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西墙的爬山虎吞没了最后一片青砖时,阿满在褪色的雕花门楣下接住了年第一朵桐花。淡紫色的瓣膜蜷曲如婴孩拳头,掌纹里还凝着昨夜的寒露。十五步外的青石井台泛着水光,恍惚映出两个交叠的倒影——梳羊角辫的丫头踮脚往男童领口塞桐花,惊得他倒退着跌进晒干的艾草堆。
"青禾你又使坏!"七岁的阿满揉着后脑勺,指缝间漏出几茎碧绿草叶。穿月白衫子的小姑娘晃着银铃铛手串笑作一团,腕间清脆的撞击声惊飞了檐角的白头翁。那年暮春的桐花开得格外早,细碎的花影在青禾发间织成流动的璎珞,她总说这是树妖送她的嫁妆。
阿满记得青禾的母亲总在井边浣衣,木槌敲打粗布的声音像某种古老咒语。某个雾气浓重的清晨,那妇人突然对着满树桐花哭喊:"开得这般盛,怕是要带走什么!"果然当夜就起了大火,火舌沿着桐树遒劲的枝干攀爬,将半边天空烧成熔化的琉璃。青禾攥着阿满躲在腌菜缸后,看见燃烧的花瓣如陨星坠落,在积水里嘶嘶化作青烟。
十二年后阿满站在荒废的庭院,指尖摩挲着焦黑的树桩。凹陷的年轮里嵌着半枚生锈的铃铛,轻轻摇晃仍能听见沙哑的呜咽。拆迁队的红漆标语斜劈过斑驳的影壁,让他想起青禾离开那日贴在门楣的褪色喜字。
"我要去北方看真正的雪。"十五岁的青禾将冻红的手伸进阿满的羊皮手炉,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她总说南方的雪太温吞,不像北方的雪会割破人脸。阿满盯着她新剪的齐耳短发,突然发现那些藏在发丝里的桐花早已凋零成灰。
推土机轰鸣着碾过院墙时,阿满从废墟里刨出个锡皮盒子。褪色的红绸裹着干枯的桐花标本,花瓣间夹着张泛黄的信笺:"我听见每朵桐花坠落时都在喊疼"。这是青禾十四岁生日那晚写的,当时她正用凤仙花汁染指甲,突然丢下毛笔冲出门去。阿满追到桐树下时,看见她赤脚踩着满地落花转圈,月白的衫子被夜风鼓成半透明的茧。
北方的初雪比预言更锋利。阿满在急诊室握住青禾浮肿的手腕时,看见她锁骨下方蜿蜒的疤痕开出了冰花。镇静剂的药效让她的瞳孔蒙着层雾,却仍能准确摸出藏在毛衣第三颗纽扣后的桐花耳坠。
"他们说我的血里开满了桐花。"青禾的指尖划过输液管,在玻璃药瓶上呵出白雾,"那些白色房间的墙在融化,我总看见你站在燃烧的树下。"阿满把暖水袋塞进她冰冷的膝弯,想起主治医师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个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的姑娘,在发病最严重的冬夜,用指甲在病房墙壁刻满了螺旋状的花纹。
除夕夜的烟花照亮住院部走廊时,青禾突然挣开约束带冲向天台。阿满在积满冰凌的护栏边抓住她的病号服,听见她胸腔里震荡着遥远的回声:"花开得太重了,我要飞起来接住它们。"后来护士在安全通道找到他们时,两个冻僵的人影正蹲在地上拼凑桐花形状的冰碴,青禾的虎口凝着道新鲜的血痕。
最后那株桐树是从青禾的遗物里长出来的。阿满把骨灰盒埋进老宅废墟时,发现土壤里渗出了淡紫色的汁液。拆迁队留下的钢筋铁骨间,一株幼苗正穿透混凝土裂缝舒展叶片,枝桠间垂落的铃铛花苞像未及说出口的誓言。
梅雨季节的某个深夜,阿满被某种熟悉的窸窣声惊醒。推开门看见满树桐花在雨中燃烧,青禾穿着月白衫子坐在枝头,赤足轻点着虚无的空气。"你闻见焦味了吗?"她的声音混着雨丝飘落,"这是时间被烧焦的味道。"阿满伸手接住坠落的火星,掌纹里开出的却不是花朵,而是细密的裂纹。
当拆迁队终于铲平最后一段围墙,那株不合时宜的桐树突然在烈日下自焚。消防车呼啸而至时,围观人群看见个男人跪在灰烬里翻找什么,滚烫的尘埃落满他的脊梁,像场永远下不完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