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野方舟
初冬清晨的阳光,把蓝色屋顶照得像一场重度抑郁症。白色墙体尚未被生龙活虎的荒草彻底攻陷和掩埋。
三年了,多少人还记得,这停泊在荒野中的方舟,曾摆渡过一段特殊时光;三年了,多少人想起那三年,恍然如一场恶梦;三年了,站在山顶,才看清它的全貌:一排排蓝顶白墙的彩钢房,围拢成一座座方形小院。一共十座。没住过的人,不知道其内部更像一座小型迷宫。每个封闭的小屋内,关着一个疑似病毒。七天时间,漫长得像半辈子。忽上忽下的体温,从没那样蹊跷过。彻夜嗡鸣的空调,怎么也置换不了发霉的空气。
多少当初以为无比正确的事儿,在时间面前都变成了笑话。
西北角单独的一排,写着食堂。一辆绿色电瓶车,停在后面,仿佛还在等待领取热气腾腾的午餐。烂出海绵的座椅上,曾坐过多少紧急时刻?透过食堂窗户我看到,一些口罩和消毒水的瓶子扔在地上。货架上,各种标签还在,标签下的东西都没了踪影。不太厚的尘土里,还放着一箱子防护口罩。一个路由器拔断了线,一些零件散乱地扔着……一切看上去仿佛逃离得太匆忙。
四排宿舍依然端坐在食堂北面,但面对野蛮生长的野草,似乎失去了应有的威风和庄严。贴着封条的门紧闭着,不知里面曾住过怎样一些可爱或不可爱的人。又发生过怎样一些动人或不怎么动人的事故。
隔离房外,曾经种下的非洲菊还没头没脑地笑着。曾经撒下种子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得感谢这些高过屋顶的沙柳和芦苇,它们把这座看上去阴森森的方舟打扮得格外温暖动人。得感谢这些见缝插针的蓬蒿和芨芨草,它们把那段福尔马林味道浓重的回忆,冲淡得犹如一抹干巴巴的乌云。得感谢那一群突然飞过屋顶的鸽子,它们将天空的忧郁,又缓解了一些。
病毒已逝,方舟依然。两个身穿黄马甲的环卫工人,一扫帚一扫帚耐心打扫着不断飘落的树叶。感谢那些树,它们让这座荒野里的方舟还端坐在这里,为逝去的那段时光,保留一份证据。
二、废弃的瓷窑
都到了山底下,自然是城市边缘无疑了。
山底下是修了半拉子的环城路。环城路边,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两根粗壮豪横的大烟囱。大烟囱立于一片烟灰色的平房区。平房一律是两泼水的青瓦白墙,但是死了一般寂静,毫无声息。大概是真死了。仔细看去,有些门窗洞开着,有些屋顶裂开了缝隙。平房东北角的大烟囱底下,两座蒙古包一样的瓷窑,在阳光下闪烁着斑斓的色泽,不像平凡的瓷窑。
于是,怀着晃晃荡荡的好奇心下山,往那两座瓷窑走去。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座废弃了的陶瓷厂。灰楚楚的青瓦平房,是职工宿舍。不知何年何月废弃了。有的门窗紧闭,完好无损。有的却破破烂烂,大门洞开,窗户上挂着凶巴巴的玻璃碴子。站在门口细看,铺着破席的土炕边,还依偎着一只小铁炉。土墙的隔断里,散落着许多皱皱巴巴的票据。地上扔着一个半旧塑料盆。主人好像只是出门倒炉灰,突然迷了路,再也没能找回来。
两排平房间的空地上,积着一大片水,也不知哪里流出来的。平房东头,是一个大库房,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紧锁着。门口停着一辆客货两用车,车胎都瘪了,车门也大开着,露出歪歪斜斜的海绵座椅。
再往前走,便到了大烟囱底下,抬头看去,冲天而起的大烟囱,将冬日的天空撑得像一顶凛冽而又尖锐的蓝帐蓬。那蓝,是真蓝啊,蓝得令人眩晕。
大烟囱下面的库房门大张着,白色模具看上去像一口白牙。一大片黑黝黝的瓷缸,密密麻麻地站在烟囱前面的空地上,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面目冷峻又严肃。瓷缸尽头的东面,端坐着那两座蒙古包一样的瓷窑。
