,想凑我的材料,然后纠结财务及中层干部去上级部门告我的状,企图篡位。林大成像卧底一样潜入到这群人中间,将所有计划都暗中通报给了我,我及时果断出击:削弱了甘雨风的权利,调整了财会人员,几个中层干部见风头不对便很快向我举了白旗……事件暂时得以平息。单凭这件事来说,他林大成都够得上“智勇双全”这个称呼了,哪里来的“傻人”一说?

但在这个节日夜晚,林大成却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他一定以为他想通了一切,所以他要忏悔他过去的一切言行!但是依我看,他这才是真的傻了。因为,当凌晨他从我面前走开之前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觉得那完全不是一个正常人可以说出来的,只有傻子才可以!

林大成说:欧阳主编,这十来年我好像丢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了……

琪琪 (欧阳文斌的私生女,十九岁,住柞城远郊某小镇)

这个夜晚的意外始终延续。琪琪的出现也是其中之一。

她最后一个走进院子。那时天已渐亮,空气中弥漫着昨夜未烬的烟岚。许多人一夜没有合眼,聊天、打麻将、看碟片、喝酒、泡妞等等散落分布屋内屋外、院中四处。当开始有人张罗大队人马开赴葫芦岭时,许多人还余兴未尽,惋惜声一片。

正是这时,琪琪从院外走进来了。

我已经有四年多不曾见过琪琪。她已出落得婷婷玉立、丰盈动人。像她母亲陈萍一样,琪琪也生就一副高挑的身材和白净的肌肤,除了她嘴巴那个地方略有一些我的影子之外,她的五官及身体形态无一处像我。她的嘴唇很薄,平时也很能说。只是她爱说的内容却与我大相径庭。我的强项是可以将无说成有。而琪琪,有则有,无则无,并且有理有据,谈风犀利、冷漠尖刻,这有点像陈萍。尽管陈萍的文化层次较低,却同样说话条理分明,得理不让人!那年,我去蓝河镇采访,在那里住了一周时间,那时陈萍在广播站做广播员。我看到她第一眼时身体和内心便都有了反应,一是因为陈萍修长的大腿和雪白的皮肤让人无法控制,二是那段时间邹晓娴正在怀孕期间,我就像一匹荒原上的饿狼,占有美食的渴望已经超过了其它一切欲望,在镇里采访的第三天夜晚,我便将这个女人扑倒在了床上,一夜癫狂……陈萍舍身目的非常明确:换一份城里的户口。对此她并不隐讳,次日天明便向我直抒胸臆。更多男人在那样的场合会应允下女人提出的一切要求,我自然也不例外,况且那个要求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回城后我也积极运作了一段时间,正当事情有些眉目之时,一个细节改变了这以后的进程:陈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可不是那种自私的男人:只玩弄女性,却不想负任何责任。所以陈萍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恐怖的,我觉得再正常不过。唯一的问题是,陈萍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因为这个问题非常现实,不容回避:她要进城落户,这个孩子是不能要的,绝对不能;而要留下孩子,进城的事便只能留待以后。

陈萍内心的艰难可以想象。她一周后才给我答复,坚决而简洁:我要留下孩子,欧阳文斌,你是个伪君子,大流氓!

有一点我必须要感谢这个女人,那便是她没有到城里来闹过我一次。当然,这十多年里我也几乎再没去过蓝河镇。只是四年前,我带了二万元钱去找陈萍。陈萍没有拒绝我的钱,却拒绝我和琪琪父女相认,只让我以城里一位叔叔的身份和琪琪照了个面。琪琪几乎没正眼看我就跑出了屋子。后来我曾经想过,琪琪也许意识到了我的身份,但是她在内心是恐惧的、拒绝的。所以,她宁愿选择逃避……

可在这个节日的夜晚她却突然出现了。她没和任何人说话,也不顾旁边有人惊奇地观察她。她径直到我面前。站定。并不看我。只稍稍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话,别人未必听得到,在我却异常清晰:

我姓陈,母亲让我来的,她让我转告你,她不想原谅你,不想……就这样……

琪琪……陈琪琪说完这句话后才似乎抬头看我一眼。也许是在观察我的反应?随后,她迅速转身,像完成了一场演出似的,走下舞台般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石继涛、崔义 (前者为业余画家,后者为出租车司机)

