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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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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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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魂剑

唐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春,24岁的青年诗人李白乘船出蜀沿江而下,一出荆门,眼前便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壮丽景象。

临行前,他的母亲月桂来到他身边。

“儿啊,为母相信你有天纵之才,必定有锦绣前程。今辞亲远游,为母送你一柄短剑以作防身之用。”

李白接过短剑。短剑装在一个有西域特色的很别致的剑鞘中,约一尺长短,抽剑出鞘,寒光逼人,扁平的剑柄处刻有一朵洁白如雪的茉莉花。

李白知道母亲是西域人,自然喜欢从西域传入汉地的茉莉花,但他起初对这种虽有清香却花期短暂的小花并没在意,他喜欢的是雍容华贵的国色牡丹。

母亲似乎看到了李白此刻的内心。

“茉莉虽小,洁白如玉,如同高洁的君子。”

李白瞬间明白了母亲赠剑的用意,他默默地将短剑藏在身上。

“出门在外,不要挂念家里。”母亲再三端详着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有些不舍,“你父亲如果在世,他也会这么说的。”说着,泪险些流出来,转身走了。

李白身披大氅站在船头,回想着与母亲分别时的情景,思绪纷飞。父亲在世时,因为善于经商积累了很多家产财富,母亲为了他出川远游,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换成了金子,让他带在身边,生怕他在外面受难为。想到这里,他的眼眶湿润了。

忽然,他听见船夫大声唱起了号子。

他又想起了在戴天山跟师傅赵蕤分别时的情景。他跟师傅学到了很多纵横家的思想,他因此更坚定了济世的理想,但临离别时,师傅却躲起来不再见他,只让小书童捧给他一柄长剑,并附一句偈语:笔落惊鸿,心向紫皇。冯唐易老,梦绕沧浪。

李白对这句偈语似懂非懂,他下意识地用手握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然后又摸了一下腿上绑着的短剑,怅然若失。

但离愁别绪终究敌不过他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在船夫的号子声里,此时的他英姿勃发。



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深秋的扬州五彩斑斓,天空高远,站在大明寺栖灵塔的最高层上俯瞰,本就繁华的扬州城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

蜀岗上是参差错落的衙署和佛寺,蜀岗下是整齐的街道和热闹的市肆,垂柳掩映的河流在里坊间静静流淌,一条宽阔的运河穿城而过,不远处便是浩荡东去的长江。

大明寺住持鉴真大师手捻佛珠,正陪同一位高挑瘦削、腰佩长剑的年轻人登高望远、欣赏扬州秋色。

这位年轻人虽然身材有些瘦削,但印堂饱满,眉宇间还透着一股英雄气。他来自千里之外长江上游的巴蜀之地,他就是李白。

饱览扬州秋色的李白,此时正思绪飞扬,一改前段时间因受伤和生病而产生的思乡之情。在他生病的那段时间,他感到很孤独,面对着窗外的明月,他写下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

“嘘乎高哉!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李白不禁连声感叹。

鉴真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看来施主对老庄之道颇有心得。”

“是啊大师!吾母曾梦见太白金星入怀,晚生因而得字太白。晚生自小便接触老庄之道,曾在岷山隐居求仙。”

说到这里,李白忽然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妥,这毕竟是在佛门,“不过,这不妨碍晚生对佛祖的敬仰。”

“晚生也曾在剑南道瞻仰过柏堂寺佛像,大云洞内的弥勒佛像据称是根据则天大圣皇后的形象雕凿而成,极富感染力。”

鉴真大师双手合十,微微一笑。眼前这位谈吐文雅的书生出手阔绰,向大明寺捐赠百金。起初大师只是应酬而已,但随着交谈的深入,大师越来越被他的豪爽的性格所吸引,他想试试这位年轻人的才华。

“今日施主登高望远,颇有雅兴,可否赋诗一首呢?”

李白沉吟片刻,显然腹中已有所成,“请借贵寺笔墨一用。”

大师随即命小和尚拿来纸笔,一张质地绵韧、光洁如玉的白纸铺开在案。李白不由得一愣,虽然出身富贵人家,但这种上等的纸张他还是第一次见。大师微微一笑,“这是刚出产的宣纸。”

李白提起笔来,稍加思索便运笔如飞:

“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

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

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

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

鸟拂琼帘度,霞连绣栱张。

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

露浴梧楸白,霜催橘柚黄。

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

大师早年曾在长安和洛阳游学,遍访高僧名士,欣见李白题诗豪放大气,并运用了佛家典故,而且字如游龙,鉴真大师不禁暗自赞叹,他断定眼前这位年轻人将来定会不同凡响。

但在诗的最后一句,大师也看到了这位年轻人的想法。“玉毫”指的是佛眉间白毫,他想让佛祖引领他走出迷茫。大师瞬间便理解了他怀才不遇的心境。

“施主有心结不便明言?”

李白对大师没有夸赞他写的诗,却直截了当询问他内心的想法感到吃惊,对自己才华的自负之心好像有一点打击,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大师的高人之处。大师目光如炬,直视他的内心。

他面对大师,双手合十,“求大师指点。”

鉴真大师思索片刻,沉吟道:“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终南近天都,或可一去。”

对于大师的指点,李白似乎没有完全领悟。

其实,鉴真大师早已看出李白商人子弟的身份,根据当时的规定,商人子弟是被禁止参加科考的。既然李白与道家有缘,而终南山是信奉道教的李家皇室经常光顾的地方,何不像卢藏用那样通过走终南捷径而获得功名呢?虽说是投机取巧,但对被禁科考怀才不遇的李白而言,不妨一试。

对于鉴真大师而言,无论李白信奉佛教还是道教,成人美事,都是功德。



第二天,李白在扬州好友秦武的引荐下拜会大都督府长史程行谌。

秦武身材魁梧,练过拳法,夏日深夜在扬州街头被几位黑衣人追杀,独力难支,被李白解救,从此两人成为好友。听他讲,程行谌虽然在扬州位高权重,却礼贤下士。两人来到府前,郑重地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不长时间,府内便有几名幕僚簇拥着一位形貌雄伟但头发花白的官员出来。

“哪位是李太白?”声音粗壮有力。

李白一愣,想必此人就是长史程大人。本想通报姓名后入府晋见,却不料劳烦程大人亲自出来迎接。

李白谦恭地答道:“晚生便是。”

程行谌一眼就看到求见他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身材比较瘦削却气宇轩昂,相必就是李白,哈哈大笑:“李太白出川以来,诗名远播,吾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飘逸不凡。”上前就紧紧拉住了李白的手,宾主入府落座。

“老弟出川后诗名远播,却不知老弟家在何处?”

李白站起身来,拱手答道:“晚生祖上居陇西成纪,后移居安西素叶城,由安西迁居剑南道绵州。”

“原来是我朝大唐开元圣文神武皇帝的族亲,失敬失敬。” 程行谌连忙起身示意李白:“老弟不必拘礼,快请坐。”

程行谌随即把目光转向秦武,“不知壮士姓名,家在何处?”

秦武站起身来,拱手答道:“晚辈乃扬州本地人士,姓秦名武,现在海陵煮盐为生。”

程行谌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红脸大汉,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壮士祖籍何处?”

“据家父讲,自己童年时从家乡走失,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当时是元宵节,到处是花灯。后来流落到了扬州。”

“请教尊父大名。”

“家父秦方,年已六旬,以贩盐为生。”

听到“秦方”的名字,程行谌不由得暗自吃惊,莫非是开国功臣秦琼之后?很多年前听人说起,护国公秦琼之孙,也就是已故征西将军秦怀玉的长子秦方小时候在元宵夜走失,原来竟流落到了扬州。怪不得看秦武眼熟,长相酷似护国公秦琼。想到程家与秦家的世代情谊,程行谌不仅心里一热。

但对于心中的疑惑,程行谌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转而跟李白谈论起诗文以及对时局的见解来。

而对于李白的来意,程行谌在心里大体能猜得出来,既然李白没有明说,自己也就不多问了。他曾读过李白的诗,知道李白曾志向远大自比大鹏,“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他的小庙是容不下这尊菩萨的。但他非常乐意跟这样的年轻人交往。

交谈间,眼见天色将晚,程行谌命人在东关酒楼摆下晚宴,准备盛情招待李白。李白感觉谈兴正浓,意犹未尽,因此也未推脱。

运河岸边万家灯火,河面上众多小船也都亮起了灯,如星光点点。东关酒楼上,满桌的淮扬名菜和美酒。

程行谌指着桌上一道红油发亮的大肉丸子,说道“此菜名唤葵花斩肉,炀帝在扬州时常命御厨精工制作,颇有风味。”

话音一落,侍女即走上前来,用精致的小刀将肉丸子切开,分成小份,用素色瓷的小盘托至宾客面前。李白举箸品尝,果然非同一般。

席间,程行谌和几位幕僚跟李白觥筹交错,喝得兴起,唯有好友秦武和大都督府参军李思诲推脱不善饮酒,滴酒未沾。

酒至半酣,李白起身道:“大人,晚生愿献剑舞以博一笑。”

程行谌此时也已微醉,点头说好!

李白解下佩剑,一跃便到空场,拔剑出鞘时一道寒光闪过。此剑为上等镔铁打造,锋利无比,乃师傅赵蕤所赠。

李白虽然已有醉意,但剑术动作规整,一招一式中显露出扎实的功底。起初舞得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到后来让人眼花缭乱。最后,李白将长剑抛向空中,随即用剑鞘精准接住,依旧挂在腰间,回到座上。

众人齐声喝彩!

程行谌起身劝酒,赞叹道:“好剑法!深得峨眉真传。”

李白谦逊地拱一拱手,“献丑了”,话虽低调,自己内心还是很得意的。

“听闻太白弟在扬州与几位黑衣人打斗受伤,可曾用剑?” 程行谌话音一转,忽然问起了几个月前的事情。

李白正沉浸在众人的赞美声中,忽然听长史大人这么一问,立刻清醒了许多。

虽然他自己觉得解救秦武是见义出手,但毕竟不明就理,而且自己是外乡人,慌忙答道:“未曾用剑。”其实他当时拔剑挺身而出才解救了秦武。

程行谌也不好追究,笑道:“那就好!械斗是要吃官司的。”按照唐律,使用武器打斗便是械斗。

席间,秦武一直默默无语,听程大人追问李白与黑衣人之事,他机警地观察着对面参军李大人表情的变化。他对这位李参军是有所了解的,绝非善类,而且,他怀疑那些黑衣人与李参军有关。

程行谌忽然转身对李思诲说道:“李大人,你观太白剑术如何?”

李思诲捻着一缕白色胡须,嘿嘿一笑:“太白剑法精妙。”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李白的剑法触动了他的内心,他为秦武有了这么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感到了事情有些难办。

程行谌被李思诲的回答惹得哈哈大笑,“李大人虽然年高,但与太白同宗,赞美之词稍有吝惜呀!”

