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人之一生,得遇几位真正的"先生"?不是那些站在讲台上照本宣科的,亦非名片上印着烫金头衔的,而是骨子里透着"先生"气度的。我的外公,便是这样一位。
他排行第二,人称"二先生"。这称呼在乡间颇有分量,不是随便哪个识得几个大字的都配得上的。外公是他们那个年代的“高知”,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更难得的是肚子里装着四书五经,却从不拿来压人。方圆十里,谁家有了纠纷,不找村长,先找"二先生"评理;谁要写个契约家书,也必寻"二先生"代笔。从不收钱,顶多喝口茶水。
我幼时长住在外公家。那是一栋青砖红瓦的老屋,门前有棵歪脖子杏树,树下摆着张磨得发亮的竹椅,那是外公的"宝座"。得许偷闲,他便坐在那里,捧着一本发黄的旧书读。阳光透过杏树叶子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给这位先生加冕。
外公对我极是溺爱。别的孩子偷吃糖要挨打,我却能大摇大摆地从他书桌抽屉里摸出冰糖块来。那抽屉像个百宝箱,除了冰糖,还有玻璃弹珠,甚至偶尔会出现新钢笔。他见我来了,便合上书,从老花镜上方瞅着我笑着说:"别人家的孩子打骂不得!"
作为他们那个年代的年青人,多数人做事都是首当其冲。奇怪的是,他从不参与其中——甚至冒险给人施以恩惠。外公既不揭发他人,也不写大字报,更不批斗他人。他曾对我说:"风暴来时,芦苇弯腰,大树折枝,唯有野草贴着地皮,反倒活得长久。"这话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来,竟是他一生的处世哲学。
记得有个冬夜,家里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乞者。外公二话不说,让外婆下了一大碗面条,又偷偷塞给那人些许钱。那人走后,外公站在门口望了许久,月光照在他脸上。外公总是这样,从不吝啬善良,对陌生人也是挥霍无度。
我上大学那年,父母工作忙,是外公和爷爷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背着铺盖卷,一路护送我到千里之外的学校。火车上,外公把靠窗的座位让给我,自己挤在过道边。他身子骨硬朗,陪我赶了十几个小时火车也不喊累,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
到校那天,下着细雨。学校安排宿舍时,他第一次“武断”的替我做主,要了最贵的宿舍。宿舍在半山腰,外公坚持要替我扛着行李,爬到宿舍楼。他动作利落地帮我铺床挂蚊帐。"临走时,他在校门口拍拍我肩膀:"好好读书,别惦记家。"可转身的刹那,我分明看见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大学五年,外公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每次通电话,他都耐心听我讲校园里的新鲜事——辩论赛得了第几,食堂又出了什么新菜,甚至和别人如何发生矛盾等。他从不嫌我聒噪。有段时间半个月没给他打电话,后来听外婆说每天他都会把手机拿出来好几次,看看有没有我给他打了电话。最后忍不住打过来,开口却是:"最近学习忙吧?"没有一句责备。
工作后,回去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车才刚上路,手机就响了。外公总是算准了时间,每隔一小时打一次:"到哪儿了?""吃饭了吗?""要不要让你外婆先热着菜?"而当我终于拐进村口那条土路时,远远就能看见一个清瘦、不算高的身影站在杏树下张望。走近了,才发现外公的白发及皱纹又多了几根,可眼睛里的笑意一点没变。
五年前,外公查出肺癌,肿瘤位置不好。医生说要动大手术,成功率不到一半。我们不敢瞒他,告诉他手术风险很大。去医院那天,外公穿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仿佛不是去手术,而是去参加什么重要会议。那一刻,他像个准备奔赴战场且坚信自己会凯旋的将军。
手术很成功,但一年后复发了。病痛折磨得外公整夜睡不着觉。有天清晨六点,我手机突然响起。长期失眠的我带着起床气,语气不善:"这么早有什么事?"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外公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随即挂断了。等我回拨过去,外婆接的电话,说外公已经睡了。
这件事像根刺扎在我心里。一天后,我打电话回去,外公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乐呵呵又和我海阔天空的胡聊着。我鼓起勇气道歉,他摆摆手:"人都有脾气,我年轻时比你暴躁多了。但是对待病人及家属,态度一定要好。"
没有遗憾的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我赶回去了。那天,他红光满面,仿佛从未生病,很开心。临走时,他执意送我到村口,走出老远我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挥手,身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单薄。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半个月后,外公突然走了。葬礼上,来了许多我不认识的人——足有数百人。他们都只是想再来送送二先生。
如今外公去世两年了。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他,想起他和我说的那些人生哲理,想起他藏在抽屉里的冰糖和笔,想起他站在村口张望的身影。最让我懊悔的,还是那个清晨的电话。我多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能心平气和地听他说说话,哪怕只是沉默的呼吸声。
前几日做梦,外公坐在杏树下的竹椅上,还是以前的装扮,只是更清瘦了。我问他:"那边怎么样?"他笑了笑:"和这边差不多,就是很长时间没和你说话了。"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
世间再无二先生。而我,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长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