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安蓝的头像

安蓝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10
分享

回乡记

2025.3.28晚

要回老家了。终于。

这回是真正的老家——我的老家——永靖县新寺乡中塔村阴山社。

三十多年过去,即使一次也没回过,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地名——这是我的摇篮,我的童年,我的人生的起点,我半辈子没回去过,却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地方。

这么多年,我年年跟着他回会宁,都毫不含糊地说回老家,可是到了他的老家,我总会想起自己的老家,心里就幽幽地有些伤感:什么时候才能回一趟我的老家呢?

然而,每年回他的老家总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回我的老家却需要一个非去不可的强大理由。这个理由一等就等了很多年——今年过年时,尕爸爸语气中多少有点不满和幽怨地说:人家在外工作的年年清明都来上坟,咱们家不见一个。说完,一声长叹。这声长叹像一把锥子,轻轻在我的心上扎了一下,就渗出血来。

是啊,我是老家长大的丫头。阿爷,阿奶,大大将我拉扯到九岁,他们离去时,我尚可以年幼来托辞,没能送一程,可是长大成人后呢?这么多年,我有什么理由连个墓也不能去清扫,连个祖也不能祭奠一回呢?我为自己的卑微懦弱感到羞愧。

终于要回老家了。当我决定回老家的那一刻,心里猛然慌张忐忑起来。就像四十多年前的一天,有人告诉我:你阿大阿妈来了,赶紧回去。我当时心里就是此刻这种感受:既想看看我的阿大阿妈啥样子,又怕见到他们。我见了他们怎么称呼,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应该笑还是应该哭?我的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我磨磨蹭蹭往家走,走到门口,探头偷偷瞄他们——两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坐在八仙桌两边。男的憨厚,女的漂亮。都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我看看自己垢甲明幽幽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头发,突然无比自卑,更加不敢走到他们面前。这之前,我无数次听说过他们,可是当他们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竟如此不知所措。

现在,当我一想到回老家,心里的忐忑不亚于当时。我一遍遍在心里想着老家的山,老家的河,老家的庄窠,老家的乡亲,老家的一草一木。想着想着,竟难过起来。就像被丢弃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就要见到他们了,心里竟生出无比复杂的情绪——一种爱恨交织,悲伤缠绕着羞愧,思念伴着恐惧,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吧。

上一次回老家,是什么时候呢?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阿妈领着我,走进庄窠时,看见廊檐下靠墙蹲着一个人,破毡片一样的头发横七竖八乱奓着,身上裹着一件蓝灰色棉衣。没错儿,大夏天的午后,他穿着一件棉衣蹲在廊檐下,黑紫泛红的脸色,看上去疲惫不堪,又困乏无助。看到他的一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儿,那就是我的尕爸爸——曾经是方圆十里数一数二英俊能干的后生。

看到我们,他紫红色脸膛上黯淡的目光亮了一下。他慢吞吞站起来,把我们招呼到上房。他说几年时间里,他连着抬埋了三个老人,把自己也给抬埋倒了。是的,倘若不是要照顾家里的三个老人——我的阿爷、阿奶、大大——他大概已经跟其他后生一样远走他乡,打工或者做生意,也必然能闯下自己的一片天地来。然而……命运有一张残酷的辣手。

那一天,他用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招待了我们。那顿鸡肉,无比浓香,却也无比心酸。后来,我们吃完了鸡肉,喝光了鸡汤,还是残忍地离开了,丢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守着一院子白花花的阳光,还冻得直哆嗦。

再后来,我上技校了,我参加工作了,我结婚了,我生孩儿了。我像一个公司中股份最少的那个合伙人,只有执行命令的权利,没有自由选择和决定的权利。去哪儿不去哪儿,都不由我说了算。我不是我的我,我是老公和孩子的我。

一直到今天。

今天我通过多年的不懈努力,获得了些许的自由和权利,终于能够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回一趟老家了。这是我的故乡给我的幸和不幸。但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他,始终心怀感恩——我的老家,我不愿再提及,却从未忘记过的地方。

