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筑是有生命的。当我来到万顷碧波簇拥的梁子岛,当我沿着石板小路步入张家楼房,这里的每一条石板,每一块砖,每一口瓦,都那么好客,那么热情,那么健谈地与我的心灵互动。
就说石板巷吧。我感觉,每一块石板豁达大度的气质里潜藏着羞涩的红云。当初,修德堂张家楼房的业主在修建房子的时候,占了一个墙脚位置的公共路基。街坊邻居针刺的目光,让房主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主动修建了一条百米有余的石板路。晴天不见灰,雨天不沾泥,出行的方便,消解了街坊邻居的不满,得到了大家的原谅。
以张家的殷实富有,在孔方兄大行其道的社会里,张家只要愿意,揩一点公众的油估计不成问题。舆情方面,至多是敢怒不敢言。事实证明,张家并非为富不仁的无良之辈。尘封的往事,没有死去。它们活着,活在梁子湖的波涛之上,活在轮船一样万年不沉的梁子岛,活成已有百年历史的张家楼房。
再看看张家楼房。张家楼房坐落在梁子岛东南隅石板巷中部的拐角处,现有建筑面积130平方米。根据斑驳的墙体和建筑用料,以及风格,结合我参观古民居获得的经验判断,张家楼房算得上是百年老屋。其规模之小,让我心生疑窦。看来,张家楼房有故事。
就像苏州园林一样,你看到的砖木不再是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砖木,而是打上时代烙印的,有呼吸,有记忆,有追求,有喜怒哀乐的生命。百年来,张家楼房见证并参与着梁子岛隔绝陆地,以小博大的兴衰荣辱,在风云变幻的历史中,不断改变和被改变。这个过程有如大浪淘沙,留下的是金子。张家楼房是金子:青砖黑瓦的外部打扮包裹着内心的火热而透露出沉静稳重的气质;一进几重,别有洞天的内部布局暗示着胸有城府而不自闭的性格特点;飞檐翘角的装饰彰显着立足本土,心怀远方的追求。在这样的生命律动中,我打开了张家楼房的生命之门。
二
任何生命个体,都活在历史的波涛之上。张家楼房也不例外。如果说浩淼梁子湖是一部深厚的史书,那么汹涌的波涛就是它掀起的历史风云。个中风云际会决定着生命个体的走向与价值。而要了解张家楼房的走向和价值,深入采访是路径之一。
笔者:叶老,您好!关于张家楼房,我想了解一些情况。
叶老(岛上居民):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笔者:张家楼房建于何时?房主是干什么的?
叶老:张家楼房,之前叫张家炉房。怎么改名的,什么时候改名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据老辈讲,张家楼房建于清朝,具体时间和房主名字不清楚,只知道,房主姓张,进门右边墙体的基座有一块砖,上面“德修堂”三个字,说明他们属于修德堂堂口。他们干铁匠这一行,专门打造铁锅和鼎罐等等,渔民所用锅呀鼎罐之类多出自张家炉房。
笔者:叶老,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您所说,张家是手工业业主,按理,他应该找一个交通四通八达,商业繁华的地方从事经营活动,可是梁子岛四面环水,孤岛一座,有生意吗?
叶老: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过去,水路运输发达,位置得天独厚的梁子岛,自然也就成了环梁子湖“三市一县”(鄂州、江夏、大冶、咸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可以说,梁子湖承雨面积有多大,梁子岛的商业活动范围就有多广。商品的输出和输入,人员过往,去省城武汉的方便快捷就不说了,沿九十里长港,出樊口,依赖长江,上可去重庆,下可去苏杭,何况长江还有那么多支流呢。这样的地方,商业不繁荣都难。据《武昌县志》载:“梁子镇康熙初始列市,廛可二百户,为江夏(武汉市江夏区)、兴国(阳新县)、大冶(今大冶市)之通衢。”这么说吧,梁子岛的鼎盛时期是乾隆时期,2.2平方千米的弹丸之岛,常住人口七八千,岛上从西到东环梁子湖一线,店铺林立,行业齐全。两个人行走在街上,想说话,要扯一扯衣袖什么的,才能正常交流。当时,人们把梁子岛称为“小汉口”。
笔者:听了您的讲述,我理解了。可是,从业主的经营性质看,集铸造和销售于一体,张家楼房的规模,怎么说也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叶老:你说对了。张家楼房为徽派建筑,建筑形式为青砖四列架砖木结构,一进四重,现在只剩一重了。你看到的张家楼房,外墙均由老二四八青砖砌成,靠外有一大门,一侧门。大门为老式的青石门夹,木门两扇;侧门(进入厨房)也是木门两扇。从大门进去,靠右边是天井,靠左边为古老的八格子门。进入格子门就是堂屋,往里走有卧室。堂屋和卧室的上面是杉木阁楼。再往里走是厨房。整个天面是黑灰色的布瓦,保存完好。房内布局前端为两厢房与天井,后有正房三间,中间为堂屋,其建筑进深长14.75米,宽11.68米,高7.04——8米,占地面积172.08平方米。
大到一个地方,小到一栋民居,它们的变化是社会变迁动荡的晴雨表。就说张家楼房吧,从清末到民初,雇工一直有几十号人。之后,由于战乱,逐渐萧条。特别是抗战时期,张家楼房,只剩苟延残喘的气息了。为了维持生计,张家的后人——大聋子和小聋子(名字不详),把作坊改成私塾,兄弟俩亲执教鞭。其间,张家楼房一度成为鄂东南军民抗日的首脑机关。此张家楼房之幸。解放后,张家楼房在土改中,房主易主。拆的拆,改的改,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所幸还有遗存。
笔者:叶老,提到张家楼房的历史,您一连用了两个“幸”字,可见,您对张家楼房有独特的认知,也很有感情,能说说您的想法吗?
