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不经意中翻出陈年的许多信件,其中有两封信是三十多年前在乌市上学时父亲写给我的,这是父亲写给我的仅有的两封信。信纸早已泛黄,字迹依然清晰,俊秀的笔迹透着军人的刚毅,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父爱。重读信时,我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从手心传递到到心里,父亲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泪水瞬间涌出。
父亲一生经历了数次的起起落落。父亲出生民国时期的一个富足人家,从小生活优渥,饱读诗书。内战暴发后,父亲想从军报国,遭到家人的坚决反对,十六岁的他毅然绝然地投笔从戎,作了一名军人。从士兵到少校,父亲南征北战,枪林弹雨,戎马半生,新中国成立,父亲到地方工作,本以为生活就此顺遂。文革开始,直率、刚直的父亲就受人陷害来到遥远的新疆,从此远离故土和亲人。此后的二十多年里,由于通信不便,父亲与故乡的联系寥寥无几,只是偶尔听父亲说起他的家庭和兄弟姐妹。八十年代中期,家庭条件稍好一些,父亲才第一次回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那时,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只有几个姑姑和伯伯,匆匆小聚后父亲又告别故乡,回到新疆。这一别竟成永别。以至父亲去世后,我们找不到他们家族任何一个成员的联系方式,我们之间彻底断了联系。
父爱无言。父亲平日里素少言谈、说笑,十分严肃,对我们的要求极为严格,甚至严苛。要求我们像军人一样自立自强。从小我们都很害怕他,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我到了上学年龄,煤矿没有学校,我就去了离家几百里外的场部上学。父亲经常从山下下来到场部办事,顺便看看我,问问学习情况。小时候的我特别笨,尤其是数学完全学不懂,老师只要听说父亲下来了,就让我叫父亲去学校,痛批我的数学成绩。每次我都吓得浑身发抖,生怕挨揍,尽管父亲黑沉着脸把我领走,但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放假回家,他从河里捡来石子,在油灯下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弄懂为止。可能数学始终是我的弱项,直到初中虽然开窍了,数学成绩还是不理想。父亲每次教我时,我偶尔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瞧父亲,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凶,由外而外散发着一种老父亲的慈祥,只是从不表现出来。
1994年去乌市上学,第一个假期回家,家里准备了一大堆好吃的。那是我印象中家里生活最富足的一年,每天都有肉吃。这是从小到大,吃肉最多的一年。到开学时,长了好几公斤肉肉,衣服穿上都紧绷绷地。后来弟妹也陆续外出上学,只有寒暑假我们仨姐弟才能回家。每次回家,父亲都会早早来到屋前的土路上张望等待。来往车辆扬起阵阵尘土,母亲让父亲回家去等,父亲却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辆车一辆地过去。此时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的。父亲走后三十年,每次回到故乡都会到老屋去,站在父亲当年站的地方,与父亲说说话,絮叨絮叨。
父爱无声。一生的起起伏伏,一点点的吞噬着父亲的身体。待到1987年退休时,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退休后他承担起给我们做中午饭的重任。那时家里孩子多,又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中午饭要做很大一锅才够吃。父亲的厨艺一般,但他都努力地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饭。每天中午放学到家,饭菜都已经摆好,端起碗就能吃上热乎乎饭菜。蒸馒头是我家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中午发面,下午蒸。这样既解决了晚饭,第二天的早饭也顺带有了。我家的钢筋锅是最大号的三层大锅,馒头都是200克左右一个,每次蒸20个,刚好够吃一天。我们每天都能吃到父亲蒸的热气腾腾地白面馒头。用老酵头蒸的馒头,暄软中有股甜丝丝的味道,不就菜也极好吃,直至今天仍想念那个味道。
为了让我们能够自食其力,五年级开始父亲教我做米饭。他坐在铁炉旁告诉我每一个步骤的要领,保证做出来的米饭不糊锅又香糯。加多少水、如何转锅,什么时候转锅,一遍又一遍,终于学会了在铁炉上做米饭。从那时起我开始陆续帮父母分担一些家务,照顾弟妹。
因为家庭困难,高三参加完学业水平考试后,我就在家里边打零工边帮父母分担家务。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我不想让自己错失走进高考考场的机会。所以每天干活回家后,帮父母收拾妥当,我就点起煤油灯学习。父亲发现后,刚开始特别反对,甚至把书藏起来,我又偷偷地找出来复习。后来父亲发现反对也不能阻止我学习,也就默认了。就这样的如愿地参加了1994年的高考,没想到竟然实现了梦想,9月初收到录取通知书。当我把通知书拿回家时,得知消息的父亲特别激动,坐在椅子上看了又看,整整一天。我的心里对是否能去上学还是很忐忑,我理解父亲,因为家里实在是太困难,可我内心还是很渴望能继续上学。第二天,我听到父亲跟母亲说,准备好学费,不够就去借一下,考上了就去上吧。我听到父亲这样说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终于圆了大学梦,我的人生轨迹也由此改变。离家那天父母送了又送,直到车走的很远,他们还在原地张望着。
去乌鲁木齐上学,这里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一种远离父母、远离故乡的恐惧由然而生。对生活和环境的不适应,我特别想家,常常哭鼻子,有时甚至想打退堂鼓。此时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虽然简短,但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父爱,如及时雨一般,滋润了我脆弱的心灵,给我无形的鼓励和信心。从那天起,我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加倍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回报父母。第二年弟弟也考到我的学校,我们姐弟相互照应,父亲稍稍放心了一些。而家里的经济负担更重了,为了省钱,父亲都是在单位的卫生院治疗,不肯到喀什市去系统的检查治疗。在身体状况稍好时写信,给我们打气鼓劲。
父爱无私。1996年毕业后,我分配回故乡工作,父亲特别高兴,而此时父亲的已经卧床不起,生活无法自理。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和母亲商量带父亲去喀什市看病。父亲说什么都不去,他说:“咱们家那么困难,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这一生我给孩子们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节约一点钱让他们把学上完”。父亲的话如刀剜在心头般的痛。看着父亲病情加重,又多次劝说父亲,但他仍然坚持不出去看病,我们也就顺从了他的意思。1996年10月18日,当接到父亲病危通知,从十几公里外赶到医院时,父亲只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安详地睡着了。任凭我们怎么呼唤,父亲再也没有应答。那一刻我们的天塌了,此生我们再也没有父亲了,再也没有父亲可以叫了。那一刻我们的世界再也没有靠山,再也没有人为我们遮风挡雨。父亲走后的好几年,几乎每晚都能梦到父亲。他不再是一脸严肃,总是笑盈盈的和我聊天,让我帮助母亲照顾好弟妹,说他对我们太严苛了,没有给我们好的生活条件。恍惚间,我总以为父亲一直在身边,从未离开过。可等梦醒时,才发现父亲真的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和遗憾。
时至中年,再回首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波折的,但他骨子里的坚强坚韧,品性的正直善良,深深影响着我们的人生,是我们一生的榜样和骄傲。这是我们受用一生的宝贵财富。
三十年光阴,在父亲坟头的草长草枯里逝去,父亲从来没有走出过我的思念。每年清明不管多忙,都要回到几百里外的故乡,去看看父亲,面对面地向他诉说思念。然后再去老屋门前的路上,站在父亲站过的地方,看见父亲还在那里,原来他从来没有走远,而是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