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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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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不语

《紫藤不语》

一、惊蛰

老宅院墙的紫藤今年开得格外疯。

我攥着铜钥匙站在锈蚀的铁门前,藤蔓已把"沈宅"二字缠成青绿色的浮雕。母亲咽气前攥着这把钥匙三天三夜,护士说输液管都被她掐出月牙状的凹痕。

门轴发出三十年未启的呻吟,霉味裹着槐花香扑在脸上。西厢房窗棂的冰裂纹映着正午阳光,在褪色的水磨石地面织出蛛网。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我就是蜷在这片蛛网中央,听着紫檀木箱摔裂的脆响,母亲把父亲留下的珐琅怀表碾成齑粉。

"阿蘅,把晾衣绳收进来。"

恍惚间又听见母亲唤我,竹竿上蓝布衫滴落的水珠正渗进墙根青苔。我鬼使神差走向后院,却在月洞门前僵住——那株被雷劈过的老银杏竟抽出新枝,嫩叶在风里簌簌如翻动的病历。

二、芒种

樟木箱里的绸缎生了云纹状的霉斑。

母亲把所有旗袍按二十四节气排列,惊蛰穿的雨过天青色香云纱,领口别着翡翠蜻蜓;霜降要配蟹壳青织锦,袖口绣满白菊。最底下压着件月白软缎旗袍,襟前洇着褐色的酒渍,那是1987年父亲失踪那夜泼上去的女儿红。

"你爸在台北开了绸缎庄。"

母亲临终前突然睁眼,浑浊的瞳孔映着心电监护仪的绿光。我从不知道她把谎言喂养得如此丰腴,就像不知道紫藤架下的陶瓮里埋着父亲的信——泛黄的宣纸上写着"见字如晤",邮戳是1988年基隆港。

后罩房传来瓷器碎裂声。我赤脚奔去,见野猫撞翻了青花梅瓶,碎瓷间躺着半截翡翠烟嘴。这该是父亲常衔的那支,母亲却说他最恨烟草。潮湿的砖缝里钻出几茎白菊,在穿堂风里摇晃着1989年的秋天。

三、白露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石臼里敲出编钟的韵律。

我在东厢房找到母亲的药碾子,铁铸的船型容器里还粘着没筛净的朱砂。那些年她总把《千金方》摊在膝头,将白芍、当归碾成细雪,说是在调养我先天不足的气血。直到搬家时从箱底抖落出堕胎药方,1993年的立夏突然有了铁锈味。

紫藤花影爬上八仙桌时,我发现了夹在《楚辞》里的照片。穿月白旗袍的少女站在虹口照相馆布景前,鬓角簪着新鲜的紫藤花——那分明是母亲,却比我记忆中的模样年轻二十岁。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赠云笙兄,望珍重。1946年春。"

暮色漫过回廊时,我在井栏边发现个铁皮盒。十二枚蝴蝶标本在硫酸纸下栩栩如生,蓝斑凤蝶的翅脉间粘着干涸的血迹——正是我七岁那年追着跌进井里的那只。原来母亲偷偷捞起了它,就像偷偷藏起所有被我遗落的童年。

四、冬至

第一片雪落在翡翠烟嘴上时,紫藤开始凋零。

我把父亲的信用米浆糊在母亲梳妆镜背面,让两个时空的笔迹在斑驳的水银里重逢。银杏新枝已高过墙头,在风里写着无人能懂的狂草。野猫叼走了最后一件旗袍,或许会把它铺在某个墙洞当产房。

锁门前,我摘下今年最后一串紫藤花荚。荚果裂开的瞬间,二十粒黑籽坠入陶瓮,与1988年的信纸共同沉睡。母亲常说的"草木有本心",原是这个意思——所有来不及言说的往事,都会在某个惊蛰破土而出,开成遮天蔽日的花瀑。

铁门重新上锁时,钥匙孔里飘出一缕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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