李思诲被程行谌这么一说,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起身回道:“太白老弟曾在金陵城楼月下沉吟久不归,感叹古来相接眼中稀,或许只有南朝时的谢朓才能作为他的知己。吾等自惭不如。”

程行谌丝毫没有觉察到李思诲的尴尬,觥筹交错间,李白也没有在意两人的对话。



在扬州的几个月里,李白感觉自己虽然结交了很多人,“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花了很多钱,但除了秦武,没有交到几个真正的朋友,除鉴真大师外,更没有人为他指点前途,他决定去其它地方游历。

李白从扬州乘舟沿运河南下到达苏州,他在《乌栖曲》中写道: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暗示荒淫的君王乐极自然生悲的下场。

此后,他渡过钱塘江到达越州,有感于吴越争霸的历史,写下了《越中览古》。诗中通过对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宫女满殿等昔日繁盛景象的描写,与如今只有鹧鸪飞的凄凉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抒发了时移世变、富贵难久的感慨。

再后来,他沿曹娥江溯流而上,到达剡中,前往天台山。

在回程中,李白再次来到姑苏台,写下了《苏台览古》,诗中流露出对吴苑残破、苏台荒凉的感慨。他写下了“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的诗句。冥冥之中,他感觉苏州与他有一段难解的情缘。

李白所到之处,不断结交朋友,因而他的诗也不胫而走,当然也传到了扬州参军李思诲的耳中。

在写给当朝御史中丞李林甫的信中,李思诲说道:

“哥奴我儿,来信收悉,为父垂垂老矣,恨不见你平步青云。

盐监刘大人之事尚未了结,盐户秦武欲联名揭露海盐一案,据其所说,疑为秦英之后。近来扬州又有一蜀郡富商之子李白也涉入其中。此人习剑,曾在扬州出剑刺伤刘大人手下。此生颇有诗名,但其结交众多扬州官吏,求功名之心甚切,或许日后将到帝都干谒。

此生与长史程大人交谈,妄议朝政,言及楚地军政大权有集中倾向,且近日所写《乌栖曲》似有影射当今圣上之嫌,如遇此生,当竭力压制。”

收到老父的来信,素有心机的李林甫的脸上似乎有些焦急,扬州盐监刘庄如果归案,必定会牵扯到自己,他深思着下一步的对策。是否应该让刘庄尽快派人杀掉秦武?但他好像已经与程行谌取得联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程行谌为卢国公程咬金后人,程秦两家有旧谊,必须严防两家联手。程行谌在扬州,必然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阻碍,应尽快将其调离。

对于信中所提的蜀郡富商之子李白,他起初却并未太在意。他将信凑近灯火,点燃后轻轻抛进了铁盆中。


初冬的傍晚,一轮满月早早地就挂在了天边。

从吴越之地返回扬州的李白,忽然想念起了好友秦武,正好身边有一坛从越州带回来的女儿红,心想何不去秦武家一同分享呢?

李白骑马来到位于扬州海陵的秦武的家。秦武的几间茅屋就建在盐田边,虽然眼下已是初冬时节,但茅屋四周种满的菊花仍在盛开。

秦武刚刚煮完一锅盐,还没来得及擦汗,就看见李白牵着一匹白马走来。

“李兄,李兄!”秦武跑过去,接过李白手中的缰绳:“李兄光临寒舍,令蓬荜生辉啊。”

李白哈哈大笑。

在茅屋前的石桌旁,李白坐下来,指了指马背上挂着的一坛女儿红:

“秦贤弟,我有好酒,一醉如何?”

秦武的妻子陈九娘从茅屋中走出来,皮肤白皙,身材标致,手领着正蹒跚学步的女儿,看见家中来客风度翩翩,腰佩宝剑,一猜便是郎君经常提起的李白。

“官家想必便是太白先生吧?妾身有礼了。”随即双膝微曲,行了万福。

李白慌忙站起身来,行叉手礼:“叨扰了。”

秦武伸手就把女儿抱在怀中。李白定睛一看,好可爱的女娃!白嫩的脸蛋,长着一双丹凤眼,眉心正中间有一颗很小的朱砂痣。

“九娘,我来抱香儿,家有贵客,快去招呼下酒菜。”秦武吩咐妻子道。

正说话间,一位六旬的老者手里拎着满满一兜螃蟹走来,虽然已是头发花白,但满面红光。秦武连忙引见:“此乃家父。”

李白两手叉于胸前,弯腰一礼:“晚生李白。”

老者笑道:“早就听说过李太白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正好老叟捉来一兜肥蟹,请先生尝尝。”

谈话间,明月已升起来了,洒下满地清辉。石桌旁,李白与秦家父子品尝着盐焗肥蟹的美味,碗中倒满女儿红,谈兴正浓。

“李兄,可曾记得在东关酒楼那位参军李大人?”秦武忽然提起长史程大人宴请之事,“弟观此人虽与李兄同宗,但心机甚重,不宜靠近。”

见李白不以为然,秦武进而说道:“此人与盐监刘庄关系密切,扬州街头的黑衣人恐与他有关。”

听说黑衣人与李参军有关,李白不禁大吃一惊,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漩涡,虽然秦武是他的好友,但他不想有过多牵扯,毕竟自己还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

他忽然想起了鉴真大师的指点,大师所指终南山是道家圣地,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终南山对他有什么意义,后来经人指点,原来这里有一条朝为白衣、暮成卿相的能够出人头地的捷径。他决定溯江西返,然后取道襄州,去往终南山。



终南山峻拔秀丽,如锦绣画屏耸立在大唐帝都长安的南面。

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的秋天,李白在终南山已隐居半年有余。

李白离开扬州后,溯江而上,游历了随州、襄阳等地,开元十五年(公元727 年),与唐高宗时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许氏结婚,入赘许家,生儿育女,儿子取名伯禽,女儿取名平阳,他在安陆居住很长时间后才来到终南山。在此期间,李白还应好友孟浩然之约,在江夏黄鹤楼相会,分别时,李白写下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以绚丽的烟花春色和浩瀚长江为背景,抒发了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他还特别叮嘱孟浩然,去扬州一定不要忘了替他看望一下好友秦武。

这一天,李白刚从山林的鸟鸣中醒来,忽然有人来访,原来是好友元丹丘!

李白与元丹丘在随州相识,气激道合,共同追随紫阳真人,学习过道法精术。

“道长,随州一别可无恙否?”李白大喜,携丹丘道长的手进入自己栖身的木屋。

道长环顾着屋内的摆设,见绳床瓦灶,甚是简陋,言道:“太白兄可真是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啊!”

李白哈哈大笑:“长风破浪会有时,我辈岂是蓬蒿人。”话虽如此,在李白的笑声背后,隐隐也有一丝酸楚,他也想念在安陆的妻子和儿女。

元丹丘将拂尘搭于臂前,坐到床边。

“自别后甚是想念,不知太白兄去哪里游历了?”

“随州一别后,安陆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酒隐于此,不觉蹉跎三载。”李白接着说道:

“白徜徉于山水间,时有云车来迟之叹息。每念及扬州鉴真大师指点,拔剑四顾心茫然,因而决意来终南山一试捷径。”

元丹丘听后,默然无语。他知道李白曾经有个想法,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朝宗喜识拔后进,曾荐崔宗之等人于朝,在当时士人中有较高声望,后来李白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但终无所用。

李白忽然悲愤地吟道:

“战国何纷纷,兵戈乱浮云。

赵倚两虎斗,晋为六卿分。

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

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

元丹丘知道李白此诗意有所指,他刚从长安而来,知道朝臣们结党营私之风盛行,乱象已生,长此以往,大唐必危。

李白愤恨说道:“有朝一日,我要杀尽那些奸臣狗官。”气愤之余,拔剑出鞘,用手指弹了一下剑刃,铿然作响。

“太白兄有司马相如之才,可曾投诗干谒于当朝丞相大人?”元丹丘似乎在有意提醒李白另寻出路。

“曾投诗于右丞相张说府上。”李白答道:“但终不见用。”

张说是开元前期的文坛领袖,他大力扶持和奖掖文学人才,如张九龄等都曾受到他的赏识和提拔,但李白投诗给他的时候,他正处重病中,已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心力去关注李白的诗作及才华,又加李白乃商人子弟,张说也是有所顾虑的。

李白接着长叹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听闻此山有一座玉真公主别馆,我大唐开元圣文神武皇帝胞妹玉真公主潜心修道,时常来此小住,或可上达天听。”元丹丘转而提醒道。

李白明白元丹丘的意思,但苦于无法面见玉真公主,因而答道:“已有诗赠公主卫尉张卿。”

“可有诗赠公主殿下?”

“已有《玉真仙人词》一首,请道长雅正。”李白随口吟道: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好诗!”元丹丘站起身来,“我与太白兄,异姓为天伦,自当竭力引荐。”说话间,身影便不见了。李白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元丹丘能有什么办法能帮他牵线搭桥。



开元十九年(公元731年)春,李白与元丹丘在长安金光门话别。元丹丘接到师祖司马承祯的来信,命他去蜀郡峨眉相见。此去峨眉山道路难行,将面临千难万险,李白劝他跟自己一起去雁门关考察北方军事,但元丹丘心意已决,李白因而作《蜀道难》以赠之。

元丹丘经褒斜道到达汉中,然后经由金牛道进入蜀郡。在峨眉山清虚观,元丹丘见到了师祖司马承祯,原来大唐玉真公主已在观中清修数月,师祖经常与她坐而论道。元丹丘此来,趁机献上李白所写《玉真仙人词》。

玉真公主阅后,心中虽喜,但脸上表情很平静,开口道:

“李白诗赋,本公主早有耳闻,但若非亲见,浪得虚名也未可知。”

司马承祯为道家上清派宗师,也是当今大唐开元圣文神武皇帝的老师,他曾在江陵与李白结为忘年交。听元丹丘向玉真公主引荐李白,连忙说道:“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以神游八级之表。”

玉真公主见司马承祯也极力夸赞李白,微微一笑,心里也便释然了。

见到玉真公主微微一笑,元丹丘更向前一步进言道:

“小道还有李白手写《蜀道难》一首,请公主殿下示鉴。”

元丹丘从行囊中取出李白临别赠送的《蜀道难》,在几面上摊开。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玉真公主不禁读出声来,接连赞叹道:“好诗!好诗!此仙人所作也!”



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夏,在终南山隐修的李白穷困潦倒,终于支持不住。他从终南山来到了帝都长安,此前他曾路过长安,却因为大雪在客店羁留,除了与店里天南海北的客商有所交集,未曾领略帝都的繁华,在金光门送别元丹丘时也未曾到过长安的核心地带,此时的李白被大唐盛世景象深深地震撼了。

朱雀大街宽得超乎想象,足以并行十几辆马车,脚下的青石平整光滑,历经无数行人车马的踩踏,却依旧坚实如初。街边高大的坊墙将城市划分得规整有序。

清晨,坊门开启,整个长安瞬间热闹起来。街头人潮涌动,车水马龙。高头大马上,身着绣金锦袍、腰佩美玉的达官显贵意气风发;而那些衣着朴素的贩夫走卒,虽行色匆匆,眼中却满是对生活的热忱。更有身着胡服的女子,骑着矫健的骏马,自由地穿梭在人群中。

长安的东市,高档店铺的门面装饰极为考究,朱漆大门搭配黄铜门环,门口还摆放着精美的石鼓。李白来到一家丝绸店前,店里挂着新到的蜀锦,店老板站在门口,热情招呼李白:“客官,瞧瞧这刚到的上等蜀锦,花色、质地都是一等一的好,做成衣裳穿在身上,那叫一个气派!”李白苦笑了一下,默默地走开了。

他又来到了西市。西域胡商的香料摊前,乳香、安息香层层叠放,胡商们操着不太流利的唐语大声叫卖:“香嘞,上好的香料,熏香、入药皆可,闻一闻都神清气爽!” 珠宝摊位上,红宝石、蓝宝石、玛瑙、琥珀等璀璨夺目,李白刚凑到摊前,摊主便拿着一件珠宝招呼:“客官,瞧瞧这成色,这可是从遥远的西域运来的上等宝贝!”李白定睛一看,是一件琥珀雕刻而成的饰物,玲珑剔透,果真是好东西,是吐火罗国出产玛瑙,李白童年时见过,但他此时正囊中羞涩,只能借故离开。

李白走在长安的街头,忽然感觉肚子饿了,鼻子里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这是一家胡饼摊,这种源自西域的面食,表皮洒满芝麻,烤得金黄酥脆,内里松软,里面有肉馅和葱花。李白站在胡饼摊前,看着摊主熟练地从烤炉中取出热气腾腾的胡饼,付上几文钱,接过胡饼,咬下一口,酥脆与软糯在口中交织,虽说简单,却是童年时熟悉的味道,让他这繁华都市中寻得一丝满足。

长安紫极宫。大殿内香烟袅袅,气氛庄严肃穆却又透着几分闲适。李白怀揣着期待,在道童的引领下,踏入了秘书监贺知章清修所在的偏殿。

贺知章听闻李白前来,忙起身相迎,目光中满是欣赏与好奇。

“久闻太白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贺知章爽朗地笑着,声音在殿内回荡。

李白恭敬行礼,说道:“晚辈能得贺公接见,才是莫大的荣幸。”

两人分宾主落座后,道童端上美酒与茶点。贺知章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说道:“这是长安的腔酒,请太白老弟品尝。”然后又缓缓说道:“读过你的诗,尤其是那首《蜀道难》,真是气势磅礴,妙笔生花啊!”

