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牛,咦!哪个时候发财了,今晚要干猪肉下酒①了?”猎枪背着一箩草,脸上挂着两颗汗珠,看见土牛一手提着斤把重的猪肉,一手拧着一瓶包谷酒,吹着口哨,朝他面前走来,逗弄着说。
“我哪里发财了,猎枪哥?——诶,猎枪哥,你在哪里割的草哦,这么嫩?”土牛听见猎枪在和他开玩笑,便停止吹口哨,笑眯眯地说,“今天去百德赶场,看见肉摊上猪肉降价了,所以买了一斤,回家打打牙祭——要不,猎枪哥,今晚你就别在自家干饭了,来我家,哥俩整两口,你看要得不?”
“好嘛,我把那刺梨酒提起来,你那一瓶酒不够整。”猎枪见土牛这么热情地邀请他,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那你赶紧把草背回去,马上来,别让我等久了。”土牛看了一眼猎枪背的草,示意猎枪快去快来。
猎枪背着草,朝家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辉,在苞谷叶子上徘徊。傍晚的微风,送走了一天的炎热。
这座山村,在阳光的普照下,宁静,祥和。
其实,土牛,他是有他自己的真实姓名的。遗憾的是,我只知道他姓刘,叫刘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在我的印象中,从我知事起,村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叫他土牛,我曾经一直以为他姓“土”呢。
土牛出生于六七十年代,是莲花村土生土长的人。50来岁,身高1米65左右。头发乌黑,像刺,植根于土牛椭圆的老壳顶上。眼睛不大,略显呆滞;脸皮粗糙,像松树皮;手臂粗壮,腰圆体阔,坚实有力,一看,就是干蛮活路的料子。
扶贫之前,土牛家庭贫穷。父母憨厚本分,在咱村从不和左邻右舍吵嘴,也从不惹祸,土牛大概是继承了他父母的遗传,也是一个憨厚本分的人。儿子富贵虽然乖巧聪明,但是并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最终因家境贫寒,被迫辍学在家务农。
离别故乡已久的双喜,提着行旅回家探亲,当他踏在离开故乡已久的小路上,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脸颊却泛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
没想到家乡却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乡村鳞次栉比的屋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钢筋混泥土平房;从百德到莲花村,小路狭窄,弯弯曲曲,已没有人迹,到处长满荆棘,一点儿也看不出小路的样子。唯一可见的,是一条宽阔的通村公路,像一条腾飞的巨龙,蜿蜒地盘旋在半山腰,载着村民们脱贫的梦想,在蓝天上飞翔。
双喜怀着激动的心,踏着时代扶贫的步伐,在乡村的小路上,他唱起了欢快的歌谣: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咦,这不是土牛家吗?他家什么时候也建起平房了。”双喜差点喊出声,他看着土牛家大门两侧贴着的大红对联,便不由自主地走到土牛家门前,大概是屋内有人听见了脚步声,只听门吱嘎一声,从门缝里挤出一个脑袋,双喜抬头一看,是个女的,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宛如山间流泻的瀑布;圆圆的脸蛋,胭脂淡抹,仿佛一朵红云。
“你找哪个?来屋里坐嘛。”这女的微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得像一朵鲜花,白得像一片雪。
“土——哦——不是——我舅舅在家吗?”说句实话,双喜当时差点在女的面前叫出“土牛”这两个字来。
双喜的母亲曾对他说过,遇见土牛要喊舅舅,不能没大没小的,“土牛”是村里人给他取的绰号,双喜差点在这个女人面前犯了口误。
“他在的,正在灶门前抽烟呢!你来屋头③坐嘛。”这个女人把门开到最大,随后从院子里搬来一条凳子,客气地对双喜说。
“谢谢!”双喜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跨进屋里,只见土牛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坐诶,双喜。”土牛吐出这几个字,便又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烟。他看了一眼双喜后,吐出嘴里的烟雾,似乎在想着什么,用烟斗在鞋帮上磕了两下,接着又说,“你吃饭了吗?我叫小桃热饭给你吃哈。”土牛面露微笑,一戳浓密的胡子,像草,错落有致地栽在他的下巴上。一头花白的头发,参差不齐,凌乱地趴在他的头上。
“不用麻烦了,舅舅,我刚刚吃了。”双喜有礼貌地回答,“舅舅,你们家现在日子应该好过了,我好多年没有回家,你看现在你们都建起了大平房,真好啊!”双喜说完后,用目光扫射土牛的新家。
屋内的墙壁及屋顶,全部用瓷粉刮得白白的,用手去摸,一点灰层也没有。大厅中央,摆着一张大四方桌,通体红漆喷刷,桌子东西南北各放着一条长板凳。桌面上擦得干干净净,油亮油亮的。一看家神,正中上方并排挂着毛主席和习主席的画像,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一种特别的意义蕴含在温暖的光辉之中。此时,双喜仿佛看见偏远的山村,贫困人民逐渐走上脱贫之路的微笑;他似乎听见,静谧的山村,贫困人民脱贫的歌声。
土牛的话很少,和以前一样,不管喜怒哀乐,他总爱吸烟。他从荷包里摸出一包“八遵”,揭开盖子,抽出一支烟递给双喜:“你哪个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工作如何嘛?”