叶老:说来话长。我在岛上生活了七十多年,对岛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充满了感情。就说修建于清朝的万年台,它是鄂东南第一台。我印象最深的是,只要唱大戏,空旷的湖面,方圆几十里都能听见,因此很多渔民经常在抛锚过夜的地方听戏。你看到的朝阳园,是改了名的万年台,第三次重建的。还有魁星楼和它对面猫儿山上的实心石塔,那是为避煞镇邪而建的。因为梁子湖的注水口高桥河像一柄剑,从南面直刺梁子岛,给梁子岛带来灾难。小时候,生活其间,我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自己,感觉它们是我的同伴。长大后,随着认识的深入,我觉得,它们都有自己的好恶,只要是为岛上居民好的,它们就跟我一样喜欢;反之,不喜欢。故此,我对它们就有了感情。
我对张家楼房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张家楼房一度成为鄂南抗日根据地的指挥中心,这一机缘,改变了张家楼房的形象,使张家楼房立于不败之地。更让我倾心的是,它已不是一家一岛的,而是梁子湖区域里四乡外四乡的,甚至是鄂南地域的。因为张体学在这里领导过鄂南抗日根据地的抗日斗争。这是一幸。至于遗存之幸,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可能的因素会给它带来灭顶之灾,也会给它带来希望。这取决于有没有人知道它的价值。现在看来,还是有人知道的,所以遗存是幸运的,也是有希望的。现在,政府不是已经将它列入文物保护单位了吗?这说明它的生命具有了丰富而永恒的价值。
居委会书记说,叶老是岛上读过私塾的资深居民,喜欢读书看报,关心时事,有正气。岛上的风俗文化,掌故旧闻,他都能如数家珍,跟你说上三天三夜。与叶老一席谈,张家楼房仿佛一位百岁老人站在我的面前,历史改变了它,赋予它全新的精神面貌,并把他锻造成顶天立地的生命个体。它的老而弥坚的沧桑,它的梁子湖般奔腾不息的气息,让叶老深情挂怀,也让我心生敬仰。叶老看待张家楼房的眼光和思考令我感佩,因为在一般人眼里,张家楼房就是一所老屋而已,而他能剥去建筑的外衣,看到大家看不到的东西。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没有障碍的交流是愉快的。我们谈了很多,总的来说,话题都没有离开梁子岛。他告诉我,自从四A景区摘牌后,梁子岛人痛心疾首,都希望有一个发展契机,把梁子岛打扮起来。接下来,渔船上岸,这种心情更为迫切。现在,契机来了,省旅投准备投资一百多亿,打造梁子岛,项目过几天就要启动。他高兴地说,梁子岛的春天来了!我为老人的高兴而高兴。
三
梁子湖区抗日斗争形势异常残酷,尤以1943年最为艰难。日寇实行杀光烧光抢光之三光政策,强化治安,集家并村,制造“无人区”。在梁子岛,日寇屡次制造血案,屠杀岛上居民两千余人。1944年1月25日,日军偷袭梁子岛。梁子岛抗日军民英勇作战,歼灭日寇400多人,击毙日军司令官渡边。梁子岛歼灭战是鄂东南抗日游击队对日作战最突出的战斗,从此,日军再也不敢来梁子岛。
——摘自“梁子岛抗日战争烈士纪念碑”碑文
梁子岛抗日战争烈士纪念碑耸立在岛上西北角的墓山山顶。狼烟已散,墓山对面山上的抗日碉堡还在,烈士英灵还在。记住烈士,缅怀烈士,就是不忘一段惨痛、屈辱、奋起抗争的历史,就是塑我民族自强自立、崛起腾飞之形象,就是敲响爱好和平、保卫和平的宏钟。中日实现邦交正常化后,据传,碑文中记载的渡边,他的后人曾来中国,要求去梁子湖打捞他的指挥刀。这个要求被外交人员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作为侵略中国的罪证,渡边的指挥刀,只能由中国打捞并陈列于抗日纪念馆,让后人参观,让后人铭记,这是替历史负责,也是替后人负责,更是替人类的未来负责。山上,纪念碑四周,青松环抱,松涛阵阵,鸟语花香。山脚,梁子湖的浪涛拍打着墓山,发出悲壮的吼声。耳畔仿佛传来“梁湖游击队,胆大有智慧,保卫老百姓,专打敌顽伪……”的血在喷射的歌谣。
据湖北省文物局档案记载:
1945年2月,与新四军第五师实现胜利会师的八路军南下支队,在大悟山经过短暂休整和补充后继续南进。新四军五师派张体学率领新四军五师十四旅四十团和四十一团配合八路军南下支队,渡过长江,挺进鄂南,建立敌后根据地。