李白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贺公过奖了,此诗乃晚生送别好友时有感而发。”

贺知章连连点头,“你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起笔,将蜀道的艰险写得淋漓尽致,让人仿佛身临其境。‘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这几句更是将蜀道的险峻与壮丽展现得入木三分。太白老弟真乃谪仙人也!”

李白起身,向贺知章拱手致谢,“贺公如此懂我,实乃知音。”

贺知章笑着摆摆手,示意李白坐下,又道:“玉真公主也对你这首《蜀道难》赞不绝口。”

李白听闻,心中涌起一阵激动,“能得公主赏识,李白惶恐。”

酒过三巡,天色渐晚,李白起身告辞。贺知章拉着他的手,不舍地说道:“太白弟,日后定要常来相聚,莫要忘了今日之约。”

李白用力点头,“李白定当铭记。”

走出紫极宫,李白回头望去,心中满是温暖与感慨。虽然得到了前辈的赏识,但他此时却已经囊中羞涩。


李白怀揣着满心的落寞与不甘,离开了那座曾寄予他无限抱负却又让他壮志难酬的帝都长安,一路辗转,来到了洛阳。

抬眼望去,那巍峨壮丽的明堂,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这是武则天时期修建的礼佛祭祀之所,飞檐斗拱,尽显皇家威严与恢宏气势,见证了神都的辉煌。

相较长安,洛阳的佛教文化更为兴盛。李白游历了白马寺,然后又来到了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端坐在那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他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李白此时的窘境。

李白变卖了身上的佩玉,得了几两银子,刚在一个小酒馆中坐下,忽然邻座有人热情地招呼他,“太白先生!”

李白转过脸来一看,不由得大叫起来!“岑夫子!”李白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几年前结识的好友,岑勋虽然一脸的书生气,性格却非常豪爽。

岑勋大笑着起身,几步跨到李白桌前,双手紧紧握住李白的手,用力晃了晃,“太白兄,真没想到能在此处与你相遇,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白亦是满脸笑意,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快,快坐下!今日定要与岑兄一醉方休!”

说话间,李白扬手招呼店小二,“小二,拿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来!” 店小二赔笑着快步上前,恭敬说道:“客官,小店有从长安西市运来的腔酒,口感醇厚,回味悠长,别处可难寻这般好酒,您二位要不尝尝?” 李白听闻,眼中一亮,与岑勋对视一眼,兴奋道:“竟有西市腔酒,正合我意。”

不一会儿,店小二便抱着一坛酒匆匆而来,坛身贴着“西市腔酒”的酒标。他小心翼翼地摆上两个大碗,缓缓将酒满上。刹那间,醇厚的酒香四溢,瞬间弥漫在整个小酒馆,引得周围客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岑勋端起大碗,对着李白一举,“太白兄,干了这碗酒!” 李白毫不含糊,端起碗与岑勋重重一碰,“干!” 仰头便将一碗酒一饮而尽。辛辣又不失醇厚的酒水顺着喉咙流下,却让两人心中倍感畅快。

李白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这些日子穷游的经历,讲到有趣处,两人放声大笑,引得酒馆里其他客人纷纷侧目。

岑勋也分享着自己在嵩山的生活,说到隐居山林的悠然自得,李白满脸羡慕,“岑兄,白与你一同回嵩山隐居如何?”

“好啊!”岑勋爽快地答应了,随即掏出一块碎银子给了店小二。

中岳嵩山。峻峭的山峰直插云霄,山脉连绵起伏,如一条巨龙横卧在天地之间。岑勋陪李白游历了嵩阳观,仔细品鉴了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他们继续前行,远远便望见了中岳庙的宏伟轮廓。红墙黄瓦,气势恢宏,在绿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此时,李白忽然想起了元丹丘,他不也在嵩山修炼吗?

李白转头对岑勋说道:“岑兄,我突然想起元丹丘也在这嵩山修行,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何不去寻他一同游玩?” 岑勋笑着应道:“正有此意,丹丘生如今想必更具仙风道骨了。”

岑勋在前面带路,穿过茂密的山林,又路过几处清幽的溪谷,询问了不少山中的樵夫与隐者。终于,在一处静谧的道观前,他们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元丹丘身着道袍,正坐在观前的古松下,手持拂尘,闭目养神。李白兴奋地大喊:“丹丘生!” 元丹丘闻声睁眼,看到李白和岑勋,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太白、岑兄,你们怎会寻到此处!” 三人手携手走进了道观。丹丘道长先是询问李白金光门一别后的情况,然后介绍了自己从长安入蜀的经过,他还提到了玉真公主,对此,李白有着一种深深的感激。

岑勋的家,是坐落于嵩山里的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岑勋的妻子很贤惠,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三人酒意正浓,李白忽然站起身来,大声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声音激昂,在屋内回荡。

元丹丘听后,手中酒杯一顿,赞道:“太白,此句一出,尽显时光匆匆、人生如梦之感,妙哉妙哉!” 岑勋也满脸通红,用力鼓掌,站起身来附和:“是啊,如此豪情,这般感慨,唯有太白!” 说着,他又满上一杯酒,递向李白:“来,为这绝妙诗句,再干一杯!”

李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光芒,继续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此时的李白早已将前段时间的窘境忘到脑后,诗句中满是洒脱与自信。

这一夜,三人喝得酩酊大醉。

李白在嵩山暂住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想家,便告别两位好友回安陆去了。

途经襄阳时,李白受到孟浩然的热情接待,两人游览山水、饮酒赋诗,李白在诗中写道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表达对他的钦佩。然而,孟浩然却对他隐瞒了有关扬州秦武的信息,既然李白没有提起,自己也就不便说出来了,怕他听了伤心。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一直怀才不遇的李白终于得到大唐皇帝的诏书,奉诏进京。

其实早在十年前,当朝圣文神武皇帝就读过玉真公主向他推荐的李白的《蜀道难》,震惊于李白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全诗的境界,但他实在是太忙了。

彼时的大唐正与吐蕃进行长期作战,争夺西域和青海地区的控制权,经过长时间的运筹,大唐名将王忠嗣终于大破吐蕃北线主力,斩杀数万,并逼降吐谷浑。

圣文神武皇帝还在国内大规模兴修水利,推行新税法,任用张九龄等贤能之士为相,同时也开始逐渐重用李林甫,以平衡朝廷中的政治势力。

政局稳定后,随着李白诗名的更加远播,圣文神武皇帝终于决定起用李白来为大唐王朝锦上添花。

此时的李白已经四十二岁,妻子许氏刚刚去世,他在安陆受到内弟的排挤,便带着儿女来到了兖州任城安家,任城县令是他的远房六叔,任城地处交通要道,文化底蕴也很深厚,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朋友,尤其韩准,他们两人经常切磋剑术。

接到诏书后,李白很兴奋,以为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抱负了。他把儿女寄养在六叔家中,便打马奔帝都长安而来。

勤政殿上,李白被封为翰林待诏,掌批答四方表疏、文章应制等事。但当李白刚跪倒谢恩,当朝圣文神武皇帝便微笑着迅速起身,下阶将他搀了起来。

“爱卿快快请起!”皇帝随即命人搬来小桌和坐墩,端上御食,并亲自调羹,“李卿早早在外等候,想必还未进食吧?”

当朝皇帝下阶搀扶、赐御食并亲自调羹,不仅让李白倍感荣幸,也惊呆了所有的文武朝臣。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人享受此等礼遇。

刚上任的右丞相李林甫站在朝臣队列中,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其父李思诲信中提到的蜀郡富商之子,不就是现在朝堂上的这位新贵李白吗?

他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忽略了李白,这位富商之子毕竟曾经在扬州与秦武有过来往,虽然自己早已将扬州盐监刘庄弊案处理干净,但万一李白对内幕有所了解呢?

李林甫开始盘算如何对付李白,心想是否应该立即斩草除根呢?

其实,李白在朝堂之上也看见了李林甫,虽然他不认识新上任的右丞相,但李林甫那张阴沉的脸和紧盯他的那双眼睛,让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这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就被他的轻蔑一笑所抹去。


进京不久,李白在西市的旅馆忽然有人来访,原来是一位老相识。

“啊呀,原来是程大人!”来者便是原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程行谌。

李白走后,程行谌也被调离扬州大都督府,进京改任鸿胪卿,现拜御史大夫。李白曾在朝堂上见过程行谌,但还没有来得及一叙。

程行谌手捻花白的胡须哈哈大笑,“扬州一别,已十几年了,当年老夫果然没有看错,太白先生必定人前显贵。”

李白连忙请程大人入座,“晚生失礼了,进京多时,竟还未到程大人府上拜访。不知老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程行谌慢慢收起了笑容,“还记得你那位好友秦武吗?他是护国公秦琼的后人。自先生走后,我也被调离了扬州。后来听说秦武全家被人杀害,只有一女幸免,但下落不明。”

李白听说好友秦武全家被杀,不由得大吃一惊,而且秦武竟然是秦琼的后人。自己的好友、开国功臣之后竟遭如此毒手,让李白心中燃起了怒火。

程行谌接着说道:“我程家与秦家是世交,我没有保护好秦武,等我死后,有什么颜面去见祖宗?”

李白连忙说道:“老大人身体硬朗,能活100岁呢!”

程行谌继续说道:“后来我派人暗中调查,发现秦武全家被杀与当年的参军李思诲和盐监刘庄有关,再后来发现在他们幕后的便是现在当朝右丞相李林甫。李林甫的父亲便是李思诲。”

李白回忆起了在朝堂上见到的那张阴沉的脸和紧盯他的那双眼睛,便问道:“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我只知当年那位盐监刘庄现任户部员外郎,此人与李林甫关系密切。”

“那秦家后人现今如何?”李白忽然想到,既然此事与秦家有关,何不让秦家参与进来呢?