20250329晨

怕失眠,昨晚喝了一剂安眠的药。

半夜醒来了一次,也许是药剂管用,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已六点。想到要回老家了,朦胧睡意一扫而光。躺在床上,正在做公号,哥打来电话,说他过会儿来接。赶紧发了公号,起床收拾。荷包蛋还没来得及吃,哥来了。大包小包提上车,又接了弟弟和侄女,四个人,一车沉闷,往老家赶。

天气预报经常哄人,说好的晴天,到了白银还是灰出出的,到了河口依然是。窗外的山色由土黄变成了土红,满目是红砂岩和丹霞山。山势也陡峭雄宏起来。不时见山坳里冒出白烟,定睛一看,白烟里站着或跪着一些蚂蚁一样的人。清明了,天南海北的游子们又开始匆匆往故乡赶。赶回去在坟头添几锨土,奠几杯酒,烧几张纸钱,一来慰问了老先人,二来尽了一份孝心,这一年,也算是心安了。

十点半到了孔家寺,视线里出现了清粼粼的黄河。到底是上游,黄河比靖远的宽阔厚重了不少。两岸平坦宽展的农田里,农人们正在忙着播种。想起小时候,曾跟着阿爷和大大从老家步行到孔家寺等过多次火车,眼前的风景便亲切起来。使劲搜寻曾经等火车的地方,却是了无踪迹。又在百度地图上查了查到新寺的距离,27公里,35分钟,有点难以置信。小时候可是要跋山涉水走一天半才能到啊。现在有了车,竟然只需要35分钟!

车穿过孔家寺镇,开始轰隆隆爬坡。山大沟深,坡陡弯急,比会宁的山路凶险几倍。看着车窗外既高且陡的苍茫大山,深渊一般的绝壁峡谷,心里不由发怵。心想这样的地方,连鸟大概都不会坐窝。再看那些布满了坑坑洞洞的石壁,尚保留着河水冲刷过的褶皱,不由慨叹:真是山河有命!也许千万年前,这里曾是壮阔的河流,茂密的森林,后来由于地壳运动,山河异位,森林尽毁,才成为今天这般蛮荒狂野的山壑。

车一直在爬坡,原以为爬到山顶,会沿着山梁一路向前,不料又陡然一落,开始下坡。一直落到谷底,在山沟里蜿蜒向前。沟两边多是红泥山、丹霞山,或是像未发育成熟尚处于成长期的土山与丘陵。一座一座新鲜的红泥丘陵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好看的褶皱肌理。又仿佛一群刚刚爬出窝的小兽,懒洋洋地趴在山根,好奇地打量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这样的山路,27公里35分钟怎么可能到呢?想了想地图上所标的也许是直线距离吧,于是内心预计了一个小时。不料,四十分钟后,哥说:到了。忙看向窗外,不远处果真蹲着两三幢红黄色楼房,视野也豁然开阔起来。心说:嗯,的确是到了。

弟弟要给尕爸爸买些东西,我也跟着下车,站在街边打量着这童年时逢集便热闹非凡的集市,此时,竟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不多的几个铺面,也大多关着门,只有眼前的一个商店冒着烟。而先前看到的那红黄的楼房,竟然是新寺小学。我小时候似乎并没有这座学校。正是周末,学校空荡荡的,不知还有多少小学生在此上学呢?

即将四月,春天的秘密,刚刚在柳梢头露出破绽,在满目苍黄寥落中泛着一点淡淡绿意。而新寺两边的山,看上去依然一片枯黄,全无半点春意。北方的春天啊,总是如此姗姗来迟。新寺以西两三公里处是阳山,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跳在继续加速。

20250329午

一进村子,便看到尕爸爸等在路边,身形依然高大,脊背却已微驼,头戴蓝色遮阳帽,帽檐微微斜着。六十二岁的人了,看上去依然个性十足。将车停在尕爸爸家门口,提了上坟的东西,径直往阴山的祖坟走去。已有很多人在我们前面走着,背着袋子,扛着铁锨,提着大包小包。大人小孩十几口人。问尕爸爸前面走的都是谁,他说都是家务。家务就是同族亲戚的意思,至于务究竟是哪个务,我也不太清楚。暂且就这么着吧。

