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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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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痕春深

一、檐下风起

暮色染透关山褶皱时,檐角最后一缕炊烟正被风揉碎。她蹲在土墙根下,十指深深抠进青石缝里,像刨着经年未愈的痂。指甲缝渗出的血珠混着泥,沾在刚拔出的茵陈蒿根须上,洇成暗褐色的纹路。"娘,药罐子沸了。"女儿隔着门框唤她,声音被灶膛火舌吞得细弱。

她直起腰的瞬间,膝盖骨发出干柴断裂般的脆响。三寸裹足在碎石路上踉跄两步,怀里那捧带土的蒿草却护得严实。檐下竹匾里铺着昨日晒的半萎青蒿,风掠过时簌簌翻卷,像谁在絮絮说着陈年旧事。

"阿妹把这茬嫩的挑出来。"她将蒿草抛进陶盆,浑浊的水面立刻浮起星星点点的绿。女儿蹲下身时,发梢扫过她皴裂的手背,痒得似二十年前那个春夜——男人最后一次进山背毛竹前,婴孩的胎发也曾这般轻蹭她的腕。

二、石臼春秋

石臼杵声惊飞了梁上燕。她舂着蒸软的艾草,青汁顺着木柄蜿蜒而下,在虎口处积成墨绿的潭。正午阳光劈开窗棂,将她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土墙上,恍若一株佝偻的老蒿。

"端午插艾,百毒不侵。"她将捣烂的草泥敷在女儿红肿的脚踝,动作轻得像抚弄初生的羊羔。女儿疼得吸气,她却盯着窗外疯长的牛蒡出神。那年饥荒,她挺着孕肚在崖边采蒿,羊水混着血水浸透半面山坡,手里还死死攥着要给婆婆退黄的茵陈。

石臼底残留的艾渣渐渐干涸,结成龟裂的地图形状。女儿突然说:"前村王婶用机器打艾绒,半日能制二十斤。"她没应声,指腹摩挲着臼内经年累月的凹痕,那些细密的纹路里嵌着丈夫的汗、儿子的乳牙、还有某个暴雨夜独自舂药时的泪。

三、埂上灯笺

夜露打湿的蒲公英在月光下舒展,她提着马灯巡田埂,布鞋底沾满车前草的种子。八十七道地堰像缠绕关山的藤,每道堰边都种着不同蒿草——北坡是清火的青蒿,南洼是驱虫的艾草,转角石缝里还藏着给孙儿止泻的鬼针草。

"婆!县里专家说这些野草抢肥!"孙子举着手机追来,屏幕荧光刺破夜色。她弯腰掐断一截藿香,汁液沾在指尖散出辛辣的香:"你爹出痘那会儿,西药铺子要翻两座山。"马灯晃过孙儿年轻的脸庞,照见其下颌新冒的青春痘,与她记忆中某个端午重合。

远处推土机的轰鸣惊起夜枭,她忽然蹲下,十指疯狂扒开刚浇过粪的土垄。在孙子错愕的注视里,她挖出块裹着陈年草根的土疙瘩,小心揣进怀中最贴近心口的衣兜。那里还留着三十年前从塌方矿洞带回的、浸透丈夫血迹的蒿草灰。

四、雪掩青痕

初雪压折竹匾时,她正用蒿草灰在窗棂描符。风裹着雪粒子撞进来,将符咒吹成漫天飞散的灰蝶。女儿捧着电热毯进来,见她蜷在炕角编艾草绳,佝偻的脊梁几乎抵到膝盖。

"娘,城里暖气..."

"把东屋第三块砖下的茵陈籽拿来。"她打断女儿,枯枝般的手指仍在穿梭。艾绳渐成时,外头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村口那株两百年的老蒿树终究没扛过雪灾。

当夜她发起高热,恍惚间看见满山蒿草在月光下疯长。男人背着竹篓从草浪深处走来,篓里装着会笑的蒲公英、唱着歌的牛蒡,还有刚满月的女儿。她挣扎着要起身,却摸到枕边那包用红布裹了三层的蒿草籽,正在体温里悄然萌发。

五、春痕不朽

拆迁队挖开老屋地基那日,无数蒿草根须在阳光下曝出惨白的筋络。她蹲在废墟里,将混着碎瓦的土捧进陶罐,突然笑出声:"你们看,这是二十三年雨水养的蒿。"开发商皱着眉后退两步,她怀中的陶罐却渗出青苔,细看竟是新发的蒿芽。

孙辈们再回来时,关山已变成生态公园。导游指着某块"珍稀植物保护区"的牌子讲解:"这是当地特有的茵陈蒿,经检测富含..."她悄悄将一株蒿草塞进曾孙女掌心,婴儿的啼哭声中,草叶上的露珠滚落,渗进土地裂开的新痕。

风起时,漫山蒿草朝着老屋遗址的方向低伏,如同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她最后一次为女儿辫发时,掌心拂过的三千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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