“唉!”程行谌叹了口气,“秦家后人此时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呀,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李白若有所思。他决定行动起来,独自调查好友冤案,在皇帝面前为秦家昭雪。



进京不久的李白是当朝皇帝的红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借着皇帝的荣宠,李白表面上放荡不羁,晚上经常醉宿青楼饮酒作乐,实际上,他已经成为长安城里一位游侠。

月黑之夜,他经常身背一柄龙泉剑,着夜行衣,青纱蒙面,帽插一朵茉莉花,出现在长安的里坊巷弄。他有时还参加长安城里一些少年游侠的集体行动,在布袋里探得红丸者负责杀贪官,探得黑丸者给同伴收尸。

这天夜里,李白在西门附近路遇一白衣女子,手执白杨刀,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美丽但充满了仇恨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一双丹凤眼,而且两道眉毛之间有一颗朱砂痣。

这双眼睛,李白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在胡姬楼跟翰林院大学士胡晖饮酒赋诗时,经常献舞的白衣女白莲,她是胡姬楼的艺妓,卖艺不卖身,是楼主李嬷嬷从小养大、并亲手调教的头牌。

白莲崇拜诗仙李白,劲舞之时眼不离李白左右,含情脉脉地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翰林学士胡晖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有意成全她与诗仙的这段情缘。

当李白约胡晖再次来到胡姬楼,他已经能够确认,那天夜里路遇的那名白衣女子就是面前看上去柔弱的女子白莲,而白莲也从诗仙袖口绣着的茉莉花猜出了那位黑衣侠客便是世人皆知的诗仙李白。

胡晖借故离开,白莲才向诗仙透露了自己的身世。

“我叫秦香儿,小时候家住扬州海陵,在我五岁时,因为父亲得罪了朝中权贵,全家在狱中被冤杀。我侥幸躲过了官府的缉捕,流落在雷塘炀帝陵,被经过扬州的李嬷嬷收留。”

李白听到秦香儿的名字,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天傍晚,在扬州海陵秦武家见到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他立刻就明白了,她就是好友秦武的女儿!

但他没有说出他跟秦武的关系,在他的内心里,他感觉到自己对好友有一丝愧疚。

李白问道:“你晚上出去,是为了寻找仇家吗?”

“奴家已经探明,杀我全家的是刘庄,他就住在长安。”秦香儿满怀仇恨地说着,忽然跪倒在李白的面前。

“我知道先生尊贵,请先生在我手刃仇家后,在皇帝面前为秦家伸冤。”

“秦香儿,你可知你是护国公秦琼的后人?”

李白伸手把秦香儿揽在怀里,一行热泪流了下来,秦家一门忠烈,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是夜,月明星稀。李白发现,长安的月好冷。


自从得知了秦香儿的身世,李白好长时间没有再到胡姬楼喝酒,但他最终还是没法违拗自己的内心,白莲的身影在他眼前始终挥之不去,他约了左相李适之、光禄大夫贺知章和长史张旭一起,来到胡姬楼。

酒席上,李白舞剑助兴,虽然也有张旭乘醉草书,但因为没有见到秦香儿,李白的心中不免有一丝落寞,他提笔写道:“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其实,在李白心中,他大体能够猜到秦香儿可能出去寻找仇家了,而他也必须马上行动起来。

果然,第二天晚上,在户部员外郎刘庄的宅外,李白发现了左臂受伤、正在被人追杀的秦香儿。他纵身拔剑上前,寒光一闪,几个家奴模样的壮汉便被他逼退了,解了秦香儿之围。他顺势拉住秦香儿的手,飞奔而去。

秦香儿刺杀了刘庄,但引来了金吾卫官兵的追捕。李白与秦香儿在长安里坊间的街道上奔跑着,官兵在后面紧追不放。

终于在一个池塘边的树林里摆脱了官兵的追捕,两人不敢直接回胡姬楼,便脱下夜行衣,连同刀剑都藏了起来,李白撕下自己贴身内衣上的绸布条为秦香儿包扎了伤口。

两人悄悄回到胡姬楼不久,门前便响起了官兵急促的敲门声。

“哎呀,来啦!” 李嬷嬷边穿衣服边掌起灯来,赶紧去开门。

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冲了进来,“奉命捉拿刺客。”

李嬷嬷满脸堆笑,“官爷,我们这里只有贵人,没有刺客。”

为首的军曹命令道:“搜!”

“且慢!”李嬷嬷忽然大声呵道,“我们这里有贵客,不得无礼。”

李白在楼上听得仔细,他立即推开门,站在楼梯旁问道:“何人在此吵闹?”

官兵们见一位身穿华丽内衣的先生模样的人站在楼梯处,忽然安静了下来。

李嬷嬷赶紧说道:“这位就是诗仙太白先生。”

为首的军曹不禁大吃一惊,他知道李白是当今皇帝面前的红人,得罪不得。急忙上前道:“原来是太白先生,打扰了!”

李嬷嬷见军曹已有怯意,提高音量说道:“这位军爷,今日太白先生在我这胡姬楼饮酒,如果先生生气了,这后果……”

军曹听闻,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职责所在,他又不能轻易放弃,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即便如此,搜捕刺客乃是公务,我也不能空手而归。”

李嬷嬷眼珠子一转,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军曹手里,低声说道:“军爷,您看大半夜的,兄弟们也都辛苦了。一点小意思,还望您通融通融。要不这样,我陪您进去,挨个房间看看,要是真有刺客,我第一个把人交出来,绝不护短。但要是没有,还请您给太白先生和我们这胡姬楼留个面子。”

军曹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心中暗自盘算。万一得罪了太白诗仙,自己的前程恐怕就毁了,既然李嬷嬷已经给了台阶下,不如送个人情。想到这儿,他咳嗽一声,佯装严肃地说:“好吧,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要是让我发现包庇刺客,哼,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带着几个士兵,在李嬷嬷的陪同下,装模作样地在胡姬楼里搜查了一番,自然是一无所获,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

李白回到房间里,关上门,轻轻坐到桌边。

得知秦香儿已经手刃仇家,他忽然联想起三国时期左延年的诗《秦女休行》,感叹于眼前女子的爱恨情仇,诗思如涌,提笔写道: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手挥白杨刀,夜昼杀仇家。

罗袖洒赤血,英气凌紫霞。

秦香儿为诗仙研墨,便研边读,诗成,已哭成泪人。

秦香儿感觉自己左臂伤得并不重,只是被刀划破了皮肉而已。她慢慢坐回到床边,脸上飞起了红晕。

与自己同处一个房间的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是自己仰慕已久的诗仙,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欲说还休。

李白感觉到了这种尴尬,尽管他也有很多话想对秦香儿说,却无法开口,他默默地站起身来,“还是回我的客栈吧!”

刚走到门口,秦香儿飞身扑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李白,“先生,还是留下吧!”

李白身形一滞,僵在原地,他没想到秦香儿会如此大胆直白。感受到背后女子温热的身躯和微微颤抖的双手,他的心猛地揪紧,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心底蔓延。毕竟,他已经好多年没有与女人如此亲近了。

“香儿……” 李白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与无奈。他缓缓转过身,双手轻轻握住秦香儿的肩膀,看着她那满是泪痕却依旧明艳动人的脸庞,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秦香儿仰起头,眼中满是深情与坚定,“先生,自初见您的那一刻起,香儿的心便再也无法平静。您的才情照亮了香儿平淡的生活。今日您又救了香儿,香儿愿一生相伴,侍奉左右。”

李白心中五味杂陈,他虽潇洒不羁,却也深知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可看着眼前这双真挚的眼眸,他狠不下心拒绝,而且,外面很可能还有官兵在监视。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温柔地拭去秦香儿脸上的泪水,“好,我留下。”



很快,秦香儿刺杀刘庄之事便传到了右相李林甫的耳中,这让他顿时警觉起来,尤其当他听说有黑衣人将秦香儿救走,脑海中便迅速闪过了李白的名字,黑衣人会是他吗?

他传来金吾卫将军问话,得知在搜查胡姬楼时遇见过李白,他更确信那个黑衣人一定是李白了。他知道李白与左相李适之来往密切,而李适之素来与李林甫不和,这让李林甫如坐针毡。

李适之是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子,他能力出众,担任过地方官和节度使,既有政绩又有军功 ,性格坦率,不喜欢繁文缛节,深受下属和百姓的爱戴。

李适之主张儒家治国之道,强调忠诚、正直和仁爱,认为国家的安定和繁荣应建立在这些品质基础之上,但李林甫却主张法家治国之道,强调权谋、和手段,因而两人政见不同。

李林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眉头紧皱。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此人曾经讨好于他,应该尽快让他成为自己的羽翼,以壮大自己的势力。

这一天,勤政殿上,户部尚书李元纮年老辞归。李林甫赶紧上前一步:“启奏陛下,李尚书辞归后应予补缺,臣保奏一人可堪此任。”

“爱卿请讲。”圣文神武皇帝端坐在宝座上,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范阳节度使裴宽政绩卓著,且做事严谨,臣以为应予重用。”

此时,左相李适之站在朝臣之列,裴宽与他关系密切,当他听到李林甫保举裴宽为户部尚书,心中十分疑惑。这李林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听到李林甫保举裴宽为户部尚书,圣文神武皇帝忽然睁大了眼审视着李林甫,“那范阳节度使之职谁来接任?”

“陛下,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英武神勇,可兼任此职。”

听到李林甫保举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李适之才明白了李林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提到安禄山,圣文神武皇帝忽然想起此人曾在征讨契丹之战中大败,心中稍有犹豫,但因为此前李林甫曾在他面前说起安禄山治军有方、素有大略,便随口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朕准了。”

左相李适之已感觉到李林甫的阴谋,范阳是北方重镇,节度使人选必须慎重考虑。刚要出班启奏,便听见圣文神武皇帝打了一个哈欠,“朕累了,退朝吧!”

胡姬楼,李白刚听李适之说到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的消息,忽地站起身来,“大唐危矣!”

李适之被李白忽然起身吓了一跳,“何出此言?”

李白的语气有些激动,“河北道军政集权本就有天大隐患,而安禄山更怀野心,如无节制,久恐生变。”

李白曾经从雁门关转到河北道考察军事,因而对河北道的情况有所了解,但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左相李适之还没有表态呢。但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撇下李适之、贺知章和胡晖等酒友,打马直奔大明宫。

白莲刚刚舞罢,望着李白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

圣文神武皇帝此时正在花园里亲自编排歌舞,忽听高力士奏报李白求见,龙颜大悦,“来得正好!”

李白来到花园,见皇帝正在调教舞姬,意兴正浓,犹豫了一下,本不想搅了皇帝的雅兴,却忍不住走上前来。

圣文神武皇帝笑道:“爱卿此来,可是要与朕同乐?”

此前,李白在醉酒中一挥而就的《清平调》让杨太真芳心大悦,皇帝曾有意提拔李白为中书舍人。

李白却是一脸沉重,“陛下,大唐危矣!”

皇帝瞬间变了脸色,“放肆!李爱卿何出狂言?”

李白毫不在乎皇帝发怒,直言道:“安禄山素有野心,日久恐为我大唐之患。”

“太白先生,你为翰林待诏,军国大事切勿多言。”皇帝的语气稍微有所和缓,“退下吧!”