一条小河拦住了我们,浑浊的河水有些湍急。一座水泥桥只剩下半边,另半边大概被河水冲走了。我们只好踩着桥边的一块石头,一个接一个跳过去。哗哗的流水声仿佛哗哗的钥匙,又打开一扇回忆的门。门里藏着一切与这条河有关的童年。那时,这条河比现在宽阔,也更加湍急。我们和羊群、牲口们呼啦啦从山上奔下来,一口气跑到河边。羊在喝,驴在喝,骡子在喝,我们也在喝。喝饱了,驴驮着水桶,骡子驮着我,我们赶着羊群,一起往山上爬。

一次,我骑着骡子来到河边饮羊。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骡马和驴,我家的骡子看到同类,高兴坏了,一顿撒欢狂奔,将我从背上摔下来。更可怕的是那群家伙们都像是着了魔,来来回回在我身边狂奔着,像是在搞什么仪式。幸运的是我摔在了沙地上,毫发无损。更幸运的是它们狂奔时避开了我这个倒霉蛋,不然我大概会被踩成马蜂窝。

跳过河,开始爬山。这条弯弯绕绕的羊肠小路,小时候我曾无数次跟在大大屁股后面往阳山走,并没觉得有多陡,可是此时此刻,这山好像突然站了起来,故意在为难我,或者考验我。“大概有八十度。”我喘着粗气说。“没有吧,大概五十度。”侄女在我身后说。好吧,这么说,不是山陡了,是我老了。

尕爸爸气管不好,一路走一路咳,走到半坡,终于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地直喘气。

我们四个一口气爬上陡坡,来到骡马头。骡马头是我家最北端的一块地。地早已荒了,前面走的那帮家务们也正坐在地上换气。身穿黄夹克的红五爸爸看见我,笑着说:“啊,看见靖梅了。”是的,在这帮家务中唯有这位同族叔叔我还认得,是因为十多年前见过一面。剩下的男女老幼,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互相都不认得了。我向红五爸爸问了好,再不知说什么,只好抿着嘴笑。

大家歇够了,继续往山上走。一路经过的所有梯田都荒着,爬满了枯黄的草壳子。尕爸爸说:山上的人家全都搬走了,所以这些地都荒了,再也没人种了。我看着从山顶一层一层落到沟底的梯田,荒天荒地荒到骨头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失落。然而,很快又释然了。这里土地虽广,却极为贫瘠,加上缺水干旱,费力拔活地种上粮食也没有多少收成。再说,住在山上,确实有诸多不便,搬到阳山显然是明智之举。

到祖坟了。这祖坟我小时候就有。一座座长满荒草的老坟,挤在一片荆棘丛中。我既不知道他们的辈分,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小时候每年过年和清明都跟着大人来上一回坟。

那时,大人们怀古思贤,祭奠祖先,娃娃们心里却只记得一样——吃。因为祭奠完先人,磕完头后,大人们会将献供的猪头肉和花馍馍泼洒到坟上,我们便一哄而上,捡拾起地上的猪肉和花馍馍,大快朵颐。那是贫穷年代特有的景象,即便掉到地上的麦粒,人们都会捡起来喂进嘴里。那时土地干净,麦粒珍贵,每一粒粮食,都是命。

现在,大家都忙着往荆棘上插钱粮,往坟头上压黄纸,往坟前摆祭品,并在祭品前倒出一堆各自背来的纸钱。我站在坟边给侄女讲小时候的情景,听得侄女一愣一愣,一脸不可思议。是啊,他们一出生就吃得太饱,哪里体验过饥饿的感觉?又常常被教导掉在地上的食物不卫生,哪能明白我们当年在草丛里找到一片肉一块馍的欣喜?

与小时候的祖坟不一样的是:坟前立了一块高大的石碑。石碑上端刻着魁氏总碑四个大字。大字下面依次刻着一世到四世先祖和后人们的名字。在我的老家,后人是男性后辈的统称,女娃不在后人之列。即便是祖母、母亲也只是姓加个氏代替,并没有名字。由此可见,从古至今,重男轻女的思想,从未消失过。

至于魁姓究竟从哪里来,被问的次数多了,自己也不免好奇,便上网查了很多资料。一说:魁姓的主体源自姜姓魁傀氏,即炎帝部落的首位首领。根据《路史》记载,魁傀氏为少典长子,因"魁伟奇异"得名,后以姜水为姓,开创了炎帝部落的基业。