看过很多瓷窑,都是用砖头垒砌而成,而眼前这两座瓷窑,下半部分窑身全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大块大块不同形状的石头,友好地镶嵌到一起,缝隙里填满红胶泥。大概是因为常年炙烤,石头呈现出斑斓的红黄色,像极了刚刚烤熟的面包色。上半部分馒头状的窑顶却是红砖砌成,看上去紧致又精美。
瓷窑正面并排开着两个拱形石门。石门外大内小,拱顶用红砖砌得优美又结实。两门之间的上方悬挂着一段红绸,已被岁月洗去了最初的鲜红色。右边的一个门,用瓷缸和瓦片封得严严实实,左边的一个估计是被谁撬开了,半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我倾身探头向窑里看去,发现窑壁竟也是砖头砌成,里面装着各种白色模具,可能是过时了,所以废弃了吧。
转身走到窑后,看到土坡上耸立着一根两米高半米宽的长方形大烟囱,大概就是这座窑的烟道了。以前参观磁窑沟时,朋友曾专门为我讲解过,旧年的瓷窑大多是倒烟窑。窑顶是密封的,烟囱一般在窑的侧面。当温度达到八百度到一千度时,火焰便从燃烧室的喷火口上行至窑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被烟囱的抽力拉向下行,经过匣钵柱的间隙,自窑底吸火孔进支烟道,主烟道,最后由烟囱排出。
古人的智慧常常令我感到无比诧异。那时候物资多么匮乏,生产技术何其落后,可是手工制造的不论是纯木家具、器皿,或是陶瓷、金银器,其工艺的精美雅致往往是当今的先进设备和现代技术所不能及的。
其实,古人的思想和文学艺术,今人也未能超越。
看完了瓷窑,往外走。一路上,到处都是黑缸。完好的,破损的,站着的,睡着的,侧歪在草丛里的,层层叠叠摞在一起的,单个儿孤零零躲在沟渠边上,仿佛在沉思的……人们的生活到底是好很多了,这些缸才七零八落底摆在这里,活成了野缸。倘若是旧年月,大概早都被领回家,腌菜或者装米装面装洋芋,没啥可装的,就装一缸水,放在院子里,养天养日养月光。有时候,也养一株莲花,几条小鱼儿。给平淡的生活制造一点点涟漪。
小时候的日子几乎离不开缸。米缸,面缸,油缸,醋缸,酱缸,酸菜缸,洋芋缸。家家户户房子里摆着几口大大小小的缸。现在呢?现在的人似乎过得简单又无趣了。家里除了一个冰箱,成天呼噜噜费电外,啥缸也不需要了。
穿过密密麻麻的缸阵,又回到了刚刚进来的桥洞口,钻过桥洞,便是城北的一片家属区了。原来,这废弃的陶瓷厂距离城市也不过两三千米,但以前不但未曾亲眼所见,连听说也没有过。可见,我们的目光多么短浅,我们的生活多么局限。大多数人活在一小片熟悉的舒适区内。而远方,就是舒适圈外。
三、荒野怪屋
又一次,我们走到了黑苔斑斑的土墙前。土墙两米多高,仿佛一条龙,趴在荒丘野岭上起起伏伏,看不到头。
土墙内到底藏着什么?这一回,我们决心探个究竟。
总会有豁口,总会有漏洞,总会有一条路,成全我们的好奇心。这是无数次荒野漫游得出的经验。有时候我担心,这条经验会不会把跟在身后的男人带坏。但转念一想,不由乐了。都这把年纪了,能坏到哪儿去?再说了,这年头,坏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没费一点功夫,一处豁口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从豁口看进去,土墙内还拉着一道铁丝网,铁丝网内,不远处的荒丘上,露出一座灰色屋脊,仿佛一条冬眠的鱼。既没有袅袅炊烟,也无人语狗吠,荒野里的房屋安静得像古墓。谁会把家安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难不成是修仙的?