李白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刚想据理力争,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得默默退出了花园,骑着马走在已经宵禁的长安大街上,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心事重重。

“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

一阵冷风吹过,他身上的翠云裘也显得单薄了。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正月初五,京城长安的里坊街巷间还时有炮竹声响起。

贺知章约了李白来宣平坊家中喝酒。

酒席间,贺知章沉默良久,缓缓地说道:“老夫近来感觉身体大不如从前,欲告老还乡,念及与弟相知有忘年之交,还望弟善自保重。”

李白刚入席时就感觉到了贺知章的精神有些恍惚,却没想到他忽然提出要告老还乡,心里有万般不舍。

但转念一想,老大人向往得道成仙,今回归湖海山林,未尝不是好事。

李白沉吟片刻,提笔在案上赋诗一首:

“镜湖流水漾清波,

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

应写黄庭换白鹅。”

李白的赠别诗让贺知章大为感动,禁不住笑了起来。“来,喝酒!”

但满饮了两杯后,贺知章又不无忧虑地说道:“老夫一生洒脱,临别有心腹一言相赠。”

“老大人请讲。”

“弟有天纵之才,但须防人妒谗。我大唐开国已百余年矣,国力虽盛,亦有隐忧,若有不济,弟宜早寻退路。”

李白听贺知章一说,不禁也沉默了。

他曾夜观天象,见紫微垣中,帝星虽明,却有阴霾环绕,火星徘徊于心宿之间,恰似战乱之影。天河之水,波光不复往昔璀璨,仿若盛世繁华正渐生裂痕。他也是忧思难眠啊!

初七早朝,贺知章上奏皇帝,乞请度为道士,圣文神武皇帝允其还乡越中。

长乐坡上,已是壮年的太子李亨率百官送别贺知章。李白拉住贺知章的手,好久没有放开:“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他天真地希望贺知章以后还会回到长安来,跟他再痛饮几杯。

回到胡姬楼的李白,郁郁寡欢地坐在秦香儿的房间里,秦香儿从来看到过她倾心爱慕着的性格豪放的诗仙情绪如此低落。

许久,李白沉吟道:“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上元节,长安城里火树银花。宵禁放开,全城老幼上街观灯,好不热闹!

李白陪同太子李亨出宫赏灯,游兴正浓,却遇到御史中丞太子妻兄韦坚引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前来拜会,四人便一同前往景龙道观稍事休息。

皇甫惟明战功卓著,曾多次上书皇帝李林甫专权。正因为如此,李林甫也将其视为眼中钉。

李林甫得知了太子与李白、皇甫惟明等在景龙道观密会的消息,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打击太子一党的好时机,便匆匆命人备轿前往大明宫。

大明宫此时灯火辉煌,杨太真也从道观回宫,坐在皇帝身边。

“陛下,太子与皇甫惟明在景龙道观密会,臣恐生变,特来奏报。”

圣文神武皇帝见李林甫奏报太子的消息,立即示意杨太真退下,他心里清楚右相与太子素来不和,这是否是李林甫诬陷太子呢?

见皇帝心中狐疑,李林甫接着言道:“皇甫惟明手握河西重兵,不得不防啊!”

此话触动了皇帝的内心,玄武门之变便是前车之鉴。

圣文神武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警惕。李林甫见状,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陛下,臣听闻太子与皇甫惟明密会之时,言语间多有对朝廷政策的不满,似有另立主张之意。”

皇帝心中一震,他最忌讳的便是太子与手握重兵的将领勾结,“此事当真?切莫妄言!” 皇帝的声音虽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林甫连忙跪地,恭敬答道:“陛下,臣怎敢欺君罔上。此事千真万确,臣已暗中查访多日,证据确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密信,呈递给皇帝。

皇帝接过密信,展开一看,脸色愈发难看。信中内容虽未明确谋反,但字里行间的言辞确实让人心生疑虑。皇帝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容朕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李林甫领命退下,心中暗自得意。果然不出所料,皇帝决定削弱太子的势力。几日后,韦坚被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被贬为播川太守。

虽然皇帝对无意中陷入党争的李白并未责罚,但杨太真此前曾向他哭诉李白在诗中将她喻为汉代妖后赵飞燕,皇帝知道这是受了李林甫的挑拨,但李白的恃才而骄确实已经让他起了反感。

李白也已经明显感受到皇帝对他态度的冷淡,但他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他在诗中写道:“余欲罗浮隐,犹怀明主恩。”在他的心里,其实早有隐居的想法。

令李白更想不到的是,李林甫奏报太子密会皇甫惟明的之后,还顺带弹劾了左相李适之与御史中丞韦坚结党营私。不久,李适之被罢相,随即便传来他服毒自杀的噩耗。

胡姬楼,李白与翰林大学士胡晖两人都沉默不语。李白刚刚端起酒杯,却忽然放下,拿起笔在案上疾书:“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然后,李白缓缓说道:“大唐盛世,衰象已现,内斗必致内乱。”

胡晖知道,李白已经萌生了退意。


忽有一日,圣文神武皇帝在大明宫诏见李白。

当李白骑马匆匆赶到大明宫门前,正好遇见右相李林甫从宫中出来,听到了他的一声冷笑。

圣文神武皇帝坐在花园里,杨太真陪侍在身边。皇帝的脸上似乎有一股怒气:“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叫我不得开心颜。此句果是你诗中所言?”

李白刚刚喝过几杯酒,头有点晕,但被皇帝的怒气吓得立刻就清醒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是臣酒后狂言。”

李白很少在皇帝面前下跪。

看到李白窘迫的样子,皇帝忽然笑了,语气也平缓了些:

“既然先生觉得不开心,那朕就赐金允你还山吧!”皇帝命人为李白开具了金碟,其吃住行由地方接济,并赐金饼20枚。

“李白,朕不再留你,你须两日内离开长安。”皇帝的语气忽然变得很严厉。

在李白的心中,虽然早就萌生了退意,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他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谢陛下!”

他站起身来,没有谢恩,径直转身走出了大明宫。

三月的霸陵,柳色青青。胡晖与李白在桥边把酒话别。

秦香儿也偷偷赶来了,手里拿着昨夜李白送给她的一柄贴身短剑,那是母亲出蜀前送给李白的礼物。

秦香儿躲在柳树后泪流满面,李白也看到了秦香儿,他知道,从此他的人生旅途将更加漂泊不定,他无法许给秦香儿一个安定的未来。他横下心来一声长啸,骑马仗剑绝尘而去。

李白从霸陵向东南出武关,辗转抵达洛阳。

此时已临近中秋。李白在客栈中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对秦香儿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提笔填词一首《秦楼月》: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明明内心充满了对秦香儿的思念,李白却把这首词寄给了好友胡晖。

在词的下半阙,李白好像预见到了大唐王朝的末路光景,跟汉家陵阙一样,也会淹没在西风残照、荒烟衰草之中。



李白走后不久,秦香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秦香儿在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担忧,李白此去音信皆无,她不知道将来给孩子以怎样的生活,她决定向李白的好友胡晖求援。

醴泉坊胡晖的府宅。

“胡大人,小女深夜来访,多有打扰,实在是迫不得已。”秦香儿刚进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白莲,快快请起!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小女已怀有太白先生的骨血,但小女名在妓籍,为嬷嬷所不容,劳烦大人给想个万全之策。”

胡晖听说白莲怀了李白的骨血,反而喜出望外,但白莲的处境也着实让他为难。

胡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白莲,我为你赎身吧!”

秦香儿忽然感觉眼前一亮,但随即脸上便有了阴云,赎身之后如何维持生计呢?

胡晖好像看透了白莲的内心,“老夫以纳妾的名义接你到府中,你看如何?”

然后他接着说,“你放心,老夫不会逾距的。”

秦香儿默默地点了点头,再次跪倒在地:“多谢大人成全!”

没出几日,胡晖便以纳妾的名义为白莲赎了身,吹吹打打把她接到自己府中,并改名为陈英,两人相敬如宾。胡晖拿出了李白寄来的词稿《秦楼月》,白莲读后哭成了泪人。


转眼已是夏天,秦香儿的腹部日渐隆起。

她忽然想起太白先生所赠短剑的剑柄上刻有一朵洁白的茉莉花,它代表着先生的高洁。

秦香儿烦胡晖多方求购得到一株茉莉花,每日精心打理,终于养得花开满枝。

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正月,一场瑞雪过后,秦香儿产下一女,胡晖为其取名胡瑞珍,视如掌上明珠,珍爱有加。

胡瑞珍生于书香门第,长大后自然精通琴棋书画,且出落得亭亭玉立,姿色出众。秦香儿将李白所赠短剑交到女儿手里,命其藏于身边。

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杨太真被封为贵妃,杨贵妃得宠后,杨国忠凭借裙带关系很快受到皇帝宠信,李林甫因此失势,最后病死了,但他亲手埋下了安禄山这个祸根,最终葬送了大唐盛世,这是后话暂时不提。



李白离开洛阳后,在汴州遇见了诗人杜甫和高适。三人饮酒观妓,射猎论诗。

李白在诗中写道: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他的心里好像还在留恋着长安。

高适在诗中写道:看书学剑长辛苦,近日方思谒明主。从诗中可以看到,高适也在寻找着飞黄腾达的机会。

宋州梁园。李白与两位好友坐在雁池边的亭子里休息,忽然隔壁传来悠扬的琴声。

聆听片刻,李白忽然感慨道:“梁园景美,琴音绝妙,岂能无酒?”

杜甫随即附和道:“饮酒赋诗,岂不快哉!” 豪放飘逸的诗风、潇洒不羁的个性让杜甫极为倾慕。

李白立即请清凉寺的僧人置办酒菜。

酒至半酣,李白醉眼朦胧地抓起毛笔,来到一面粉壁前。

隔壁的琴声忽然变得激越昂扬,如催阵的战鼓。李白胸中沟壑骤起狂澜,一首《梁园吟》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绿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诗成之时,琴声也嘎然而止了。杜甫赞叹道:“下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黄昏时分,一位端庄秀丽的千金小姐带着丫鬟走了过来。她是来清凉寺拜佛进香的,刚才就是她在侧房里焚香抚琴。

走过李白题诗的粉壁前,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首墨迹未干的《梁园吟》写得豪放大气,书法也是造诣深厚,她低吟了一遍,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诗人博大的胸怀。

她刚要询问僧人写诗之人是谁,却忽然看见两个小僧正动手准备清洗粉壁上的字迹,她不禁惊呼道:“休要动手!”