二说:完颜氏改姓——完颜氏为金朝国姓,属女真“通用三十姓”之一。清乾隆年间,完颜氏后裔魁伦官至福州将军,因弹劾贪腐闻名,成为满族魁姓的典型代表。

三说:萨察氏改姓——萨察氏源于金国“撒铲氏”,满语Saca意为"盔",与"魁"字字面意义直接对应。该氏族世居长白山、瓦尔喀等地,后多改汉姓为魁、谢、隗等。

不管源自哪里,魁姓人的血统里绝对有少数民族的勇猛、彪悍、热情。这在很多魁姓人身上都能看到。包括我自己,似乎基因里带着一种草原民族的豁达、勇敢、豪放。每每看到草原便情不自禁地想要扑进她的怀抱。每每听到羊叫,就总是不由自主想要搂进怀里。

一大堆纸钱不一会儿便哗啦啦烧完了,有人喊了一声:磕头。大家不论站在哪里,正在干什么,便一律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朝着坟堆磕三个头。磕完头,有人把供在坟前的猪头搬到干净平整的地方,尕爸爸拿出案板开始切肉。

敬完先人,大家开始分食猪头肉和馍馍。我们大清早出发,又没来得及吃午饭,此时早已饥肠辘辘。顾不得油腻,拿起一块猪头肉,又掰下一块馒头,三两下塞进嘴里鼓动腮帮子。嗯,先人们打下的江山,依然安稳。先人们享用过的食物,依然可口。童年的感觉,又回来了。

上完总坟,接着往山上走。经过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时,眼里一热,差点落下泪来。曾经的庄窠早已不见,连个断壁残垣都没有。只有满地荒草和荒草丛中的榆树苗,在风中摇摆着,像是在欢迎我。可是,它们哪里认得我呢?我走时只有九岁,回来时已近天命之年了。门前屋后的那两棵杏树也没了,只有三四棵榆树互相搀扶着,站在风里。土坎下窖过洋芋的那个土窑还在,半张着嘴,欲说还休的样子。

大家一刻也不停留,继续往山上走,没人能明白我的心情。从我家庄窠旧址东边登上一段田埂,就见地里并排坐着两座很大的坟。坟院前两棵高大的树,奓手奓脚地站着,尚未发芽,看不出什么树。尕爸爸说这就是阿爷阿奶的坟,我的眼里又升起一片水雾。

他们着急忙慌地在坟前倒下纸钱,就要开始点火烧纸,我一看供桌上什么都没有,忙说:“等会儿,供品还没摆呢。”我刨开纸钱,摆上带来的水果、糖、蛋糕和一些零食。小时候,阿奶常念叨:“靖梅,你长大工作了,给我买糖吃啊。”阿奶喜欢吃糖,可家里穷,哪有糖吃。即便是逢年过节买几颗糖,也全都用来哄我的嘴了。

“阿爷阿奶,孙女靖梅来看你了。”我心里默念着,“我带来了你们喜欢的糖,你们好好吃吧。这蛋糕你们从来没吃过,现在也尝尝吧。阿爷阿奶,你们千万别怪孙女啊,这么多年,我也是身不由己……”

默念完了,想起阿爷阿奶听不懂普通话,想用家乡话再重复一遍,一瞥眼,发现坟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尕爸爸和侄女在旁边等着,其他人继续往山上走去了。我只好站起身,意犹未尽地离开坟墓。

其他人都上山了,我一直惦记着要给大大上坟,便问尕爸爸:“大大的坟在哪儿?”尕爸爸说他已经上过了,看我执意要上,便带我来到大大坟前。

大大的坟在总坟下面的一块地里。掏供品和纸钱时才发现,给阿爷阿奶买的花和手机忘了献给他们。我暗喜:阿爷阿奶也想多看我一眼吧,或者知道我心里的话还没说完,才给我这个重新回到坟前,说说心里话的机会。

或许在别人眼里,大大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他一无妻儿二无工作,也不爱务农种庄稼,总喜欢拿着一副快板,东奔西跑走街串巷,靠一张嘴皮混日子。但大大最疼我,走哪儿都带着我,有好吃的也留给我。他也最重视念书学习,几次三番给我找学校,最后不得不偷偷将我送回父母身边,只为我能上学念书。为此,阿爷阿奶都不待见他,但我心里,大大始终是个好人、有趣的人。

恭恭敬敬跪在大大坟前,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轻轻叫了一声:“大大呀……”天灰蒙蒙的,风似乎都在咬紧嘴唇,忍着悲伤,我又怎么能落泪呢?

