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村。某人。
——题记
当真,是一匹白毛驴儿。一匹罕见的白色毛驴儿,从山谷晨雾中蹿出来了,它沿着山间黑色小路,铆劲儿向西奔跑。白毛驴儿牵着一辆胶皮轱辘的老木车,车轴吱呀呀叫唤,像一个没牙的老人在磨牙床子。木车又窄又矬,除了一只盖着草席与棉被的驴槽,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神色迷蒙的年轻人,之外,再无空余地方。几天之前的许多年,木车不过是一辆用来卖豆腐的小工具,现在,它派上大用场了。木车的主人闵老艮,卖了一辈子豆腐,四周乡里吆喝一辈子,此时已成一具冰凉尸体,躺在驴槽内,悄无声息。赶车的年轻人,是他儿子闵二生,此时,也一声不吭。气,像一堆乱石头,堵在他心口,吞吐不畅。只有白毛驴儿是罔顾其他、一往无前的,它几乎决绝地向前狂奔,不顾木车是否会散架,或者把二生的屁股颠簸成滥泥。它不时发出粗重的剧烈喘息声,偶尔打几声响鼻,噗噜噜颤动着鼻翼、上下宽唇,露出雪白整齐的大牙齿,那种表情,二生根本看不懂它的喜怒。偶尔,白毛驴儿还会一边狂奔,一边鸣叫几声,像欢快的唿哨,又似忧伤的悲鸣,更让二生整不明白。一旦整不明白,他就用鞭子抽几下白毛驴儿,但是他发现,他根本驾驭不了它,他的抽打无济于事,白毛驴儿浑然不觉,依然我行我素。逐渐,二生屈服了,好吧,爱咋作咋作,你个熊玩意儿,把你急的,跟你爹死了似的,叫就叫吧,嚎就嚎吧,要能替我哭一场,替我憋屈一会儿,我算你能耐!二生放弃了驾驭,让毛驴儿自由发挥吧。这头倔毛驴儿,啥时候开始陪伴爹卖豆腐的,他并不清楚,他也是两天前第一次见它。从前,爹赶的毛驴儿是黑色的,一匹精瘦的毛驴儿,老得连浑身落满蚊蝇,也不花力气理会,懒得邪乎,但是二生从江苏工地请假回来探望病危的爹,午后跑进院子,一眼先撞见的,便是这匹白毛驴儿,不禁一抖。长这么大,白色毛驴儿他还是头次见,觉得稀奇,又感到茫然怪异。但是,他没机会向爹询问毛驴的来历了,在他跑进屋之前四小时,爹已撒手人寰。没有棺材,爹躺在床板上,蒙着一张盖了多年的开花被子,周围有几个村里人和亲戚的身影,弓腰晃着。有人在身后给二生披了一件白麻衣,二生跪倒在地,嗙嗙嗙磕起头,哭喊着爹爹爹,这时,院子里的白毛驴儿叫起来,二生的心忙叨叨的,腾地起身,自己都不清楚是要向前去叫醒爹,还是奔去院子寻那毛驴儿。但是还未站稳,肩膀头就被一双手掌给压住了。那是曹头,村里管事儿的。二生不知道曹头叫啥名姓,别人喊他曹头,他也这么喊。曹头素日寡言,凛凛一张阔脸,胡子拉碴的,不论冬夏,衣服不穿着,披在肩上,像山大王,这会儿,他送给二生的是一嘟噜“炮弹”:你咋回事?二傻子!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子吗,去太空才返回吗?这么久!你爹咽气,你都不在身边,让我们这些人帮你守着?像什么话?像什么话!?完犊子一个嘛!二生垂头,一声不吭,砖地上啪啪摔着泪。他心底也觉得对不起爹。