整个夜晚,院门外都能看见一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停在那儿,尾灯一直开着,车牌号很清晰。车门虽然几乎没有打开过,但我知道那里面坐着的两个人是谁:石继涛和崔义。俩人都是我的发小,却已有好多年少有来往。石继涛事实上离开柞城已经多年。现在海滨城市一家大企业做宣传干事。他是因为邹晓娴而离开柞城的。我和他同为二十四岁那年,一天早晨他跑来我家,让我把一封信转给邹晓娴。邹晓娴当时在城里文化馆做文艺辅导员,歌声舞姿都令人神魂颠倒、想入非非。一大群男生都在为她着迷。我和石继涛也是其中分子。石继涛那时的油画已经非常霸道了,他声言要做石涛第二,并为此将原来的名字石洪波改成了石继涛。他的画在省地都得过很多次奖。那时他梳着长长的头发,烟卷始终夹在手指间,说话深沉而短促,不少女孩子背后喜欢他。他却偏偏只看好了邹晓娴。可生性腼腆的他又没有勇气当面对邹晓娴说。那时我们和邹晓娴也都比较熟,但只在一起玩儿,却没人胆敢提这件事,石继涛算是很有勇气了。石继涛这家伙不但画好,文笔和书法也好生了得,他写给邹晓娴的那封信便将我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心说:这封信要是到了邹晓娴手里,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那宝贝儿注定芳心大乱、春心荡漾,然后一口应允!这样的结果让我突然感到痛不欲生,不可接受!为了坚决杜绝出现这样的结果,我连夜不辞辛苦将那封长达十页的情书重新抄写了一遍,并将最后署名的“石继涛”三个字换成了“欧阳文斌”!签上自己名字那一瞬间,我那种暗自喜悦的心情实在是空前绝后,觉得这世界已无比我聪明之人。次日一早,我便在邹晓娴家门口小街上将那封信潇洒地交给了她。一周后,我和邹晓娴开始约会;三个月后,我和邹晓娴上床;半年后,邹晓娴嫁给了我!

当年晚些时候,石继涛悄然离开柞城。以后再没与我联络。

许多年后,邹晓娴了解了此事。但在我面前她却未置一词,只是怪怪一笑。

那笑容让我感到自己有点不堪一击。

崔义肯定也会知道此事。但崔义这人对儿女情长之事全无兴趣。崔义只认三样东西:哥们儿。酒。钞票。但是崔义三十岁那年家里遭难,先是父亲抛弃了崔义生病多年的母亲并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东西和积蓄,自此与一个年轻女人人间蒸发。之后,崔义母亲又瘫痪在床。崔义那几年和他妻子做点小生意有微薄积蓄,却在不到一年时间里给母亲治病花得精光。但并未因此将母亲的生命得以保全,两年后崔义母亲去世。崔义也背了一身债。为糊口他想买一辆出租车做,差两万元无计可施时他找到了我。那时我做晚报主编好几年了,经济条件尚可。但是当衣衫褴褛、神情沮丧的崔义来我办公室借钱时,我突然感到:这笔钱,崔义是没有办法偿还我的,甚至,他根本都会不想还我!这念头很怪,让我在一瞬间里对他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怀疑、轻蔑,以至于厌恶。于是,我回绝了走投无路的崔义。当然只能用谎言欺骗他。

崔义是一个消瘦、硬朗的男人,从小梦想当英雄,为朋友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只是有时做事不知道量力而行,明知不可为之还要硬充好汉,结果往往失败。我早就启发他:在现实面前,义气没有多少价值。但他完全不理解我的话。

从我办公室离开那一瞬间,崔义没了半点英雄气概。

那以后,我很少见到他了。

但是就在两年前一天深夜,他突然有了消息。那天柞城有过一次4.5的地震,发生在半夜时分,有部分建筑物倒塌。凌晨两点左右,他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是许梅接的。我躺在床上没动。崔义向许梅打听我家里的情况怎样,有没有什么损失?许梅告诉他一切都好之后,他便没再说什么。许梅接完电话后看了一眼躺在床边的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朋友啊!

我那时知道,崔义买了一辆捷达车,终于做起了出租车这行。

这个节日之夜,他的出租车一直停在门外。崔义和石继涛就一直把他们自己关在里面。我用了一整夜时间也没想明白:他们为何不出来见我!?

直到次日天亮在葫芦岭,俩人才从车里走出来。

甘雨风 (“柞城晚报”副主编,三十五岁)

甘雨风何时走进院子我并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如果这是许梅的约请,我只能说许梅这个女人的气量让我惊讶,而不能说她在故意让我难堪。我可没有许梅那样的胸襟。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甘雨风一直在组织一切力量告我的状。目的只要一个:将我赶下台,他自己取而代之。

于我,这是个无比凶险的人!