两个小僧被小姐的惊呼吓了一跳,连忙合掌道:“阿弥陀佛。粉壁涂鸦,方丈知晓后必责罚我等,施主勿怪。”

小姐微微一笑,“小师傅,请恕奴家方才的无礼。我宗家与贵寺已结缘多年,愿以千金买断此壁,壁上题诗切勿触碰。”

两个小僧对小姐千金买壁的决定感到震惊,但他们素知眼前这位小姐是清凉寺的常客,不敢得罪,立即飞也似跑向方丈那里报告去了。

原来,这位宗家小姐乃高宗朝时宰相宗楚客的孙女。

宗家小姐千金买壁的美谈不胫而走,传到任城之时,李白刚到家不久,安顿好子女,正准备跟高适继续云游名山大川。

听说宗家小姐千金买壁,李白心中不由得一热。

自许氏去世后,他本无意再娶,但他感念于梁园题诗时与隔壁抚琴之人心有灵犀,虽未谋面已成知音,他有些心动了。

高适客居宋州多年,知道宗家女品貌端庄,素有才情,他偷眼见李白已然心动,便自告奋勇道:

“弟愿做媒,为李兄续弦。”

李白大喜,“若弟前往,为兄感激不尽。”

新婚之夜,烛火摇曳,袅袅青烟缓缓升腾。李白身着一袭红色喜袍,腰间束着金色的腰带,显得英气逼人,只是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对过往的怅惘。宗氏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端坐在床边,精致的妆容下,是掩饰不住的娇羞。

李白缓缓走到宗氏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今日能与娘子结为连理,实乃李白之幸。” 宗氏微微颔首,轻声回应:“能嫁与李郎,亦是妾身的福气。”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春日里的微风。

随后,李白为宗氏轻轻挑起红盖头,刹那间,宗氏绝美的容颜展露无遗,两颊绯红,双眸含情。李白看着眼前的佳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之前的愁绪也暂时消散。

两人对饮合卺酒,李白深情地望着宗氏,“往后余生,愿与娘子携手相伴,共赏这世间繁华。” 宗氏眼中泪光闪烁,点头应道:“好,妾身愿与李郎生死相随。”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面对良辰美景,在李白心底深处却浮现出了秦香儿的身影,但他对秦香儿生女之事却毫不知情。



有什么能比盛唐的霓裳羽衣曲戛然而止更令人痛心的呢?果不出李白所料,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冬,安禄山以“忧国之危”为名在范阳起兵叛唐。15万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之声震于天地,海内承平日久,听说范阳兵起,远近震惊。

安禄山起兵之前的那段时间,李白不在梁园,当时他正徜徉在安定郡秋浦河的美丽风光之中,他时常踏入热闹的集市,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品尝着当地小吃,感受着人间的烟火与温情。

身在秋浦的李白,忽然想起了身在长安的秦香儿,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充满心中,回首人生,不禁感慨万千,他在诗中写道“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诗中提到了扬州,这是他最初见到秦香儿的地方,命运在无意间,又让这里成为了他和秦香儿的共同奔赴之地,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安定郡,李白遇见了在长安时的好友张旭。张旭喜好诗文,对剑术也颇为精通,与李白可谓志趣相投。两人时常饮酒论诗,畅谈天下。当安禄山起兵叛唐的消息传来,李白匆匆与张旭道别,赶回了梁园。

李白想起自己曾力谏安禄山不可重用,皇帝却不予理会,心里愤懑不平,但他转念一想,也许此时正是自己施展抱负的时机呢。

他对宗氏说道:“范阳兵起,大唐危矣!然,此正猛士奋剑之秋,谋臣运筹之时也。”

宗氏脸上却很平静,“夫君年已半百矣,比不得廉颇了。”

本来,李白听说旧友郭子仪已被任命为朔方节度使,有心去追随他东讨安禄山,因为宗氏的反对,李白最终打消了从军之念。

很快,洛阳失陷,大唐在中原的兵力一触即溃,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局势,李白与宗氏慌忙来到任城,想接伯禽和平阳一起南下,但伯禽已经结婚生子,拒绝逃亡,而女儿平阳已经去世了,这让李白感到了巨大的悲痛,在宗氏的劝说下,两人辗转到了扬州。

这是李白第四次来到扬州。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暮春,漫天的杨花刚刚落尽,李白从宋州来到了扬州,他在那里收到了好友王昌龄由江宁被贬到龙标的消息,他在诗中写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他专门来到秦武的墓前,用女儿红祭奠了他的好友,他又想起与秦香儿的那段隔代情缘,心里五味杂陈。

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冬,他在扬州为鉴真大师和好友阿倍仲麻吕东渡送行,大师登船前,忽然转过身来,说道:“天道昭然,众生劫难。西去庐山,可有桃源。”

没等李白明白过来,大师便径直登船而去。

但没多久,李白便收到了好友阿倍仲麻吕在海上遇难的消息,悲痛之余,李白在诗中写道: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好在鉴真大师东渡成功。


安禄山的叛军并未对扬州构成威胁,反而因为北方大量人口南逃,扬州更加繁华了。

但宗氏对战争似乎有着很深的恐惧,他催促李白不要在扬州停留太久,抓紧渡江。

李白忽然想起了好友贺知章,自长安一别,两人再未相见,李白按宗氏之意继续南下,渡江直达越州山阴。

在山阴千秋观,李白没有见到久别的好友,却从贺知章家人那里得知,好友早已去世了。这让李白悲痛万分,想起贺知章曾经用金龟换酒的情形,他在诗中写道: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他忽然意识到,贺知章才是真正的仙人,他在大唐盛世的辉煌中尽享尊荣,而凭借着敏锐的时局洞察力,他又及时地选择了功成身退,回到故乡,避开了这场将大唐拖入深渊的浩劫。

想到此处,李白的眼神中满是落寞与怅惘。他深深地长叹一声,缓缓仰头,望向那辽阔无垠的天空,仿佛在向上天发问。嘴唇微微颤动,喃喃低语:“贺公您才是真正超凡脱俗的仙人啊,而白只是谪仙人。”

他为上天赋予了他惊世才华,却让他空有一身抱负一事无成而叹息。

李白想起了鉴真大师临别的赠言,西去庐山,或许可以找到一处安静的世外桃源,他便携宗氏自金陵沿江西上,入庐山屏风叠隐居。



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夏,潼关失守,长安城里一片混乱。此时已73岁的大唐圣文神武皇帝惊慌失措,带着杨贵妃匆匆出逃。胡晖带着秦香儿及全家也跟随难民连夜出逃。

路上,大批难民蜂拥南下,哀声遍野。

胡晖带着全家出武关,一路风餐露宿,经南阳郡沿淮河东行,然后自淮安郡南下,到达了扬州。

天宝十五年也是至德元年,大唐圣文神武皇帝仓皇向巴蜀逃亡,却在马嵬驿遇到兵变,杨贵妃香消玉殒,太子李亨随后在灵武即位,尊号乾元孝感皇帝,改元至德。

马嵬驿里的大唐圣文神武皇帝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棵被鲜血染红的梨树,杨贵妃的尸体就静静躺在树下,已然没了气息。四周弥漫着肃杀之气,士兵们的呐喊声依旧在耳边回响,他仿若置身冰窖,满心只剩无尽的悲凉。长生殿里,两人许下的山盟海誓还言犹在耳,如今却阴阳两隔。

“朕悔啊!” 李隆基仰天长啸,声音中满是痛苦与绝望,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那沧桑的脸颊滑落。“悔不听当初李白之言,致有此祸。”

如今,他已无力回天,大唐盛世在这场叛乱中摇摇欲坠。

至德元年的中秋之夜,扬州董子祠边,胡晖的书房里传出的悠悠箫声,让秦香儿如入秦楼梦中。

秦香儿身着一袭白衣,在书房外的融融月光下,舞起如雪片般的白杨刀。胡晖一边吹箫,一边从书房里走出来。

箫声时而呜咽,时而高亢,秦香儿的白杨刀也随着节奏在月下翻飞。

秦香儿忽然收住了刀。

“大人,”秦香儿脸上泛起了红晕,“小女子刀法粗疏,让大人见笑了。”

胡晖哈哈大笑,“哪里哪里?刀法精湛,堪称女中豪杰。”

“古有萧史弄玉,凤凰台上吹箫,终乘龙跨凤而去。我二人今夜一人吹箫,一人舞刀,也算是珠联璧合了。”说到这里,胡晖忽然感觉自己的言语有失,便停住了。

秦香儿也蓦然一怔。

胡晖多年来对秦香儿母女的照顾,让秦香儿感激在心。虽然胡晖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但她从胡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倾慕。

她想念着李白,但她又在心里恨着这位无情无义的男人,自长安一别,除了那首她早已刻骨铭心的《秦楼月》,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太白先生会寄身何处呢?

胡晖看到秦香儿发呆,“娘子,在想什么呢?”

秦香儿猛地回过神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扬州到长安,现在又回到扬州,好像命中注定一切该结束了。

这夜,她与胡晖同卧鸳帐。

第二天清晨,当胡晖从梦中醒来,秦香儿已人去床空,从此不知所踪。

在扬州海陵秦武夫妇的坟前,盐户们看见一蒙面白衣女子在呜咽哭泣,此后悄然而去。



至德元年(公元756年)秋,李白携宗氏来到庐山的屏风叠,在僻静幽谷里建起了太白读书堂。他在诗中写道: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

夫妻两人在庐山求仙问道,寄情山水,似乎已经远离了战争。但这种宁静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一年冬,一场大雪后万籁俱寂,李白在读书堂前舞动长剑,飒飒生风。

此时,山路上一位客人踏雪而来。

“好剑法!”

听见有陌生人喝彩,李白将剑抛入云端,然后伸出左臂用剑鞘将剑接住,笑道:“雪后初晴,有客来访,不亦乐乎!”

连忙请客人进堂内落座,“不知客人所从何来?”

客人答道:“从江陵来。”

李白心里一动,年前听人说起,圣文神武皇帝在汉中诏令诸皇子分领天下节度使,永王李璘任江陵大都督,领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莫非来客是永王派来的使者?

客人注意到李白的片刻迟疑,开门见山道:

“在下韦子春,永王帐下秘书,受永王之命请太白先生出山。”

内室的宗氏正在抄写《道德经》,听到二人的谈话,连忙走了出来,站在客人的身后不远处,注视着李白的表情。

李白明显感受到了宗氏的紧张。

韦子春接着说道:“永王久闻先生有济世之才,曾考察安史叛军老巢,平叛大事还须仰仗先生筹划。”

听客人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李白心有所动,但他对永王的为人和军事才能不甚了解,而且他也知道宗氏会极力反对他下山,因此他只能推脱。

“永王好意,白心领了。”他的脸上一副为难的表情,“白已年高,恐难胜任。”

韦子春偷眼注意到身后站立一妇人和她紧张的表情,又见李白态度迟疑,知道此次贸然来访不会有结果,便客套几句后告辞了。

望着韦子春山离去的背影,李白似乎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第二天,韦子春又来了。

“先生有所不知,”韦子春说道:“永王在江陵已扩军数万,有战船千艘,今万事俱备,只待先生共谋平叛大事。”

见韦子春言辞恳切,尤其听说了永王的军事实力,李白不禁心动了。

宗氏忽然从内室走了出来,“太白先生已有疾病在身,韦秘书请回吧!”

韦子春没想到宗氏会直接替李白回绝自己,一时没了主意,拱手道:“见过嫂夫人。”

回头看到李白一语不发,连忙说道:“再次冒昧来访,打扰了!”躬身退出了太白堂。

冬去春来,李白携宗氏同游庐山五老峰,他在诗中赞美道: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当夫妻两人回到太白堂,却发现早已有人在堂前等候,其中一个是身着锦衣、面容白净的中年男子,身边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另外一个便是此前来访过的韦子春。

韦子春快步走上前道:“苦等先生久矣!”

他紧紧拉着李白的手,来到中年男子面前:“永王殿下来访。”

李白没想到永王这么执着地请他出山,连忙躬身施礼说道:

“殿下来访,白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永王李璘哈哈大笑,“太白先生免礼!”伸手一把拉住了李白,两人携手走进太白堂。

永王入座后,脸上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先生隐居庐山,逍遥快活,可知众生万民之苦?”

“安史叛军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国家社稷危在旦夕之间。”

永王接着以一种近乎恳求的口吻说道:“父皇诏令我等诸皇子分领天下节度使,意在集聚各方力量共同破敌,危机存亡之时,先生岂可独善其身?”