他不想跟曹头辩解,说自己在火车上遭了贼,掖在裤腰里的三千元钱被洗,他找车长理论,话不对茬,吵了起来,他骂了几句脏话,几个人开始打他,搏斗中,他把一名列车员的鼻子削出了血,他的钱没有找回来,还被乘警带下车,在一个小站关了一夜……二生相信,对曹头讲这些,什么也得不到,只会收获一轮更猛烈的“炮弹”。曹头发泄完怒火,招呼其他人散了散了,披衣走到门口,回头叫二生,二傻子,别人该帮的都帮了,剩下的事,你自己整吧,你也这么大人了,一切得靠自己舞扎了,回头,你把你爹葬了,一切从简得啦!二生垂的头点几下,算是应了。黄昏,他扛一把尖锹,在后山朝阳处,一个缓坡树林前选好位置,一声不响,吭哧吭哧喘着,一锹一锹挖起土来。东侧是一望无际、深邃凝重的大海,正前方南侧,视线豁亮些,是空旷的山野,极远处是山峦的逶迤线路,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右手边不远山下,便是爹生活了一辈子的海洼村,几乎触手可及。二生相信,他选的这个位置,爹一定会喜欢,就暂时先埋在这里吧。山底下,一些人影向上爬来。一定有人看到他的白色麻衣了。二生看到了人影,但并未停止挖土。他想是村里人来帮他忙吧?人影显清眉眼时,二生知道那不是来帮忙的,因为那人是曹头,曹头就像动脉硬了,四肢僵直,能爬上来已属尿性,但也够他喝一壶的。曹头走到二生面前,二生脚下,已挖出一个不深不浅的长方形浅坑。曹头飞刀似地劈出一句:干啥呀这是?二生吭哧吭哧挖,回道:挖张炕!曹头把手叉到腰上了,脖子歪一下:挖炕?啥、啥意思?二生吭哧吭哧继续挖:土炕,给俺爹睡觉的土炕呗,还啥意思?曹头脸上的褶子像烂毛巾被突然拧紧了,疾速收拢凸现,像有无数条紫色虫子,要从他脸皮子底下一同窜出来,他怪声怪气地问:你爹?睡啥觉?你爹不是在他的驴槽子吗?你跟我扯啥哩咯唥?二生停止了挖土,俩手柱着锹把儿,不解地看着曹头,问道:咋地呀曹头,俺爹在海洼村生活一辈子了,如今走了,想讨一个落叶归根,还不中是咋地?二生说完,继续吭哧吭哧挖。曹头声音这回一下子变成了窜天猴儿:停!你给我停!!二生再次停止动作,抬手抹着汗,他觉得曹头是来故意搅局的。曹头叫起来,声调似半空中的窜天猴,我说二傻子,你咋这么有老猪腰子呢?你以为我没事儿爬上山,来找你聊天吗?我告诉你,我是来阻止你犯法,犯法!懂吗?曹头这话实在像唬人,可是二生到底有些发懵,犯、犯法?啥法?曹头冲着二生挖出的山土,啐了一口稀稀的唾沫,二生觉得他嘴里可能塞满了石灰。曹头说,亏你还在南方打工,这点法律常识都不知道?啥法,啥法?——葬人法!你不知道吗?二生当然不知道这个法。曹头告诉他,死人是不准许埋山上的,必须得火化。二生说,不对呀,我看这山上有石碑啊!曹头说,那也是火化之后埋的骨灰盒,不是死人尸体!二生含糊着听懂了曹头的意思,他心说,那就只好进城火化了,然后再回村埋吧!二生准备向山下走,曹头没忘记叮嘱他一番,必须去海洼村西南方向山坳里那家火化场,而不能去东北方向山岗附近的火化场。二生不懂,为啥要舍近求远?曹头说,火化场现在是划区的,按那条公路左右分开,海洼村给划到山坳那个区的,你去错了地方,人家不给你出手续,没有手续,你爹去那边就是黑户!二生也不知曹头是否在胡说。但是最后这句话把他给唬住了,他心想,爹去那边,咋说也得整个户口安置啊,做黑户不行?绝对不行!