5月初,经中共中央批准,中共湘鄂赣临时党委、湘鄂赣军区、湘鄂赣边去行署成立,王震为湘鄂赣军区司令员,王首道为湘鄂赣边区临时党委书记兼军区政委,张体学为军区副司令员,聂洪均为湘鄂赣边区行署主任。湘鄂赣边区成立后,边区临时党委决定由王震率南下支队主力第一、二、五、六支队挺进湘北;由王首道率直属机关和第三、四支队及鄂南地方武装在新四军五师和鄂豫皖湘赣的大力支持下,突击鄂南工作,巩固和发展以鄂南为主体湘鄂赣边区抗日根据地。5月中旬,张体学回师樊湖地区开展武装斗争,期间曾在梁子岛张家楼房居住,部队指挥部也曾设在这里。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救亡图存的抗日战争把张家楼房推向了硝烟弥漫的历史舞台。当年,张家楼房的存在,为领导梁子湖区域的抗战,配合全国形势,开辟、巩固鄂南抗日战场的张体学提供了指挥条件。换一个角度说,张家楼房对鄂南地区抗日斗争取得胜利具有非凡意义。如今,人虽去,但房子在。王震、王首道、张体学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战斗风采已融入张家楼房的气息之中,仿佛他们的举手投足随时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给张家楼房带来了全所未有的生命气象。读着这则史料,我有着由衷的自豪感。从接受我采访的叶老身上,我能毫不费力地体会到他的自豪感甚至比我强烈。当然,他的自豪感是从他的讲述中流露出来的。
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张伯筠,土匪成渠部的副司令,他跟成渠一样变脸比翻书还快,今天是土匪,明天是国民党,后天投靠日寇。成渠被日军诱杀后,他带着残余土匪投降日军,蜷缩在梁子岛周家巷那个挂着大夫第牌匾的大宅子(据说,他的先祖做过朝廷的大官)。鉴于他曾抗击过日军,为了团结抗战力量,新四军曾派人对他进行晓之以民族大义的说服工作,希望他改邪归正,接受改编,加入新四军队伍。不接受改编也罢了,但他积极配合日军扫荡,为害四方。新四军决定铲除这个铁杆汉奸。一九四五年,正月半,也就是元宵节。按习俗,欢度元宵节少不了唱大戏,玩狮子,玩龙灯等活动。这一天,梁子岛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张伯筠正蜷缩在他的安乐窝里抽大烟,全然不知大限之期已到。新四军派出的锄奸队悄悄摸进大夫第,“砰”的一枪结果了这个狗汉奸的命。第二天,听说他死了,他的队伍作鸟兽散。岛上居民,燃放炮竹,以示庆祝。
四
我能理解老人的自豪感为什么这么强烈。日寇的侵略,给梁子湖地区,鄂南地区、乃至全国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当他看到张家楼房的时候,他就会自然想到这些事,想到张体学在此指挥以梁子湖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武装斗争所取得的胜利。胜利是不屈与坚韧的必然,是前赴后继,不怕流血牺牲的必然。而张家楼房见证了这一切。
武汉失守后,梁子湖地区饱受日寇铁蹄的蹂躏。中共湖北省委给各级党委组织下达的指示是扎根农村,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武装。1938年11月,梁子湖抗日游击队成立。从此,梁湖抗日游击队活动在梁子湖地区,打击土匪,抗击日寇,令敌人闻风丧胆。
1945年,张体学回师梁子湖地区开展武装斗争。梁子湖地区的抗日斗争进入了转折点。新四军继消灭了顽匪廖义华和成渠残部之后,又全歼顽军马钦武部,扫除了我军敌后抗战的障碍,巩固了敌后抗日根据地,为全面反击日军铺平了道路。
是的,张家楼房只不过是一栋古民居。但在叶老看来,它超出了建筑的物的范畴,具有包括个人情感和民族情感在内的广义文化意义,从而与物质的存在一起固化,并烙进人们记忆的深处。而其中的抗战形象,作为记忆里的红色元素,既是张家楼房呈现给世界的亮点,也是它留给后人由个体利益升华为群体需要的精神财富。
在符合道义的前提下,我们可以为个人的利益去努力,但当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个人的利益又算什么呢?唯有舍生取义才是我们的出路。纵观历史,这已经是被一再证明的真理。梁子湖的波涛,可以掀翻一条渔船,也可以托起一条渔船;历史的波涛可以卷走一个人,也可以成就一个人。对于张家楼房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波涛之上,闪耀生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