给大大烧完纸钱,磕完头,我拿起剩下的两束花,再次来到阿爷阿奶的坟上,跪倒在地,把刚才说过的话用家乡话重复了一遍,才觉得心里稍安了一点。

返回时,我特意走到庄窠的遗址,站在曾经的打麦场边向山下望去,发现并不能看到骡马头,难道那夜阿爷带我看鬼是个梦?又到庄窠东边那个大坑前朝里望了望。山洪吹开的大坑张着黑黝黝的大嘴,像在故意吓唬我。小时候,家里养着一只特别帅气、调皮的小公鸡,它总是从坑这边飞到坑那边,展示飞翔的本事,以获得母鸡们的青睐。

朝西的土坎下那个窑洞也还在,里面曾经堆放着草艾子,用来填炕。一次,我拿着铁勺,偷偷趴在洞口,等一只母鸡在草艾子上下蛋。那母鸡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有人在偷窥,脸憋得通红,半天都下不出来蛋。后来总算下来了,我冲进去赶跑母鸡,拾起鸡蛋,结果蛋壳还软软的——是不是因为吃了那个软蛋,我才活得如此软弱?

我又来到菜园子下面,看看大大住过的窑洞。记忆中那个窑洞很浅很小,没想到现在塌掉了半边,依然很深很大。这么说来,九岁那年,大大带我偷偷离开老家的场景并非臆想。

那天早上,我来到窑洞门口叫大大时,大大还睡着,门缝里传出地动山摇的呼噜声。大雪下了一夜,足有一尺多厚,风停了,天空晴朗,麻雀们叽叽喳喳叫着。大大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往新寺走去。他说带我去集市上给我买麻花,结果买完麻花,就把我一步一步哄到了我父母跟前。那一天是我一个童年的结束,另一个童年的开始,我至死都难忘。

接下来,又从阴山到阳山,一共上了八九座坟。其中阳山的一座总坟,规模比阴山的更加阵势宏大,整齐有序。一直到下午五点,坟总算上完了。尽管不知道上的是谁的坟,但却看出一点门道:虽然大家一起在上坟,但还是各存着私心。在自家先人坟上捧出最赤诚的敬意,最丰盛的孝心,摆上最好的献供,烧最多的纸钱。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另外还看出一个扎心的现象是:等到上坟祭祖的游子们纷纷离去后,庄窠里剩下的活人,大概比坟墓里的死人还少了吧……

20250329傍晚

上完坟,回到村,红五爸爸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说正在做臊子面。我们想着赶紧先喝口茶歇口气,便嘴上答应着,人却径直往尕爸爸家走。

走进绿色双扇大铁门,宽敞明亮的院子里一共三间砖房。坐北朝南两间,是上房和主卧,封着玻璃走廊,既暖和又干净。坐西朝东一间是厨房。厨房旁边,一扇门通向后院。靠南的半边院子盖着彩钢顶棚。顶棚下面放着摩托车,以及一些木柴、农具等物件。

据尕爸爸说,盖这院房子总共花了十万块钱,政府出了六万多。第一次看到脱贫的惠民政策切切实实落实在自己亲人身上,心里由衷感激和欣慰。

一进上房,尕爸爸就忙着生炉子,烧水泡茶。我们四个坐在沙发上,一边蹬腿伸腰释放乏气,一边打量着整个屋子。

屋子靠西盘着一个大通炕。炕边靠墙放着一个高大的炕柜,足有两米多长一米二高。上面盖着一条干净的被单,里面装着被褥衣服。中堂挂着一幅毛主席像。这是不论哪个农村都常见的装设。几十年过去,农民们对毛主席的敬仰和爱戴,丝毫没有褪色。东墙上挂着一幅八骏图,看上去气势非凡。屋里还摆着几盆长势喜人的花,叶片绿油油地发着光。电视柜上一盆仙客来正忙着开花,看上去粉嘟嘟的,格外惹人心疼。

整个屋里,从屋顶到地面,从炕上到桌上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来,尕爸爸一个人也过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这让我心里稍感安慰。

目光最后落在茶几上的一盘油饼油果儿上。那油果炸得金灿灿黄澄澄,不但颜色均匀,闻着都香。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童年的味道立即从舌尖弥漫开来,直冲脑门。我问尕爸爸谁炸的油果,这么好吃。尕爸爸看了我一眼,说:“我炸的呗,再阿个炸哩?”