殡仪馆倚山而建,黄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建筑群堂皇气派,真像一座豪华宾馆。路北,一排长厢房有十好几间,各间房前,花圈花篮锦簇,人车拥挤,穿白色丧服和佩戴白花的人流迎来送往,每个单间门口,均矗立着巨大的音箱或喇叭乐队,远远的,就听得见混杂在一起的各色音乐,哀乐、唢呐、二人转、流行歌曲、宗教唱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气味,像焦糊了东西,像食品发霉,又像路边烧烤的烟气。远远的,看得见山坳最里端耸起的两棵黑色烟囱,像火场灰烬后遗留下的,那股怪气味是从那里冒出来的。道南,一幢独立的四间瓦房,没有院子,紧邻道边,进户门上悬着一块简易牌匾:独一处小吃部。瓦房一旁,是一面篱笆墙和一棵柏树。二生把驴车拴在树下篱笆上。曹头告诉过二生,火化得先去大厅服务台开票。二生走进殡仪馆院子,见西端山窝底下,一排金黄色房子,恢宏气派。那必是大厅了。二生拎着鞭子,顺上坡路向大厅走。来往人流嘈杂,疾步匆匆,甚至小跑着。二生不懂,送人去死的事,怎么都那么着急?走进大厅,人更多,也更嘈杂,头上、腰上缠着白布的,全身披麻的,胸佩白花的,甚至举着白幡的,在大厅内穿梭飘移,仿佛有无数白色魂魄在这里招摇。最里侧服务台外,拥挤着许多人,说话声音都很大,让二生想起火车站抢火车票的景象,但他不知道大家在这里抢的是什么,不会是给死人抢占座位或者卧铺吧?二生在服务台最北侧,人相对稀少的地方挤到前面。里面桌边,坐着一位清秀的穿蓝色制服的小姑娘,十八九岁样子,本是白净素雅,一双眼睛却让二生想起虎豹什么的。姑娘看到了二生,一时犯了困似的,打着哈欠,懒洋洋问,你,啥事儿?二生咽一口唾沫,回答道,我那啥,开票!姑娘重新看一眼二生,火化吗?二生使劲点头。姑娘再问,普通炉呗?二生张大眼睛看她,含混着支吾。姑娘指尖从桌上夹起一套票据,熟练地嗖一下扔到二生面前紫檀色理石台上,说了一句,把表填好,两千一百元!二生将鞭子还有票据压在胳膊肘下,不安地看一眼左右的人,转回头来,眼睛用力眨着,像是在逼着自己说话,我是想问,不用花钱的火化,在哪里开票?姑娘愣了一下,可能以为自己听错了,确定后,上翻一下豹眼,说道,开玩笑也得分个地方吧?你家里遇到这事儿,还这么有闲心?切!来,你让让,下一位!二生被姑娘的话刺激得差点哭出来。开玩笑?谁有心情开玩笑啊?俺爹死了,埋没地方埋,火化没有钱,我还拿这跟你开玩笑吗?二生一定要辩解,话还未出口,身旁人强硬地把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姑娘再不看他,就像刚才根本没跟他说过话一样,任凭二生大声嚷嚷,跺脚,拍台子,甚至挥动起鞭子,姑娘此时冷酷的无视神态令人恐怖。然后,一个貌似官儿的男人出现在二生面前,冲着二生说道,别嚷嚷了小老弟,什么大点事儿,至于大呼小叫吗?你不就是要火化吗?那个,你告诉我,尸体在哪存放着?二生觉得自己的嘴巴有些发干,抹抹嘴回道,在驴车上。官儿的肩膀耸了一下,他手指揪一下红色鼻尖儿,不知要证实一下什么。然后问二生驴车在哪里,二生扬起手,想手指一下小吃部方向,却没找到东西南北,于是胡乱一指说道,在小吃部拴着呢。小吃部……官儿嘴里随着叨咕一句,几乎被肉淹没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说,呃,到饭时了。二生茫然看着官儿,鞭子在他手里拧来拧去,一时间不懂这人怎么突然换了话题。官儿走之前交待二生,必须把尸体先存放到冷库,然后再来大厅开票,之后按顺序排,等明早火化。他让二生去小吃部那边等着,会有人找他。二生将信将疑应着,回到小吃部门前。午后,阳光毒辣,二生掀开驴槽子盖,里面一股热气扑到脸上,虽然爹用被子盖着,能遮挡一些热度,但二生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叨咕着,儿不孝啊儿不孝啊!柏树下的阴影渐渐离驴车近些了,二生解开绳子,随着树影移动着驴车,好让驴槽内尽可能凉快些。大概过了十分钟,果然一个同样穿灰蓝色制服的小男生,推着一辆简易铁板车来找二生了。俩人从驴槽子里抬出二生爹,平放到铁板车上,推着向院内走。绕到大厅后面。这里有一大排青瓦白墙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大扇白钢电子门,敞开着,没有门槛,进到里面,二生看见许多类似锅炉那样的东西,并排立在房内一侧。