“我今天才回来,还没有到家,才走到你家这里。”双喜笑着说,“看见你家住进了新房,心里感到高兴,就来你家玩一下了,哈哈。”双喜笑着,从裤包里摸出打火机,点上土牛递给他的烟,猛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蹿出,在他的脸上,在屋里,盘旋,缭绕。“至于工作嘛,一般般了,只够勉强度日,我都已经辞职了,准备回家乡发展,这样离家要近一些。远了,一点都不方便。”
双喜用中指弹掉烟灰:“舅舅,你家变化如此之大,以前狭窄的茅草屋,现在变成宽敞的平房,你太厉害了。”
“我哪有你说的那样厉害,要我说呀,最厉害的还是中国共产党的扶贫政策,这个厉害啊,确实真的让我感到很佩服。”土牛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自豪地说,“你晓得不,精准扶贫的政策还没有来之前,我们一家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住不起好房子……”说到这里,土牛仿佛陷入那遥远的回忆。他吸了一口烟,接着激动地说,“双喜,你晓得不,从我出生那时起,父亲死得早,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把我变成了一个笨蛋、傻瓜。我大字不识一个,也算不了账,村里那些和我同辈份的人都看不起我,常常把我当成憨包。买不起新衣服穿,就去捡人家穿丢的破衣烂裤来穿,土里土气的,人们都叫我土牛……”土牛吧嗒一口烟,又将烟斗往鞋帮上磕了几下,便默不作声了。
双喜知道,土牛舅舅的话匣子被他打开了,他望着灶台上,放着一个花边的盘子,盘子里盛着半盘瘦肉炒花花菜,赞美着说:“可是,你们现在不是开始富起来了吗?你们也开始走上小康生活的道路了,这不是很好吗?”
“是啊,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土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你知道我家已经被列为精准扶贫户了不?”
“真的吗?你拿本本我看一下,看精准扶贫户的本本是什么样子的。”双喜惊喜地说。
“哎呀,真不巧,昨天被村里面的拿去给我办补助去了,还没有还我呢。”土牛一边比划一边说,“这个本本是红色的,盖得有章,四四方方的一个。”
根据土牛的描述,一个红色的本本,似乎在双喜的眼前晃动,也在土牛的心里飘扬。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口跳到土牛的脸上,土牛的脸也变成金色的了。
“让我佩服的,还是那些来我家帮助我的领导。”土牛感动地说,“有一天,我在家里砍柴,突然来了好几个人,我当时只认得我们村里的村长和队长,其他人一个都不晓得。我一看那些人,个个穿得西装革领的,有的手里提着手提包,其中有个人在不停地照我家茅草房的相,我被搞蒙了,吓得不晓得咋个整了……后来听村长说,‘土牛哥,你家这房子要着拆了,不能住了。’我一听这话,心里像打了一个炸雷,心头蹦蹦地跳,就冒火地问村长,‘村长,你们把我房子拆了,我一家人住哪点?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千万不能拆啊,就算你们把我打死也不能拆。’我刚把话说完,村长和那几个人呵呵大笑起来。村长接着说,‘土牛哥,你先别激动,我还没有把话说完,意思是拆了你家的茅房,我们会让你住上新平房的,共产党哪有不管百姓的死活呢,你放心吧,啊!’我当时有点不太相信,一是自己本身又没有钱,二是怕他们空嘴说空话,就怀疑地问村长,‘你们拆了我的茅房,我自己没有钱,咋个修得起平房?你们出钱给我修吗?算了,你们不要摆这个白④了。’村长见我不相信他们,向我作好保证,‘你看,这个是乡党委书记,那个是乡长,照相那个是政府办公室主任,这些领导都在这里,他们今天来到你家,说明他们是非常关心你们这些贫困百姓的,如果你的房子拆了,你住不上好房子,我拿我的手板⑤煮饭给你吃,总行了吧?’”
“我见村长说得很严肃,说得那么正儿八经⑥的,也就没有说话了。后来,那个书记叫我拿户口本给他登记好后,叫我先把茅房里面有用的东西搬出来,找个地方放好,一个星期后就有人来帮我搞房子了,说完后,村长带着他们回去了。”土牛说到这里,又抽给双喜一支烟,烟雾在屋里蹦跳着,双喜和土牛的心,也蹦跳着,此时,他俩相视无言,彼此默默地吸着烟。
窗外,夜色逐渐深沉,一缕缕微风,从庄稼地里欢跳着跑进土牛的屋里,好像也在倾听他们的谈话。门前的梨子树叶,啪啪作响,几只夜蝉在桠间吟唱着田间小曲。蟋蟀似乎也不堪示弱,敞开嗓子,唱着这个季节,这个时代优美而动听歌。
注:
①干猪肉下酒:方言,吃猪肉喝酒。
②榔子:方言,什么。
③屋头:方言,屋里。
④摆这个白:方言,说这个话。
⑤手板:方言,手掌。
⑥正儿八经:方言,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