喝了一杯茶,吃了一个油果儿,尕爸爸又端来一盆卤好的排骨,炖在炉子上,不一会儿便飘出香味来。即便尕爸爸亲口说这是他自己卤的,我还是有点不相信,他怎么卤得比饭馆卖的还好吃呢?难不成是老家的猪肉香?不管怎么说,我们四个放开手脚,吃了一块又一块,不一会儿便把一盆子干掉了。

刚干完排骨,吧咪爸爸来了,叫我们去他家吃臊子面。本来已经吃饱了不想去,但看着吧咪爸爸一脸诚恳的表情,还是心动了。他说:“大老远的来了,兄弟姊妹们坐在一起喧个干淡呗。都坐在这儿干啥?”我笑着问他“干淡”两个字咋写,他说他也不知道。吧咪爸爸和红五爸爸是亲兄弟,和尕爸爸是堂兄弟。若是放在现在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估计大家都互相不认识了。但是在那个缺衣少穿的贫穷年代,一个家族的兄弟姊妹们,即便是没有住在一起,也常来常往、互相帮衬着过日子,因此感情真挚而纯粹。

在我记忆中,所有人都喜欢吧咪爸爸。他性格好,长得帅,尤其年轻时穿一身军装,无比帅气。还记得小时候,他当兵回来,到阴山看阿爷阿奶,跟尕爸爸一起爬到屋后的杏树上摘杏子,结果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气。那一次,可把阿爷吓坏了,使出浑身法数才把他的魂给叫回来。

吧咪爸爸家在尕爸爸家西边,隔着一条两米宽的土路。严格说来,这也不是吧咪爸爸家。吧咪爸爸在刘家峡,红五爸爸在西宁,现在这院房子,是他们的三哥家。三哥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家室,一个人住在村里,守着一家人的根据地。大家逢年过节,才会不远几百里,赶回来聚在一处,过过乡下生活,找找童年感觉。

我们跟吧咪爸爸来到他家时,上房已经坐满了人。几个女人在手脚忙碌地做饭,男人们则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我一进去,他们便把我让到沙发上。我有些拘谨地看着大家,脑袋里使尽转着圈儿,搜索关于他们的记忆,分析他们的关系,以及与我的辈分。

累死了几万个脑细胞,终于弄明白了屋里男女老幼之间的关系,也便知道了我该如何称呼,心里长舒一口气。但依然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张口,便冒出变了调的家乡话和刺耳的普通话。

自从九岁离开老家,我就像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与老家和老家人彻底失去了联系,也便渐渐模糊和淡忘了他们的名字和称呼。结婚后,更是很少有说老家话的场合和机会了。因此,除了三四个曾经见过一面的亲戚,其余我都不大记得了,连家乡话也说得一塌糊涂。

忙碌的女人中间,我记得最清晰的是小萍阿姐,她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俩经常一起玩。那时,她阿大在刘家峡工作,家里情况好一点。她又是个爱美的丫头,脸蛋总是白白的,双手瘦小细嫩。记得有一次,我俩不知为什么比起手,她的手指修长,手腕又细又白,而我的手和手腕又大又粗,皮肤更是粗糙得掉渣。这使我又多了一层自卑和羡慕。可见,那时我还有女孩子的爱美之心。

吃完饭,红五爸爸的儿子国正端出酒,与几个同辈兄弟一起喝酒;吧咪爸爸和红五爸爸以及小萍的阿妈,坐在炕上闲谝;尕爸爸与红五爸爸的媳妇,小萍阿姐和她弟弟四个人打麻将,我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想到炕上去跟吧咪爸爸他们聊会儿天,但是喝酒的人开始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屋里烟雾弥漫,又吵又闹,没法聊天。红五爸爸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对我说:“要不你们去那边屋子里坐着去,或者到你尕爸爸家去吧。”我一听,像是获得大赦,立即带着侄女回了尕爸爸家。