房内有一种很响的嗡嗡声,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走到类似锅炉的前端,二生看见“锅炉”正面镶着一块写着号码的铁牌儿:21。男人弯腰,一条巨大的铁抽屉被拉出来,白色冷气跟随冒出。三个人抬起二生爹尸体,小男生一再说着“头向外头向外”,三人转了一个圈,将尸体在抽屉内放好,男人一推前端推手,大抽屉带着二生的爹滑入里面,哐啷一声便扣紧了。二生的心跟着那声音,突然地揪紧,就像爹一下子丢了一样。小男生对不安的二生说,明天早晨排队等着,会很早,你今晚不能回去的。二生含糊点头,狐疑不定,一再看着21号那个铁牌儿。太阳已明显偏西。二生肚子叫起来。他走进小吃部,叫了一碗打卤面吃,二生将桌子上摆放的酱油、醋、辣椒末,每样儿胡乱放一些,半睡半醒吞咽着,吃罢,浑身像水洗似的走到外面。他走向驴车,将先前盛装爹尸体的驴槽子挪一挪,一头栽到车上,毛巾罩住眼睑,呼哧呼哧没喘多大会儿,不远处丧事现场的不堪喧闹再刺耳,也挡不住二生飘飘悠悠的困意了,他觉得自己匍匐在一艘游船甲板上,晚霞很好,被初秋的风轻轻兜着,穿过衣服缝隙,在后背上游过来游过去,与母亲那只温暖的轻柔手掌何其相似。那年他九岁,暑假时,母亲带他在大连星海公园乘船,那是他第一次离开海洼村,也是第一次去大城市,母亲当时在B城一户有钱人家做保姆。二生趴在甲板上,海水飞沫不时溅到他赤裸的后背上,他兴奋得咿呀叫着,而母亲的手掌,会不时抚过溅水的地方,让他在兴奋中感受阵阵温暖,他指着岸边一座山顶公园对母亲说,这里也有一座后山,跟咱海洼村的一模一样,母亲说人家那是公园,有花有草,还有游玩的地方,二生说真好,等我长大了,也把咱们村的后山盖成花园。母亲先是笑着,后来又叹口气。二生听不懂母亲为何叹气,那心情他还无法体会。一年后,母亲患了胰腺癌,在大连医院里住了一年多,爹花掉了家里所有积蓄,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都借了,但依然没有挽留住母亲,她的骨灰,如今寄存在B城一家殡仪馆内,二生不能理解那是为什么,他问过爹,爹说母亲在等他,等他死了,他们俩人就可以合葬了,二生觉得爹的话太不吉利,也不再打听了。他去南方打工前,每年都会去B城殡仪馆骨灰寄存室看她,在烧纸处给她烧点纸钱,他知道自己身负重任,有一天,他得把母亲接回村里,让他们老两口在一起,但是那一天在哪儿?二生也不知道。二生知道的是,这件事成了他多年一个心结,既无法释怀,又痛苦异常,一旦想起,就会难过落泪……凉意从眼睑处开始,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二生一个激灵,忽地坐起身。天竟然擦了黑,往来车辆和披麻戴孝的人明显稀少了,但音乐依然很响、很欢快,在不远处鬼怪似的颠簸着。二生便不向里面走了,循着一道石坡,找到一小片青冈树丛,从这里,殡仪馆门前的一切可以看得很清楚。二生坐下来。停尸房门前的人群逐渐散去,大门没有关,里面灯一直亮着。二生用力看着停尸房内大抽屉位置,他觉得似乎看到了爹的那个抽屉:21号。二生一时有些激动,又要流泪的感觉,他心说,好吧,我就在这里,给爹守灵好了。树丛后牵连一片杂树荆棘,渐渐引向山麓,最后盘至山峰。风弱极了,淡薄的蛙虫声与鸟鸣,抵抗着前面院子里奇怪音乐的喧杂。不知何时,慢慢被一阵袭上来的困意包裹起来,失去呼吸空间一般,不再活泛,然后衰弱下去,终于遁入一片迷蒙的昏暗……半夜,二生迷糊糊,看见毛驴睡卧的位置,母亲穿一身灰白色衣裙站在那里,一副期待的眼神看他。二生问母亲,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海边殡仪馆寄存处吗?母亲流泪问道,你说那座花园,什么时候能建好?我可在等着,等你建好了,我就搬过去……二生羞愧异常,泪流满面。然后,雨落下来,二生视线模糊,看不清母亲了。雨水洗刷着母亲的脸,洗刷着她的头发,洗刷着她的衣裙。慢慢的,二生看见母亲灰白的头发,还有灰白的脸,还有灰白的衣裙,都成了白色……天现曙色,殡仪馆内外也已经很热闹了。很快的,高炉冒起淡白色烟缕,火化开始按次序进行,院子里重新出现往来奔跑、川流不息的披麻戴孝人群,以及系着白纸花的各种车辆。天光大亮,二生刚从石坡上站起身,就看见了官儿。二生急忙跑下石坡,在大厅前广场上,他追上了官儿。二生问,什么时候能轮到给俺爹火化?官儿发现是二生,一惊,他摸一下眼皮,以为自己花了眼。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二生,一夜之间,头发居然变得灰白斑驳,像罩了一层雪霜!