还没等李白答话,韦子春插话道:“永王殿下知你十五观奇书,早年曾师从纵横家东岩子赵蕤,也知先生曾独自考察河北道军政事务,极力反对安禄山接任范阳节度使。永王殿下对先生仰慕已久,请先生切勿辜负殿下的期待。”

李白瞬间感觉到了永王对他的知遇之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白当肝脑涂地,为殿下驱使。”

见太白先生已经答应出山,永王李璘转忧为喜,连忙起身扶起了李白。

事后,李白在诗中写道: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谢公不徒然,起来为苍生。在李白的心中,还是以苍生为念的。

不顾宗氏的反对,李白跟随永王李璘来到了江陵大营,

到江陵后他才得知太子李亨已在灵武继位。

李白跟太子李亨曾有交往,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心里一喜,当年圣文神武皇帝不听他的劝谏才导致乱局,太子继位后必有新的作为。

但当李白听说这位乾元孝感皇帝下诏,要收回圣文神武皇帝赋予永王李璘的权力时,他深刻地感受到永王李璘所面临的困难处境,更为平叛大业感到担忧。

李白在军帐中踱来踱去,忽而抽剑在手,忽而又插回鞘中,思索良久,眉头终于舒展了。

“殿下,江陵处通衢之地,殿下虽拥甲兵十数万,战船千艘,但易四面受敌。为今之计,宜沿江东巡,占据金陵。”

李白接着说道:“金陵,卧虎藏龙之地也。”

听到李白的建议,永王李璘不禁拍手道:“英雄所见略同,小王正有此意。”

“殿下有战船千艘,可以自金陵出海北上,从背后袭击安禄山老巢范阳。”李白接着说道:“据悉,安史叛军所劫掠财物大部运往范阳,老巢一失,叛军必溃。”

李白的计策新奇而大胆,让永王李璘眼前一亮,但他很快就犹豫了。

他虽然托病没有接受皇兄李亨的诏令,但显然皇兄已视其为反叛。皇兄已任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正准备会同淮南西道节度使来瞋和江东节度使韦陟联合发兵进剿。

李白很清楚永王犹豫的原因,“殿下不可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祸。”

永王李璘无奈地点了点头。但他自幼由太子李亨抚养长大,兄弟情深,他不想跟自己的皇兄彻底决裂。

“皇兄在灵武继位之时,父皇已到达汉中,灵武至汉中有千里之遥,且途中还要经过崎岖难行的褒斜道,信使即使快马加鞭,也不会三日到达。因此,父皇诏令我等诸皇子分领天下节度使之时,尚未收到皇兄已继位的消息。”

永王觉得很难过,“既已有父皇诏书,皇兄何故逼人太甚!”永王已经料到,如奉诏回蜀,必被囚禁。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春,永王李璘率军东巡,战船千艘沿江而下。在永王东巡的途中,李白兴奋地写道: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但除了早期的筹划,永王并未授予李白用兵之权。李白更不知道永王只是想割据江南,根本未做出师北上的打算。

当李白身处丹阳永王大营之时,胡晖带着全家和秦香儿之女胡瑞珍正流落在隔江相望的扬州。仅有一江之隔,却是遥不可及。冥冥之中,好像受什么力量牵引,李白独自来到江边的北固山,借着月色眺望扬州,写下了“千岩烽火连沧海,两岸旌旗绕碧山。”的诗句。

然而,永王东巡行动很快就失败了。李白在舒州被捕入狱,而将他关进大狱的,竟然是当年的好友高适!

在乾元孝感皇帝看来,永王东巡是一次叛乱,因而被捕入狱的李白瞬间便落入了被世人唾骂的境地,唯有流落成都的杜甫理解李白,他在诗中写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李白感觉到自己正迅速滑向地狱。

而此时的高适可谓志得意满。挫败永王东巡行动后,他已到达位于扬州的淮南节度使府邸。

当初在汉中跟随圣文神武皇帝,尽管他竭力反对诸皇子分领天下节度使,皇帝仍不听劝谏执意下诏,他因此离开汉中直奔在灵武登基的新皇,是新皇采纳了他的建议,联合进剿永王,让他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

被关进大狱的李白就像做了一场梦,刚刚还踌躇满志,意欲施展自己的抱负,瞬间就梦醒了,手腕上是冰冷的镣铐。

他在狱中写下了《万愤词投魏郎中》,在诗的开篇,他用“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齐” 描绘了安史之乱爆发时的混乱局势,百姓深受其害。他用“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表明自己蒙冤入狱的悲惨境遇,他用“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的诗句诉说了与妻儿分散、难以团聚的痛苦。

李白写信四处求救,他让宗氏去扬州找高适,但高适却闭门谢客。在高适看来,无论此前与李白有什么交情,现在必须划清界限。

最终救了李白的是代国公郭子仪。因为李白曾经救过郭子仪一命,郭子仪因而在乾元孝感皇帝面前舍命担保,其实,皇帝李亨与李白也是故交,便送了郭子仪一个人情,诏令李白流放夜郎。

当年,李白曾在扬州为王昌龄写下“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的诗句,不想一语成谶,自己真的要去夜郎了,这怎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李白被押解经过庐山。宗氏眼里含着泪,“夫君,你我夫妻缘分已尽。奴家跟随腾空子修道去了,夫君一路保重。”

李白心如刀割,沉默不语。腾空子乃李林甫之胞妹,但她一心向道,不问世事,今宗氏随她修道,也算终得归宿。

在流放途中,李白登上了黄鹤楼,感叹“西望长安不见家”,借贾谊被贬之事抒发自身的感慨,心里充满了无限悲凉。


唐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农历四月,被流放途中的李白被押解着,一路心情沉重。沉重的镣铐束缚着他的手脚,身旁的衙役面色冷峻,催促着他前行。他的衣衫早已破旧不堪,满脸疲惫,可内心的波澜却从未平息。

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巫山,抬眼望去,那连绵的山峦、奔腾的江水,竟与多年前他乘船出蜀时别无二致。几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他走过了大唐的半壁江山,历经了无数的繁华与沧桑,却在这命运的捉弄下,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安史之乱的战火,永王案的牵连,让他从一个备受尊崇的诗人沦为了阶下囚,他一生的爱恨情仇,与安陆许氏的恩爱,与秦香儿的刻骨铭心,与宗氏的相知相伴,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感觉一切都好似镜花水月一般。

李白只觉心好似被千万根针扎着,痛意蔓延至全身。他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抱住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放声痛哭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混着血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很快便融入泥土之中,仿佛他的一生,也即将被这无情的命运所掩埋 。

他感到,原来的李白已经死去。

就在李白沉浸在这无尽的悲观绝望之中时,一名信使快马加鞭赶来,大声呼喊着:“大赦天下啦!大赦天下啦!” 李白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是真的?” 李白颤抖着声音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信使用力地点点头,将赦令递到他面前。

李白双手颤抖着接过赦令,反复看着上面的文字,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刹那间,他眼中的绝望被狂喜所取代,原本黯淡的眼神重新焕发出光彩。“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李白激动地大喊,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一直押送他的两位衙役走上前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向他拱手道贺:“恭喜太白先生!” 李白连忙回礼。

此时的巫山,仿佛被李白的喜悦所感染,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大地上,为这重获新生的一刻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

他从白帝城重新出发,沿江而下,他在诗中写道: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春,高适到扬州任淮南节度使后,广揽人才。李白的好友,曾经被封为翰林院学士的胡晖成了他的幕僚。

在大明寺栖灵塔上,高适写下了“迥然碧海西,独立飞鸟外”的诗句,此时的高适志得意满,在他身边陪同的有胡晖,还有另外一位扬州诗人陈芜。

听到高适的吟咏,胡晖拍手称赞:“高公此句,意境高远,气势磅礴,实乃佳作!” 陈芜也点头附和:“高公之才,令人钦佩。”

高适哈哈大笑,他忽然想起了永王李璘的叛乱势力还未剿灭,脸上露出一丝忧虑,随即转身问道:“反王李璘现在逃窜到哪里了?”

“刚得到信使来报,反王已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擒杀。”胡晖随即答道。

高适点了点头,面对东流入海的大江,默然无语。他心里知道李白是被永王强拉上贼船的,而且,如果永王按照李白的计策,挥师乘船北上直捣安史老巢,或许史书将重写,但成王败寇,是非功过已成定局,在友情面前,他还是选择了权力。

胡晖与陈芜在高适的幕府中相识后交情甚笃,经常诗酒唱和。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的春天,白玉兰盛开。董子祠旁胡晖的院子里,胡晖与陈芜饮酒赋诗,兴致正浓。

胡晖端起酒一饮而尽,醉意朦胧间忽然提议道:“陈兄,只我二人饮酒赋诗,未免单调,我命小女抚琴助兴如何?”

陈芜拍手连声说好。

不一会儿,一位丫鬟抱着七弦琴,陪同一位美丽端庄的小姐走过来。小姐正值豆蔻年华,举止轻盈,似含苞待放的一朵豆蔻花。

丫鬟将七弦琴放在一张几案上,随后搬来一只绣墩,小姐施了个万福,便坐下来凝神屏气,用纤长的手指抚弄起琴弦。

琴弦一响,便声如裂帛。只听小姐声音婉转地唱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歌词不是李白写的《将进酒》吗?陈芜有些吃惊。他听人说起过李白参与永王东巡被流放的事,因此沉吟不语。

见陈芜心中狐疑,胡晖连忙端起酒来,“来,陈兄,请满饮此杯!”

胡晖接着说道:“不瞒陈兄,李白的这首《将进酒》,我也是从别处得来。因小女喜爱,故一唱助兴。”

“胡兄难道不知李白参与谋反之事?”陈芜问道。

“略有耳闻。”胡晖似乎有些一言难尽,“弟在长安时与李太白交情甚厚,听说他入狱,弟夜不能寐,带小女赶赴舒州探狱时,太白已被押解西行。”

陈芜这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原来如此!”

两人说话间,琴声忽然变得低沉起来,如幽咽的泉流,只听小姐唱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此时,别有一种幽愁暗暗而生。

忽然间,像是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铁骑突出刀枪鸣。只听小姐唱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唱罢,琴声戛然而止。

胡家小姐娴熟的琴技和婉转的歌喉,引得陈芜连声喝彩。

“瑞珍,快来倒酒!”胡晖招呼小姐过来。

陈芜已是醉意朦胧,趁着酒兴,他忽然提议道:

“陈兄,我观令千金芳龄,与我儿之群不相上下,你我结为亲家可好?”

听到陈芜的提议,胡晖哈哈大笑,他偷眼见瑞珍低首含羞,便欣然应允了。他知道陈家公子陈之群相貌出众、才情不凡。

清明时节,胡陈两家相约禅智寺外踏青赏花。陈之群跟随其父陈芜骑马来到,这位英俊少年令胡瑞珍怦然动了春心,转身走开,却偷偷回首,将一枝桃花遮挡了红颜。



北方战乱之时,江淮则相对稳定。然而,淮西节度副使刘展被逼反,让扬州陷入了动乱。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底,刘展率兵南下占领扬州,虽然后来平卢兵马使田神功率军平定了叛乱,但平卢军在扬州烧杀抢掠,致使大批难民逃亡。

在这次战乱中,胡晖携全家和胡瑞珍渡江逃难,胡瑞珍在逃难过程中走失了。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春,李白从舒州沿徽安古道来到黄山。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黄山的美景暂时让李白忘记了过去的疼痛。

从黄山东行,在徽州龙川村的登源河边,李白巧遇了故友胡晖。两人相见,悲喜交集。

“太白兄,这不是在梦里吧?”胡晖一把拉住李白的手,“弟知你被流放夜郎,日夜苦盼回归,今日终得重逢。”

他乡遇故知,李白也欣喜万分,但他很疑惑,胡晖为何在这里?

