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伞
每个雨天,我总会带一把褪色的伞出门。伞骨是铜的,锈迹斑斑处结着青绿的铜花,像被岁月腌渍的血管。伞面是靛蓝的粗布,雨水打上去时,会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有人在耳畔剥开一粒粒陈年的莲子。
巷口的老人说,这把伞是旧时船夫的遗物。船夫一生在江上漂泊,伞骨里浸过盐粒般的浪沫,伞面上晒过鱼鳞般的月光。后来船沉了,伞却漂上岸,成了人间某处屋檐下的一角天空。我常想:伞骨是否记得江涛的轰鸣?粗布是否怀念浪尖的咸涩?它们被风干成一件器物,却依然在雨中舒展筋骨,替人承接着天空的泪与汗。
某日暴雨,伞骨折断一根。我蹲在街角修理,指尖沾满铜锈和雨水。一位跛脚的老鞋匠路过,递给我一枚生锈的铁钉:“用这个,它和伞骨是一路人。”铁钉钉入断骨时,我听见一声低哑的呻吟,仿佛伞在疼痛中记起了前世的波涛。
二、苔
城西有座废弃的钟楼,砖缝里生满苔藓。青苔在阴翳中匍匐,将砖石腐蚀成蜂窝状的废墟,又在雨季膨胀成一片潮湿的绒毯。
我常躺在苔毯上听雨。苔藓的呼吸带着腐殖质的腥气,像无数张潮湿的嘴在吮吸云层的乳汁。某次暴雨后,苔藓间突然冒出一簇红菇,伞盖鲜红如凝固的血滴。守墓人说,这是亡魂的舍利:“人埋进土里,魂却长成菌子,在雨天冒头透气。”
三日后红菇枯萎,菌褶里渗出黑色的汁液,渗入青苔的脉络。苔藓愈发茂盛,爬上钟楼的铜钟,将锈蚀的铭文裹进柔软的绿茧。正午阳光斜射时,苔藓在钟面投下细密的影子,像给时光刺了一身青色的纹身。
三、鞋
鞋柜深处有一双裂口的胶靴。靴筒上沾着干涸的泥浆,鞋底纹路里嵌着碎贝壳,像一双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化石。
这是父亲留下的。他生前是灯塔看守人,每晚穿着这双靴子攀爬铁梯,靴底与锈蚀的梯级摩擦,在暴风雨中溅起蓝紫色的火星。退休那日,他将靴子扔进仓库:“穿它走的路,比我一辈子说的话还多。”
去年台风夜,海水倒灌入城。我鬼使神差地套上胶靴踏入积水,靴底触地时,竟听见父亲年轻时哼唱的船歌。咸水灌进裂缝,苔藓从鞋跟滋生,仿佛这双靴子突然活了过来,要代替主人再走一遍淹没的堤岸。
四、河
护城河在雨季会涨成一条暴怒的龙。河水裹挟着垃圾、枯枝和死去的动物,咆哮着冲撞石砌的堤岸。
拾荒者常在洪峰退去后翻捡河滩。他们佝偻如虾米,在淤泥中挖掘硬币、纽扣和生锈的钥匙。某日,我见一位老妇从泥里拽出一只铁盒,盒中装满泛黄的信笺。她将信纸铺在石上晾晒,墨迹被雨水泡化,在阳光下蒸发成模糊的灰雾。
“这都是没寄到的信。”她将空铁盒踩扁,扔进麻袋,“河水把它们吞了又吐出来,字却让雨冲成了魂。”
五、坟
城南乱葬岗有座无碑的坟,坟头插着一柄断剑。每逢清明,剑刃上便凝满露水,像有人在深夜磨剑哭泣。
守墓人说,坟里埋着一位战死的将军。他的盔甲被敌军熔成铁水,骨灰撒入护城河,唯有这柄断剑被百姓偷回,插在荒草间当作墓碑。奇怪的是,坟周寸草不生,却长满带刺的蒺藜。蒺藜的果实形如铁蒺藜,刺尖上凝着黑红的血痂。
某夜暴雨,闪电劈中断剑。次日清晨,坟头竟开出一丛白花,花瓣薄如剑刃,花蕊里蜷着一只死去的马蜂。
六、桥
石拱桥的裂缝里住着一窝雨燕。它们用唾液混合泥土筑巢,将桥洞糊成一颗倒悬的心脏。
雏鸟破壳那日,恰逢山洪暴发。河水漫过桥面,燕巢在激流中岌岌可危。老燕盘旋嘶鸣,将羽毛和枯枝一次次垒上巢穴。洪水退去时,巢已被冲得只剩半爿,三只雏鸟却死死抓着残存的泥壁,喙角还粘着母亲的绒毛。
如今桥洞布满新巢,像长出一串串潮湿的葡萄。羽翼未丰的幼鸟在风中试飞,落水后又挣扎着跃起,仿佛它们的一生,注定要在坠落与攀升间反复篆刻天空的碑文。
七、灯
街角的煤气灯是民国遗物。玻璃罩裂了缝,夜间漏出的光像被筛子滤过的金粉,洒在湿漉漉的青砖上。
更夫每晚来添煤油,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污垢。他说这灯见过裹小脚的女人、穿长衫的先生,见过枪炮的火光与游行的血旗。“灯芯烧短了,就剪一截自己的头发续上。”他撩起灰白的辫子,“人活不过百年,灯得替我们亮够千年。”
上月初,更夫在添油时猝死。人们发现时,他的白发与灯芯绞在一起,在晨光中燃成一缕青烟。
八、井
枯井深处住着一只盲眼的蟾蜍。它的皮肤长满疙瘩,像一颗长满霉斑的月亮。
孩童常往井里扔石子,蟾蜍被砸中时发出空瓮般的闷响。某日暴雨,井水突然暴涨,蟾蜍浮出水面,背上趴着密密麻麻的蝌蚪。它们啃食母亲溃烂的皮肤,将毒腺里的脓汁啜饮成乳汁。
三日后,井水复又干涸。蝌蚪钻进石缝,蟾蜍的尸体风干成一张皱褶的皮,贴在井壁上像褪下的人脸。
九、碑
乱葬岗边缘有块无字碑。碑身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雨天会渗出暗红的液体,像未流尽的经血。
巫婆说这是天罚:百年前一位女子在此难产而死,胎儿的手脚化作碑上的蚁穴,脐带绞成碑底的根须。她定期来碑前泼洒鸡血,念叨着“魂归黄土,血养草木”。
去年大旱,无字碑突然开裂。裂缝中钻出无数白蚁,它们衔着泥粒飞向落日,仿佛要将散落的骨灰重新砌成一座城。
终章:人
昨夜暴雨,护城河漫过石桥。今晨我在淤泥中拾到一枚铜镜,镜面蒙着水锈,背面刻着交缠的蛇与藤。
对镜擦拭时,镜中浮现出父亲年轻时的脸,他的身后是咆哮的海浪与倾斜的灯塔。接着是跛脚鞋匠、守墓人、拾荒老妇……他们的面容在铜锈中流转,最后凝成我自己的倒影——瞳孔里游动着蝌蚪,发丝间缠绕着伞骨,掌纹中延伸出蒺藜的刺。
我忽然懂得:
人不过是风雨暂借的容器——血是稀释的雨,骨是凝固的浪,而魂是水汽蒸腾时,那缕不肯散去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