官儿一脸狐疑,试探着问,你爹——他尸体,停尸房收了没有?二生连声说收了收了。官儿问开票了吗?二生回答说没有。官儿一愣,为何不开票?二生想想说,太贵了。官儿看他一眼说,在这周围,都是这个价格,没人说贵的,再说,你还没租吊唁厅,没买牛马羊、花圈、花篮、供桌、五碗菜等等一系列东西呢,还说贵?二生说,可是我——。官儿说,这样说吧兄弟,你兜里有多少钱,如果差不多的话,我可以跟馆长说说,照顾你一些。二生马上掏出兜里所有的钱。官儿张眼看去,见他掌心摊着一张一百元纸币和几枚一元钱钢镚,脸色突变,怒叫道,兄弟,你这,可就过分了,太过分啦!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跟我耍无赖还是装流氓?玩儿呐?!二生觉得冤屈,急忙解释,我没有,真的没有,我就这些钱啊!都拿来了!官儿说,你没有?你没有耍我,敢带这点钱来给你爹火化吗?在秋日清晨,殡仪馆本已嘈杂的广场,俩男人激烈的争吵声拔地而起,随着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迅速弥散、升腾。很快,聚拢上来一些比死人还“闲”的闲人看热闹。然后,一伙人从人群外冲进来,像猛虎下山了。一个光头,脖子上一条金光闪烁粗链子的胖子,带着两个男青年走下车,有人喊了一声“都闪开”!二生听到了这声喊叫,感觉那声音粗憨憨的。胖子走到近前,二生听见他呼呼有些喘,鼻孔一吸一吸,仿佛里面总有鼻涕要流出来。胖馆长听完官儿的汇报,转头呵呵笑着问二生,没有钱,还想火化?对吗?你哪儿的你?你以为,我们这儿是普济寺,还是慈善机构?不废话了,哥几个,把他给我按住,先刨一刨他,看看什么来路!二生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馆长后面已经蹿上来那两个青年,眨眼之间就把二生按倒在地。二生力气再大,也没办法挣脱出来,他又怕又急,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张着嘴,鼻涕泪水流了一脸,一味喊着,爹呀,爹呀,是我不孝啊,我不孝啊,爹呀爹呀,我没能耐啊……二生瘫在地上,头和肩膀被人按着,泪水溅在条石上,但他强烈的哭声和叫喊,依然让人觉得刺耳。正是此时,天降一般,白毛驴儿出现了!它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二生也没看见它是如何跑过来的,但是白毛驴儿想必看清了一切,径直冲向了胖子馆长,馆长未及躲避,哐叽一声被撞倒,馆长爬起来,伸腿想踹死白毛驴儿,被白毛驴儿再次冲得连连后退,倒在沟边,白毛驴儿冲过去,要把它拱进沟里,馆长爬起来,撒腿就跑,头也不回,只是喊着,妈的,闹鬼了闹鬼了!……
白毛驴儿拉着二生爹的尸体返回海洼村。二生回家几乎没做停留,带上一把铁锹,把车直接赶到半山坡上。然后把爹背上肩头,扛着他,来到昨天挖好坑的位置。二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爹葬了再说,埋好了,看看谁敢把爹再挖出来?可是,二生的算盘还是打错了。他刚把爹的尸体放到地上,曹头紧随着上山来了,并且带了好几个拎着棍子的青年。曹头命令那些人,围住土坑,在周围站成一排,坚决不准二生靠近半步。二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始给曹头磕头,捣蒜一样,嘭嘭作响。曹头骂了几声,见二生依然不停,便转过身去,不再看二生。二生知道曹头铁了心肠,终于绝望了。二生猛然起身,一边哭着,一边骂着,抓起铁锹往前冲去。一群人啸叫着,像一群好斗的鸟,或者是山间游荡着的魂灵,棍棒和铁锹纷纷挥舞着,打作一团。这场面似乎并无积久的仇怨,却又像对抗了不知多少年,那些原始般的打斗工具,都已习惯这种节奏和氛围,熟悉它们可能带来的最后结果,但就是停不下来。二生不惧怕打仗,也不缺力气,却只有孤身一人,尽管手里铁锹比那些木棒强上许多,但脑后被一根木棒击打了一下,他就扑倒在地了……
落了一夜雨,天亮后放晴,几个出海的渔民在船上议论:子夜时,海边山顶,飞起来一匹毛驴儿,在雨中和漆黑夜色中,毛驴儿反射着银光,它腾空而起,超越了山巅的树尖,牵着那辆木车,上面载着那口驴槽,还有如神似仙一头白发的二生,乐颠颠地飞越海边夜空,消失在墨蓝色的海面深处,那情形,就像一家人去奔赴一场聚会,二生一脸幸福呢,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