20250329夜

走出院门,四下看看,村里远远近近亮着几盏灯,而阴山仿佛一只庞大的驯兽乖巧地蹲坐在对面,屏息凝神地看着阳山的一切。回想童年,很多个夜里,我和阿爷或者大大都会站在麦场边,久久地望着阳山。看谁家的油灯着着,谁家的灭了。那时,所有的村里都还没有电,只有上房屋里的煤油灯,昏昏黄黄地亮着,照出村庄的轮廓,拥抱着一个又一个平静安详的夜晚。

倘若灵魂真的存在,倘若死去的人并未远离,阿爷和阿奶此时肯定也正站在原来的场边出神地望着这里吧。他们一定看到了我,看到我从红五爸爸家出来,看到我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阴山,看到我领着他们的重孙女,走进了他们最爱的尕儿子家……就像当年阿爷领着我,站在场边,看着那一团火,在暗夜里游走一样。此时,我是否就是当年那一团走失的火呢?

这个夜晚,我彻底失眠了。我原本想在梦里唤回阿爷、阿奶、大大,见见他们,可是整整一夜,我既没有睡着,更没有做梦,只是在脑袋里来来回回播放着童年的电影——我们赶着羊群走向东边的山塬,浑身都是朝阳和霞光;我们在一个旧庄窠里玩过家家,胀死了一只大老鼠;我们在田埂上挖锅锅灶,洋芋的香气一直飘到了成年;我们在洋芋窖里偷吃生洋芋,管那叫水果;我们躺在夏夜的房顶上看星星,听到屋后的狼叫;我们在阳山的窑洞阿奶家,一起玩羊拐……

20250330 晨

天亮了。天很快就亮了。我们起身要离开了。我再次走出院子,久久端详着早晨的阴山。又用手机反反复复拍下那座我们居住几辈子的荒山,那条我们走过无数次的山路,那面我荡过羊驴、铲过柴草、挖过锅锅灶的山坡。

唉,阴山呀——他那雄宏枯黄的面容,挺拔粗犷的身姿,沉静安详的魂魄,将会永远印刻在我的心魂深处,一次次将我反哺和滋养。可是,我又能给他什么呢?

一只鸟站在红沙柳上,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好久。我想它一定是我的某个亲人,才会那样看着我吧。可是,当我走向它的时候,它却飞走了。

十一点多,我最后看了一眼阴山和尕爸爸,便钻进车里,不忍再回头。我怕我太浅的眼窝装不下太深的留恋,我怕我太深的心里溢出太多的苦涩。阴山和阳山都会永存,但尕爸爸和诸位家伍爸爸们、阿姨们、阿姐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呢?等到亲人们一个一个离去后,哪里还有我的故乡,我的童年?我深深的眷恋和思念又到哪里去寄托?

看着车窗外唰唰后退的村庄、院落,以及满目枯黄与淡淡绿意,一种莫名的失落汹涌而来。此一别后,再见何时?清明啊,唯有清明成了联接故土和游子的一根细弱纽带。

为什么近些年,从国到家各个层面,越来越重视清明节了呢?我想可能有以下几方面:

一、清明上坟是对“土地-血缘”关系的周期性确认,在城市化进程中重构人与故土的精神联结。

二、哈佛大学东亚系研究表明,清明上坟祭祖能激活大脑中“亲缘认知模块”,强化家族归属感。

三、扫墓时除草培土象征生命循环,供奉时令食品展现对自然节律的尊重。纸钱元宝等祭品作为“象征符号”,构成连接阴阳的过渡性空间。

四、通过讲述祖先故事,家族文化、家风家教得以在仪式中进一步巩固和传承。当游子跨越山海跪拜在祖先墓前,完成的不仅是对过去的追思,更是对未来文明可能性的开启。

回想这次上坟祭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人站在祖坟和魁氏总碑前,为大家讲述讲述家族故事,每上一个坟前,介绍一下先人们的名字和辈分。这样,才能更好地传承和弘扬家族文化,也能更有利于团结和凝聚后辈子孙们,使大家明来处、知过去、启未来,更好地过好当下的生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