进去看看吧,好奇心又开始怂恿我。你看,都这把年纪了,好奇心比野草还茂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我毫不犹豫翻过土墙,钻进铁丝网,蹑手蹑脚向那房屋走去。
他也跟了来,还大声问我跑进来干嘛,我连忙转身,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他立即噤声。很多次危险,我都是凭着直觉赋予的安全意识,捡回小命的。对于这点,他非常佩服。
我们俩屏声静气,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古怪的房屋。一座坐东朝西的屋子,建在三米多深的长方形人工凹坑内。两泼水的青瓦房顶,被风霜雨雪涂成了青黑色,还用铁丝纵横交错五花大绑着,仿佛担心那些瓦片趁着夜色逃跑了似的。褪了色的红砖墙,看上去依然无比坚固,拦腰也绑着一道粗铁丝。七个窗户紧闭,看不到一丝里面的情景。多像一座囚笼。
小心翼翼转到房屋正面的坑沿上,看到房屋并不是住宅,而且早都废弃了,这才放下悬着心,大胆观察起来。房屋两头分别是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平顶小屋,铁锈色屋门南北相对,并紧锁着。两个小屋之间的墙上,用红漆写着“库房重地,严禁烟火”的大字。“重地”和“严禁”之间是一个大大的红色数字“3”。“3”右边的白色牌子上写着“防火防爆,轻拿轻放”八个黑体黑字。左边白色牌子上面的字有点小,看不清内容。
站在凹形坑沿上向后望去,一条青灰色砂石路,清晰又坚定地打山外拐进来,从主道上岔开一支,一直走到了凹坑处。尽管这库房可能废弃了,但似乎还是有车来过,因为砂石路上,留下一道道很明显的车辙印。
距离这座库房十米远的南边,也有一座相同的库房,好奇心又膨胀了一寸:究竟是什么库房?存放着什么宝贝?从坑沿的斜坡溜下去,走到库房跟前,才看清“3”左边白色牌子上的黑字——危险等级:11级。计算药量:150000kg。危险有害特性:爆炸。定量:粉状乳化炸药,150000kg,定员:5人,最大允许,8人。
原来是炸药库!尽管从各种迹象看来,这座炸药库废弃了,但还是感到一股强烈的危险。这便是定义和标签带给我们的幻觉。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和直觉,其实就是自然选择赋予我们的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在远古时期,这种技能能够保命,但是在如今社会,或许会成为一种局限,阻挡前进的脚步。
不管怎样,还是小心点好。我们急忙爬出了凹坑,向南边那座房子走去。一模一样的凹坑,一模一样的房子,仿佛是复制的,第4号。转着身看了一圈,发现东西南北的丘陵中,都有同样的房子。怪不得那圈土墙把方圆十几公里的荒野丘陵都围了起来,原来这里是炸药库集中营。
不远处,西边最高的山顶上,一座哨所一样的小房子吸引了的我们的注意。气喘吁吁爬到跟前,果真是一座哨所。小小的砖房,只能站两三个人,三面开着小窗。从窗口看出去,恰好能看到东西北三面的几座炸药库,而门正对着的南边山下,可以清晰地看到9号炸药库上红色的9。
也不知多少年轻的士兵,曾站在这里凝神静立,守护着这些关乎生命安全的炸药。哦,对了,我们俩嘀嘀咕咕讨论了一路,大致猜出个七七八八。这些库房,应该是化工厂六七十年代所建的炸药库,后来化工厂倒闭,厂房卖给私人,这些库房也就相应废弃了。
不过,令我们疑惑的是,既然都废弃了,为何还要用土墙围起来,而且还加了铁丝网。更疑惑的是,既然土墙围着,还加了铁丝网,为何还会有车辙印,羊粪蛋,不仅如此,山谷平地上,还种着一些苞谷地。没有收回去的苞谷杆在冬天的冷风中,发出唰啦啦的哆嗦声。
从哨所可见,9号炸药库上侧面小房子的门被拆下来,竖在墙边。我很想知道,那洞开的房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于是,像岩羊一样滑下山,来到9号炸药库前。探头看去,被拆了门的小平房里面,除了墙角的一把扫帚,什么都没有。与之相连着的大库房内,堆放着一大堆苞谷杆,散发着浓重的羊粪味。可能是被哪个放羊人改成了羊圈。
阴沉的天空,突然刮起一阵寒风,似有雪花零星飘落。我还想在那条砂石主路上往前走一走,看看究竟通向哪里,他却说,天冷了,回吧。于是,我们往山口走去。以为山口应该大张着,并没有什么阻拦。
一路上数了数,大概共有十二座炸药库。每一座门前都种着一棵榆树。每棵树上,都结着一个大大的鸟窝。南北山岭之间的平地上,料石修成的排洪渠纵横交错。排洪渠之间分部着很多消防井。当年,对这项工程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只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进化,多么重要的机构和要职,也会被时代的车轮碾碎。二十多年前被强行引产的娃们,倘若得知今天国家会鼓励生三胎,会是什么心情呢?