他打量着胡晖,布衣斗笠,一副田间劳作的装束。“胡兄,何以至此?”

看到李白疑惑的样子,胡晖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

两人穿过大片的油菜花田,来到一方农家小院。胡晖招呼妻子上茶,两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天宝十五载,潼关失守后,长安城里人心惶惶,弟带着全家出武关,沿着淮河东行,然后南下,后来流落到了扬州。”

“啊?”李白忽然瞪大了眼,“天宝十五载?”

听说好友胡晖天宝十五载也到了扬州,李白后悔听从了宗氏的意见从扬州渡江继续南下,要不然,或许两人早已在扬州重逢了。“真是阴差阳错,你我同年到扬州,却未在扬州重逢。”

接着,李白向胡晖介绍了自己在梁园娶亲,以及后来逃难到扬州,然后渡江南下,最后到庐山隐居的经历。

至于后来追随永王东巡的事,李白的心情已经不再那么激愤,他知道胡晖是有所了解的。他淡淡地说道:“白是被永王强拉上贼船的,永王没有采用白的计策北上直捣安史老巢。”

“安史之叛,让大唐盛世就此终结,怎能不令人痛心!”胡晖站起身来,激愤不已,然后,他又缓缓坐下,轻声说道: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你我纵有满腔热血,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什么都做不了。”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声音微微颤抖,“看着那些无辜百姓饿死街头,被战火夺去生命,这种滋味,实在是太煎熬了。”

“那后来胡兄为何又移居龙川了呢?”李白又问起了胡晖在战乱中的经历。

“太白兄有所不知,上元元年底,淮西节度副使刘展被逼反,率兵南下占领扬州,后来平卢兵马使田神功率军平叛,却到处烧杀劫掠,弟只好带全家渡江逃难,一路至此。”

“刘展南下扬州,淮南节度使高适没有抵抗吗?”

“他已经调任彭州刺史了。”胡晖叹了一口气,“天灾人祸呀!是年岁荒,斗米千钱,人相食。田神功却在扬州劫掠资产,鞭笞发掘略尽,商旅死者数千人。”

“唉!”胡晖接着一声叹息,“真是应了你当初那句话,大唐盛世,衰象已现,内斗必致内乱。但想不到竟是如此一场浩劫!”

谈话间,一位年轻人身背行囊风尘仆仆地走进胡晖的家门,胡晖见了立即招呼他,“我儿,快来拜见太白先生。”

年轻人刚进家门,便看见父亲跟一位气度不凡的长者坐在院里,听父亲说是太白先生,立即走上前去弯腰拱手道:“晚辈拜见先生!早就听父亲说起太白先生的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晚辈的幸事。”

胡晖转头介绍道,“此为我儿胡一凡,做小本茶叶生意。”

然后接着对年轻人说道:“我儿,家有贵客,快去杀一只鸡,招呼一桌酒菜。”

年轻人遵命而去。

徽州龙川的月,早早地就升起来了。

胡晖陪着李白坐在院里喝酒,对酒两不饮,停觞泪盈巾。几杯酒下肚,李白很快就醉了,用手支头在石桌边打起了瞌睡。看着李白瞌睡的样子,胡晖深知他已不复当年那份豪放。

李白问起过秦香儿的事,被胡晖一语带过了。

在胡晖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他无法面对好友李白提及秦香儿时那份真情流露,更不敢将后来秦香儿生女、在扬州跟他圆房后离去以及胡瑞珍走失的事跟李白和盘托出。

胡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在当年李林甫派人重金贿赂他,让他给李白在酒中下毒,他坚决不答应,否则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他甚至没有出卖过李白的哪怕一点点的隐私,要不然,他今天怎么能坦然面对刚刚被赦免流放的好友?



胡瑞珍在渡江逃难的过程中走失,后来被诱骗至苏州的乐云楼当了歌舞艺妓,取名“真娘”。因其才貌双全,很快便红遍了姑苏。

真娘沦落风尘后,虽为艺伎,但守身如玉。老鸨几次相逼,她都抽出身藏的短剑以死相拒。因其已是当红花旦,老鸨也不想逼她太甚。

在她的闺房内常年养植着几盆茉莉花,素色洁白的花朵,代表了她高洁的品性,也寄托着她对生母秦香儿的思念。

苏州城虽不如扬州繁华,却也是花街柳巷,到处笙歌,其中更不乏风流才子的身影。苏州才子王荫祥儒雅英俊,慕真娘之名多次来访。

乐云楼,面对着窗外运河的月色,真娘拨弄着琴弦,开口唱道: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好唱词!”王荫祥听惯了江南风花雪月的曲词,被真娘婉转歌喉所演绎的那种关中风情所吸引,不由得拍手称好。

“公子可知此曲的曲牌么?”真娘站起身来,面对着窗外,静静地说道,“此曲名唤秦楼月,是我娘教我的。”

真娘忽然一顿,泪流了下来,轻声地哭道:“娘,你在哪里呀?”

王荫祥一时被真娘突然的流泪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沉默不语。

真娘忽然意识到慢待了客人,很快心情平静下来,“公子请用茶。”

王荫祥怔怔地看着她,他不知道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身世,直到真娘让他喝茶,他慢慢端起了茶盏,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茶水中氤氲,沁人心脾。

“真娘,小生愿为你赎身。”他忽然脱口说道。

面对王荫祥的追求,真娘其实也有一丝心动。但她与扬州陈家已有婚约,她的芳心早已许给了英俊公子陈之群。

沦落风尘后,真娘无日不思念家人,更多方打听陈家的消息。有消息说在战乱中陈家全家被杀,真娘始终不信。

“奴家有婚约在身。”真娘不想断然拒绝王荫祥的美意,看到王荫祥儒雅的气质,真娘慢慢地将他当做了知己。

“奴家已与扬州陈家订有婚约,但战乱之后再也没有陈家的消息。”真娘忽然跪了下来,“公子可否派人前往扬州,打听一下陈家的确切消息?”

王荫祥赶紧将真娘扶起来,“快请起,真娘所托之事,小生自当尽心竭力。”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腊月,当王荫祥带着陈家大难不死的丫鬟回苏州,讲述陈家全家被杀的经过后,真娘泪如雨下,从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自从在龙川与胡晖告别,李白一路上感觉身体日益沉重。但当听闻安史叛军的势力复盛,李白毅然请缨赴临淮投李光弼帐下,但因病半道而还,留居金陵。

李白从金陵来到了苏州,在这里他遇见了好友丹丘道长。

“太白兄,昨见满天祥云,贫道算来必有非常之事,不期在此地与兄重逢。”丹丘道长看到李白虽然日渐消瘦,但久别重逢的喜悦仍然挂在他的脸上。

“道长,别来无恙?”李白弯腰拱手道:“他乡遇故知,真乃幸事也。”两人携手来到运河边一座酒楼。

刚刚落座,李白便听见大堂里传来悠扬的胡琴声,随即有一名舞姬舒展长袖,飘飘作飞天态,边舞边唱: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听后心里一惊,这不是自己写给胡晖的《秦楼月》吗?何以传唱至此?

他不知道自己未见一面的亲生女儿,此刻正在苏州,《秦楼月》正是经他的女儿之口传唱遍了苏州的。

丹丘道长见李白坐下后怔怔的样子,精神已大不如前,心知诗仙太白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他为此感到心痛。

只听李白自言自语地说道:“笔落惊鸿,心向紫皇。冯唐易老,梦绕沧浪。师傅的话,果然不爽。”

丹丘道长没说话。两人喝了一壶闷酒,便相互道别了。

因为圣文神武皇帝赠金已经花光,地方官也不再接济他的生活,李白变得穷困潦倒,他只好去投奔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然而,因为连年的战乱和疫病,族叔李阳冰和当涂的亲朋自身难保,给予李白的救济杯水车薪。

宝应元年腊月初八,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自天而降。

病榻上的李白用颤抖的手拿出一卷诗稿交给李阳冰,“吾一生无成,唯此诗稿倾注为侄心血,已经重新整理,可流传后世。”

看到李阳冰郑重地收下了诗稿,李白忽然挣扎着下来,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拿起笔来,在纸上写道: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写完掷笔,吐血而亡。



腊月初八大雪过后,苏州也是白茫茫一片。

王荫祥欲为真娘赎身,却遭到家人的反对。这夜酒后,他重金贿赠了老鸨,留宿在真娘房中。

王荫祥坐在床边,酒意微微上头,平日里的儒雅此刻被急切取代,他望着真娘,眼中满是期待,嘴唇微张,带着几分醉意说道:“真娘,我倾慕你已久,今夜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真娘听闻此言,如遭一记重锤,整个人猛地一颤,脚步慌乱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窗外的雪光毫无遮拦地洒进屋内,将她本就憔悴的面容衬得愈发惨白,毫无血色。

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颤抖得厉害:“公子,万万不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些,可那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慌乱,“我的心属于陈之群,我对他的情意,至死不渝。陈家遭难,如今我万念俱灰,实在无法回应公子的这番深情。”

王荫祥站起身来,向前迈了一步,想要靠近真娘,试图用言语化解她的抗拒:“真娘,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历经苦难,心里苦不堪言。往后的日子,我定会全心全意待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懂你、疼你,绝不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真娘连连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公子的深情厚意,真娘铭记于心,感激不尽。但请不要强人所难。” 说着,她下意识地抬手,缓缓摸向腿部,那里藏着母亲秦香儿留给她的短剑。

她迅速地掏出短剑,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剑柄上的茉莉花在她剧烈颤抖的指尖下,显得格外娇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汹涌的情绪碾碎。

“公子,你若再靠近一步,真娘唯有一死。” 她的眼神中满是视死如归的决绝,声音凄厉而尖锐,划破了这寂静压抑的雪夜。

王荫祥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的眼中写满了懊悔与心疼,嘴唇嗫嚅着:“真娘,是我唐突了,是我考虑不周。你把剑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好不好?”

真娘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不断闪现着与陈之群相处时的情景,尤其那初相识的时刻。然后,各种战乱的情景又涌到眼前,无数人的哭喊声如汹涌的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赴死的决心愈发坚定。

“乱世间,苍生何辜,要遭受这流离失所之苦?鸳鸯何罪,要面对这生死相隔之痛?天道不仁,你怎可如此狠心!” 真娘仰头对着苍天嘶喊,声音里裹挟着无尽的愤怒与绝望,显得格外悲怆。

她转过头,看着王荫祥,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与感激:“公子,你的大恩大德,真娘唯有来世再报。” 话音刚落,她毫不犹豫地将短剑狠狠抹向自己的脖颈。

“不 ——” 王荫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吼。

“哐当” 一声,短剑掉在地上,剑柄上的茉莉花被鲜血染红了。

想不到真娘是如此贞烈的女子!冥冥之中,她似乎早已感应到父亲在天上的召唤。

王荫祥痛哭一场后,葬真娘于虎丘。来年春,于墓前遍植茉莉花。因为真娘的魂魄凝于花朵之上,自此茉莉花的香气更浓了,自夏至秋花开不断。

陈之群后来出现在王家门前,他虽然侥幸逃过了杀身之祸,但终究来迟了,他从王荫祥手中接过真娘的短剑,默默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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