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水乡,一生与水为邻。儿时与一条小河为伴,那是故乡的蛟子河;青年在石首县城工作,县城在江南,父母在江北,常常要一苇渡江,衔接事业与亲情;中年离开体制,谋食深圳,时称下海,也真的就面向大海了;天命之年辗转苏州,常在吴江的东太湖边漫步静坐。湖风吹拂下,想我这辈子,从小河到长江,从大海到湖泊,伴随我的这些水域,是如此贴切地映照出我人生不同章节里的不同况味,不同境遇,不同姿态。
小河是童年的,欢快而明澈。待到束发,感知到贫困,初尝忧患的少年与小河的晨昏一起忧郁。弱冠负笈邻县师范,沿江往返,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但长江汹涌而奔放,青年也是奋勇向前不回头。直到在体制内处处碰壁,终于从人生的三峡中突围而出,奔突至南海。深圳高楼林立,人海茫茫,职场亦如海,深邃而狂暴,容纳百川,吞噬万有,而中年人已经懂得驾驭风暴,终于踏浪而归,在宽厚平和的太湖边一洗前尘。
人近晚年,心悦湖水。亲近湖水,必须以一片波纹为起点,必须在微澜中辨认湖的呼息,必须以风的轨迹耳语。当你伫立堤岸,远山被波光削薄,白鹭的翅膀与云朵在氤氲中慢慢失焦,天空和湖面,开始交换它们的秘密。湖风扑来,白头的芦苇尚未苏醒,水杉的影子摇曳——这时你会想起一个人,她轻轻将一缕缕柔情从你心底抽走;这时你看湖心,静谧如初梦。你会忘记时间,等到晚霞消散,灯火浮现,湖畔已无白帆,你在归途中踩碎无数月光,你会感觉所有的湖水都倾斜而下,灌满你的生命。
湖风起时,你需要俯身听水的低吟,它从草间掠过,抚过城市的天际线;风中浮动淡淡的蒲草香,微波将天光一寸寸收拢,一尾鱼跃起又隐没,水纹如岁月的手掌,将你走过的所有人生长途揉进深处,你会感觉你一切的追求,一切的愤懑,一切的抗争,都会被大湖吞没。你只能倚在残冬的枝影下,四顾茫然。而湖却在平静中坚守,忘却小河的清纯、长江的急迫和大海的狂烈,用沉默回应四季,用深邃掩饰流动,在沉寂中拾取智慧。它似乎是在告诉我们,它曾经是奔腾的湍流,咆哮的瀑布,而今只是一面凝视天空、映射大地的镜子。
是的,你不得不思考,这么多的水,它们从何而来,为何居留于此?也许是一场冰川的崩塌,一次地壳的错位,促成了一次漫长的凝聚,或者是一场急速的汇合。当它们汇聚于此,不再前进,也不再后退;不再追逐星光,也不再挽留夕阳——只是默默地收敛雄心,静静地固执留守。它们仿佛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精准地掌握着自己的分寸。千帆阅尽,万事不惊,远方已经漫漶,一切都已释怀。它们不再追逐时间,而是吞咽时间;它们不再寻找意义,仿佛它们本身就是意义。
是的,它们本身就是意义。大湖包孕万物,收纳每一片漂浮的云影,每一片流浪的树叶,让每一只折翼的鸟在它们的怀中消解悲伤,让每一块陨落的石在它们的腹中熄灭怒火。它们的渊深,仿佛能收藏天地;他们的空阔,依稀能安放宇宙。它们把曾经的波澜抹平成湖面,把曾经的坎坷折叠成浪花。它的白帆点点非为展露而来,它的浩渺烟波确因消隐而起。它的渔歌互答看似倾诉,实则是放下;它的锦鳞游泳看似竞赛,实则是嬉戏。它是停滞也是成熟,是躺平也是抵抗。
是的,它们是走出队列的江水,是主流的叛逆,是被遗弃的海的女儿。它们其实非常勇敢,在同伴们视为异域的空间,倔强守望,不肯离去。哪怕夏日来临,恐怖的太阳疯狂地掠夺,它们几近干涸,湖底很多纹理都显露出来。每一道裂缝,都记录着岁月之刀的划痕,都咧开大嘴却拒绝悲鸣。它们安静地等待雨水的浇灌,山泉的倾注,冰雪的融化。它们并非懒惰,而是勤勉地阅读风暴的手稿,披览干旱的句点。它们是思索天地的哲学家,是沉吟山川的诗人,是预告未来的先知。
它们是瓦尔登湖,用寂静承载哲思;它们是日内瓦湖,用镜面倒映和平;它们是洞庭湖,用横无际涯寄托家国情怀;它们是西湖,用西子眉眼点亮诗意人生;它们是太湖,用丰饶肥美作育富裕江南。这些停顿的水,这些落伍的水,这些未能成功汇入大海的水,却是我的残年余生,想要朝夕陪伴的水啊!这样的湖风吹拂我的晚年,也许就没有那么空虚无聊、悲戚孤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