如果单从外表看,甘雨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那种喜欢给上司凑材料、组织员工向上级告状的人。他有着一副很俊朗的外形,明眸皓齿、温文尔雅,连说话声音都会让人想起梅兰芳。当年,我升任晚报主编时他便是副主编,本来他被提起来做主编的机会非常大,但是这个人的个性太执拗,思想也偏于保守、陈旧,不肯低头说话,还不舍得出钱,以为主编位置非他莫属了。老实说,他的业务能力确实非常出众,编采写及管理能力都在报社内有良好的口碑,那些员工也私下里对他升职没有任何怀疑。谁料想我会半路杀出来?连让他们投票的机会都没给,采用的是直接破格提拔方式。这真像是一记超级重锤,砸得整个报社三四天内几乎再无任何声息……

我不认为我的手段是卑下的、见不得光的,仕途之路本来就是这般凶险、这般残酷,是他甘雨风认识不清,又能怪谁呢 ?

……我发现甘雨风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他看上去依旧显得郁郁寡欢,眉头紧锁着。他和几个人围在一束篝火边,不时从一件牛仔背囊里往外取出一沓沓的纸张,很像稿件那样的东西。他把它们一把一把填进篝火内,火光忽明忽暗,反射到他年轻的脸上,不过他看上去有点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他在烧什么,但是他把一大包东西带到我这儿来进行焚烧,这本身就有点不同寻常。我看着他将背囊里所有纸张都烧尽了,然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似乎在那儿重重地喘气,头也垂下去半天,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他点燃一根香烟慢慢吸起来。

如果此刻把他换成我,这一场景就是在演戏。

而于他,不会是这样。

之所以有演戏感觉,是因为我没看懂此刻的他……

他抽完烟,起身向我这边张望一下。他知道我的位置。然后他背起空背囊慢慢向我这边走过来。老实说这一刻我有点不安。因为在报社,我和他很长时间几无任何个人交流,只有硬邦邦的工作上的布置和汇报。说得夸张一点,我和他之间已断绝感叹词的使用。在这样的夜晚,他找我自然不该是谈什么工作吧?可是除了工作,我和他甘雨风又有何好谈?

不安便是来自交流上的极度尴尬是可以预判的。

可是,戏剧性的一幕居然出现!许梅这时不知从何处横穿过来,正迎上向我走来的甘雨风。

嫂子!

我听见甘雨风惊讶但依然声音低沉地叫了一声许梅。

于是,许梅和甘雨风开始站在院中说话。俩人距我很近,所以谈话内容足够清晰。许梅此刻说些什么于我于此夜已无多大意义。但甘雨风的话我却会竖起耳朵……

甘雨风说:让这一切都结束吧,我来是想对欧阳主编说两件事。一是我将那些搜集来的材料和证据都烧掉了,对,就是刚刚烧掉的那些,我想说的是收集那些东西只针对事,不想针对人,但是今晚烧毁它们却是对人的;二是,我马上要去省“晨报”社工作了,做一个普通记者挺好,这些年,桌子、椅子、杯子让我只剩下了物欲……人不能闲着,闲着是最累的……

我注意到,当甘雨风讲完这番话缓缓走出院子消失在夜色中时,他看上去轻松而潇洒。

他显然不认为自己是失败的……

邹晓娴 (欧阳文斌前妻,已再婚多年)

就连邹晓娴都能赶来,此夜还缺什么令人惊奇的元素呢?

我和这个女人离婚多少年,我做主编就有多少年。别以为我是陈世美,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完全不给我任何理由。那时,我们的女儿苇苇已去了日本大阪,在那里交了一位日本男友,二女儿茉茉寄住在外地她干妈家,为了逃避生二胎的相关处罚,茉茉这种选择实属无奈。我和邹晓娴离婚时,商议好以后茉茉归我抚养。但是茉茉显然一百个不情愿,因为当她参加工作离开她干妈后,她根本没回我这里,却一直与邹晓娴同住。她俩就像串联好了似的,十多年里茉茉也很少见我。后来茉茉要结婚时,才带着她那个一副书呆子相的做什么乡镇镇长助理的男友来见我。我没发表任何意见,拿出五万元钱的银行卡偷偷送给她。但第二天一早,邹晓娴便将那张卡送了回来,那神情摆明在跟我斗气。她说,她后来嫁的这个丈夫(据传是位精明强干的物流老总)已早早把茉茉结婚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妥当,连车都已买好,用不着我的钱。邹晓娴最后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咆哮着将玻璃茶几用烟灰缸砸碎了……