即将走到山口时,一个身穿黄色防寒服的男人,开着三轮车迎面而来。看见我们便停下车,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询问: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我看了看他,笑着说:我们随便转转。他又问:你们从哪儿进来的?我反问:你是谁,这里不能进来么?他说:这里是单位,不能随便乱转。又问:你们从哪儿进来的?我撒了个谎:就从前面山口进来的。他说:前面门锁着呢,你们咋进来的?唉,露馅了。只好实话实说:从那边墙上翻进来的。
那男人掉转车头,说:那就赶紧走,我给你们开门。以后再别来了啊。我们连忙点头。
山口蹲着一座青砖房,挂着门帘,冒着白烟。看样子就是这男人的住所。一群羊正拐过房子往山里走去。一位中年妇女身穿棉袄,袖着手站在房前。房前的树林里养着一群鸭子和鸡,不知在讨论什么,聊得格外热闹。男人朝女人喊了一句:你给他们开一下门,我赶羊去。那女人便走下坡,给我们打开铁门。
走出铁门才发现,我们竟到了窎沟村的路上。以往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对山坡上的土墙满腹疑惑,这下算是揭了秘了。不由心中大快。
有时候,往往只需再往前走那么一步,天地便会截然不同。远方并不在远方,而在熟悉的身边。
四、喜鹊的别墅
一下车,西北风仿佛好久未见的宠物狗,摇头摆尾地向我怀里扑来,撞得我一个趔趄。坐在车里时,只看到落日辉煌,旷野盛大,天空明镜般透蓝,没想到风这么猛烈。
远远看去,电厂的大烟囱和冷却塔中冒出来的白烟和水汽,也刮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
西北风伸出冰凉的舌头,舔手舔脸舔脑门,连头发都不放过,还想解开衣襟,将冰疙瘩一样的手,探进咯吱窝。但我们顾不得那么多了,不远处那棵屹立于田野的槐树,正向我们频频招手——来吧,来吧,来看看我。
围好刚刚来自千里之外的羊毛围巾,裹紧棉衣和大衣,我们迈开步子,向那棵树跑去。苞谷杆子们列队欢迎,啪啪啪鼓着掌。枯黄的野草们兴冲冲跟着一起跑,以为我们要去看什么新鲜有趣的好玩意儿。
跑到跟前才发现,我们要看的并不是银砖金条,也不是玉石玛瑙,而是一棵举着好几枚喜鹊窝的大槐树。站在树下的三个女人,抬起并不年轻的脸,张着盛满喜爱的眼,伸出手指头数:一、二、三、四……一个说,一共十个。另一个说,一共十二个。到底几个?我也没数清。
但我们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把西北风都搞抑郁了:难道我的威力还不够么?要是喜鹊在家,大概会一齐探出头看着我们,各个满脸自豪:看我们的别墅多么豪华!既有创意又具艺术性!关键是结实稳当,能扛八级大风。我们可从不干那豆腐渣工程……
树在大风中剧烈摇晃,喜鹊窝纹丝不动。
唉,看得我突然心生羞愧。生而为人,有时候真不如一只喜鹊诚实踏实。
在呼呼的西北风中,细细打量:从北面看去,是一棵大树领着三四棵小树娃。西侧看去,则是一棵高大伟岸的男树,牵着一棵稍稍矮胖一点的女树。周围则是各个年龄段的小槐树和刺头扎脑的枣树。
男树高约六七米,最高的一根粗壮树枝上,冰糖葫芦一样,举着一串五六个硕大的喜鹊窝。南边一根稍微细点的枝杈上则串着三四个。东边一支更细的枝杈上坐着孤零零一个。真是团结又幸福的一大家子。也不知是三世同堂还是四世同堂,或者也可能是组团养老的邻居们。不过看上去真是喜庆又吉祥。
夕阳把琥珀色的光线从遥远的地平线推过来,每一棵树都像披上了金色的袈裟,无比辉煌无比端庄。就连被岁月捶打过的我们,也仿佛镀金的泥菩萨一样,看上去那么慈悲又仁爱。
突然,两个正在接受我拍照的女人,指着我身后,双眼放光地大呼:快看,快看,真美!我将镜头顺着她们所指的方向移过去,看到瓦蓝纯净的天空,一条银白色巨龙附身低眉,似乎正在与一只尾翎盛开,回身反顾的金凤凰细语呢喃,说着什么。而西天边,夕阳的上方,镶着金边的云彩幻化出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
在呼呼猎猎的西北风中,我们静默地站在旷野上,一起注视着天空,内心不禁涌起深沉厚重的感恩,感恩苍天厚爱,让我们看到这吉祥又美好的一切。感恩,每一天都能平安喜乐地度过。感恩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