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药

年轻时，父亲身强力壮，抵抗力强，从来不闹病，连感冒也很少得。他从未吃过药，更甭说打针了。

六十多岁时，他淋了雨，头晕得站不起来。让他吃药，一粒小小的药片儿，他放入嘴里，一口又一口地喝水，就是咽不下去——他不会吃药！几次三番地教他，这才咽了下去。自此，他学会了吃药。可他总是不相信药的作用，感冒了，吃两天药，不见好，便说“吃药不顶事儿！”再也不吃了，怎么劝也不听。几天后，感冒好了，他更加认为“吃药不顶事儿”，不吃药，病也能好。

八十岁那年，一天深夜，无论怎么使劲儿，他就是尿不下去泡。实在没法了，这才告诉我。赶紧找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插了导尿管儿，这才解除了他的危机。后来，遵从医嘱，一直让他吃普乐安片，一天三次，一次三片儿。我给他备了药，不等上次买的药吃完，又给他送回新买的，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敢停药，否则，又会尿不下泡。”每次打电话，我总是问：“吃药了没有？千万不敢停。”他总是说“吃着哩”。

数月后，又是一天深夜，嫁到本村的大妹子给我打电话：父亲又尿不下泡了。我赶紧找了出租车，又和医院外科做了联系。父亲憋得直哼哼，医生再次插了导尿管儿，排了好多尿，他这才安稳下来。我纳闷儿：一直服用普乐安片儿，为啥又尿不下泡呢？莫非……我悄悄地问父亲：“你是不是停止吃药了？”他吭哧半天，这才说了实话：就是两个多月没有吃药了。服用数月后，他认为“好了，不用再吃药了”，就偷偷地停了药。一天，两天，半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问题，他暗自高兴，以为真好了，不用再吃药了。我一次次打电话，他都哄了我。买回的药还放着好多，可他就是不吃了。

我气得不行，可又无可奈何，真是打不得骂不得——他是亲爹呀，你能把他怎样？输液七天后，拔了导尿管儿，但仍需吃药，除了常吃的普乐安片儿，还有两种消炎药。终于，不用再吃消炎药了，只吃普乐安片儿就行了。我又一次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犯傻，不能停药。他答应：“这回可不敢再不吃了！”此后十几年，他天天吃药，再也没有停。他不信别的药，可相信普乐安片儿，说：“这药可管用哩！可不敢停！”

92岁那年春天，他不听劝，非去干活儿。那天，太阳高照，气温偏高。他大汗淋漓，便解开棉袄上的扣子，坐到荫凉里休息。第二天，有了感冒的症状，让他吃感冒药，他不听。当他晚上，他发起烧来。第二天一大早，我赶紧回家，一量体温，39度5！赶紧叫来医生，打了退烧针，又输上液。当天下午，情况好转，他又出外活动。第二天，接着输液，下午，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能吃能喝，浑身舒服。他格外高兴，也格外精神，悄悄地出了门，到村里转悠，和人们闲聊，全然不顾冷飕飕的风。

我发现他不在家，赶紧找，叫他回家。第二天，他浑身难受，躺在床上直“哎哟”，翻身也有了困难，说：“浑身疼，抽扯。”我估计，他身上有火，被冷风吹着了。勉强起了床，头晕，双腿无力，趔趔趄趄站不稳。旧病未除，又添了新病：一个劲儿咳嗽。医生来了，赶紧输液，又开了止咳药。前两天输液，他安安生生的，这回，他一个劲儿“哼哼”，一个劲儿“哎哟”，还不停地问“还不完哩？”还让我“开大点儿”。输完液，他还是不舒服，便嚷嚷起来：“输这药有什么用哩？再输就把我输死了！”他认为，浑身难受是输液造成的。我说他出门转悠被冷风吹着了，他发起火来，说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四天输液，他虽然不乐意，经过劝说，还是输起来。在输液的过程中，他常常急躁，嫌输得慢，嫌输液受罪，还多次说“输液没用，不输了”。我有点儿生气，说：“你这输液不到4个钟头，俺娘正月里住院，输七八个钟头，也没有像你这样着急，像你这样‘哎哟’。这是输液哩，哪能舒舒服服？”他还是嚷：“明儿啊，坚决不输了！再输，就把我输死了！”当天晚上，他舒服一些，咳嗽也大大好转。可他还是说“坚决不输了”。

输液，至少输五天，医生这么说。可到了第五天，一大早便和他商量，他直摇头：“不输了！再输就把我输死了！”饭后，又和他商量，他还是如此。我和医生联系：“接着输。你来后劝劝他。”我认为，他不听我的话，医生说，他会听吧。殊不料，医生的话，他也不听，还高声嚷我：“紧说不输了，谁让你叫医生来哩！”医生劝他：“已经开了药，交了钱，你输吧。再输一天就行了，要不，就白花钱了。”他还是摇头，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和医生，高声嚷叫：“就是不输了！谁也别说了！”我发起火来：“要是再烧到39度多，你让我怎么办？”他嚷道：“不发烧了！”我嚷他：“要是再发烧，我可不送你到医院啊！你这炎症可厉害哩，要是不输液，有可能尿不下泡。”他嚷：“吃上普乐安，不会尿不下泡。”我忍住火气，耐心地劝他继续输液，再输一天。他嚷道：“你甭管了！要是尿不下泡，就不尿了！”

医生见状，只好离去，我也气呼呼地出了门。

他只输了四天，坚决不输了。隔了两天，他的咳嗽还是过不去，对我说：“这咳嗽，怎么还是好不了？”我气呼呼地说：“让你输液你不输……”他不吭声儿，似乎有点儿后悔。前一天，他觉得咳嗽好转了，说治咳嗽药难吃，坚决不吃了。这回，他又乖乖地吃起治咳嗽药来。

我有点儿担心，怕他身上的炎症消不了，怕他再次高烧。

我的老父亲啊，让我说你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