邹晓娴说:不是钱不好,是你的钱不好,不敢用,用了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我从小就教育茉茉,绝不花那种来路不明的钱……

那天,这个女人是在我怒不可遏的咆哮声中离开的。

与许梅的沉默寡言相比,邹晓娴算是比较善谈那种女人。但能说并不是邹晓娴的个性特点,邹晓娴的独特之处在于她言辞锋利的深处,有一种让我无比讨厌的高贵的东西,这种东西不知道藏在她身上什么地方,或者说就是无处不在。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搞清楚这个女人因何而高贵:譬如她傲慢的眼神?不沾染任何不良嗜好的个性?或者还有她那头天生自带的波浪形卷发?所有这些,在我和她结婚之前都像待解的天书一样让我着迷。然而在我看来,她那些美妙的高贵特质在我们婚后已经演变成一种无法忍受的专制与强权。为了推翻这个,我挣扎了好多年。终于,在我坐上晚报主编宝座的那年,我冲破了这份专制与强权的罗网……那是一个落雨的午后,我将晚报一名漂亮女记者带回家中,那之后近二十个小时里我就像释放着我的压抑、发泄着我的愤怒一样,在这个年轻女孩儿身上疯狂驰骋,直至次日天明……那天邹晓娴去她母亲家了。事后,她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这次疯狂出轨,因为以后一段时间里她全无异样。但是半年后,突然有一天,她不做任何铺垫、不露任何迹象地平静却十分高贵地向我宣布:欧阳文斌,我们的一切结束了,你不要做任何争辩,你必须清楚,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我们散了吧!

邹晓娴没有开庭,没有进行一辩、二辩,而直接进行了终审判决。我内心有鬼,猜想那次出轨该是她离婚的唯一理由。可是她完全不说出来,我知道那不是她在为我保留什么颜面,相反,她是在用她的高贵表达着她对我的蔑视,她是在用她的沉默对我进行着一种冷酷无情、兵不血刃式的杀戮!

我和邹晓娴离婚半年后,在日本的苇苇写了一封长信给我,用了最克制的语言对我进行了笔伐和谴责。从苇苇的信中我才了解,我和漂亮女记者颠鸾倒凤的第二天,邹晓娴实际上便得知了准确消息,但她一直不动声色暗中对此事进行了调查,甚至还找了那个漂亮女记者进行证实。后来,那女记者黯然调往另一个市的报社去了。我居然愚蠢地糊涂了好长时间,不懂她因何要调走。所有这一切,让我不得不承认:邹晓娴这个女人的厉害程度实在非同小可。尽管同住柞城,但我和她离婚后见面次数非常少。实际上,是我一直在躲避与这个女人见面。在更多场合,我是一个喜欢选择争斗的人。但是在邹晓娴这个女人面前,我宁愿选择不战!

……许多年不见,邹晓娴明显胖了。尽管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是我从她走路的姿态上依然可以清楚看见她不会消失的那种高贵和骄傲。许梅看见邹晓娴后便迎上去了。俩人简短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内容,但显然是在说我。然后,许梅拉着邹晓娴的手向我走了过来。

以后几个小时里,我面前只有两张面孔不停来回闪现着,直到葫芦岭的太阳冒出山脚……

一张脸是邹晓娴始终在泪流不止……

一张脸是许梅疑惑不解在频频看着邹晓娴……

葫芦岭 (柞城殡仪馆所在地)

如果真是节日,人注定很多。但是这个节日很怪,人群中哭声和笑声各半。所以看上去这更像是一个祭日!……欧阳文斌于昨日午后因酒后驾车在柞城高速公路入口附近与某大货车剧烈相撞……

太阳跳出山角。炉内的火苗也活泼舞蹈起来……

我静静躺着,紧闭着双眼。实际上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我一个人寂寞上路,这感觉既像皇帝又如乞丐。唯我独尊和众叛亲离的感觉其实相差不大。看上去,我走得足够彻底。唯一遗憾的是,我的身体差不多已千疮百孔、污渍斑斑,即便昨夜消毒员对我进行了多次冲洗和消毒,却依然无法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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