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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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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柳千丝月


一、暮色起时

黄昏的褶皱里总藏着几缕未褪尽的烟青。汴水在此处打了个弯,便养出一片滩涂。淤泥是千年前的淤,蒲草是万年前的蒲,唯有岸柳年年抽新绿,垂绦如线,将暮色缝进粼粼波纹。波纹里叠着历代舟子的桨声,从《诗经》的“杨柳依依”到《乐府》的“青青河畔草”,桨橹搅碎的月华沉在河底,成了沙粒间的碎银,偶有淘金者弯腰,指尖触到的却是前朝游子的泪。

柳条垂得低些,便扫过石阶上的苔痕。苔痕是活的史书,拓着赶考书生的布鞋纹、浣衣妇的杵印、商贾的草履痕。新苔覆旧苔,层层叠叠,叠出汴梁城外的年轮。最底下一层定是隋炀帝凿运河时溅起的泥,泥里埋着未及抽芽的柳种,经大业年间的风一吹,竟在唐末生出虬枝,宋初垂成绿瀑。如今这柳枝拂过旅人的笠檐,与千年前拂过李商隐舟楫的是同一脉温柔。

暮色渐浓时,柳影便与暮云交缠。云是宣纸的灰,柳是徽墨的翠,水是砚池的幽。天地如一幅未干的写意,人在画中行,衣袂沾的皆是前朝墨香。忽有鹧鸪掠过,翅尖裁开暮色,露出内里金丝银线般的夕照——那夕照竟与柳永词中“对长亭晚”的余晖别无二致,只是亭已坍作石基,词却化作柳絮,年年四月,纷纷扬扬落满汴河。

二、月涌江流

月是何时攀上柳梢的?当第一颗星子咬破天际时,柳条已浸在溶溶月色里。这月见过灞桥折柳的萧瑟,见过隋堤送别的酒旗,见过李后主“无言独上西楼”的孤影,此刻却将清辉匀给汴水两岸的寻常草木。柳叶上的露水蓄着月光,坠入河中便成碎玉,玉屑随波逐流,流成一条银河的支脉。

舟子泊船时总爱数柳影。影是墨笔勾勒的瘦金体,一撇是唐时驿道,一捺是宋时津渡,折钩处藏着元曲的婉转。待月过中天,柳影便与船篷叠成双簧,影中有影:李白的杯中月、杜甫的鄜州月、苏轼的中秋月,都在柳枝间晃荡。最妙是子夜,雾起如纱,柳条化作焦墨皴擦的笔触,月则成了徽宗画院生徒遗落的银箔,浮在雾霭中,教人分不清是宋时月还是今宵光。

月亦有骨。柳条筛落的月光,细看皆是甲骨文的刻痕——殷商人占卜的裂纹、周天子祭祀的铭文、秦汉简牍的隶意,俱在柳荫下重组。某片被虫蛀的柳叶突然坠落,惊起涟漪,涟漪荡开便是《春江花月夜》的平仄;待水平复,又显出《赤壁赋》的旷达。月在此处不是天体,而是文明的印章,每夜在汴河这卷无边素笺上钤印,印文从篆到楷,从工笔到写意,千年未改其皎洁。

三、客舟听雨

雨来时不敲窗,先吻柳叶。千万片细叶震颤如琴瑟,雨珠从叶尖滚落,串成檐马的清音。这雨下过永和九年的兰亭,淋湿过王维的竹里馆,此刻却将凉意渗进汴河舟子的蓑衣。蓑衣是柳条编的,浸了雨便散发草木腥气,与柳永词中“骤雨初歇”时的气息一模一样。

客舟在雨帘中摇晃,像枚被遗落的棋子。棋枰是汴河,经纬是柳条与雨丝,对弈者乃时光二仙:黑子落处,隋堤杨柳尽凋;白子提时,宋词新阕又生。舟中游子以手掬雨,雨水从指缝漏下,漏成《雨霖铃》的韵脚。忽闻远处有笛声破雨而来,吹的是《折杨柳》,却比南朝乐府多了三分汴梁的烟火气——原是卖杏花的老妪披蓑戴笠,柳筐里的杏瓣沾着雨珠,恍如词中“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注脚。

雨歇时,柳条垂得更低,几乎要探入船舱。折柳赠别的古礼早已失传,唯余柳枝自发地垂怜。某根枝条突然折断,断面渗出清液,似离人的泪,又似词人的墨。这墨渗进河水,染出青绿山水的底色,岸边乌篷船、酒旗风、卖花声,皆成画中物。而柳永笔下“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竟在这青绿褶皱里永恒定格,成为汴河基因链上的一段密码。

四、晓风残月

五更将尽时,月向西倾,柳向东斜。风自运河故道吹来,带着未褪尽的夜露,将柳条梳成七弦琴。弦响处,有敦煌飞天衣袂的窸窣声,有《霓裳羽衣曲》的残谱,更多的却是无名氏夯歌的顿挫。夯歌沉入河底,化作淤泥,淤泥滋养柳根,柳根又生出新绿——文明的根系,原是如此循环往复。

残月挂在柳梢,像枚被磨薄的银币。这枚银币买通过李白的酒、杜甫的泪、柳永的词,此刻却照见汴河早起的渔人。渔网撒开时,网上露珠闪烁如散落的词牌名:《临江仙》《渔家傲》《浣溪沙》……网上来的鱼脊有青铜器的纹路,鱼目则映着汴京十二时辰的光影。渔人剖开鱼腹,竟发现一截柳枝——定是昨夜某位醉客掷入河中的,柳枝上还缠着半阕未写完的《望海潮》。

天光渐亮时,残月淡成宣纸上的水渍。柳条在晨风中舒展,露水从叶尖滴落,滴穿了《东京梦华录》的纸页。卖朝食的挑夫踩过柳影,影中有王禹偁谪居的竹楼、欧阳修醉卧的颍州西湖、李清照蹴罢的秋千索。柳影被步履踏碎又重组,碎时是宋词的残句,聚时是元曲的楔子。待到日上三竿,柳荫缩成墨点,墨点里游出一尾锦鲤,须臾间游进《清明上河图》的卷轴深处。

五、根系千年

汴河柳的根,在地下织成另一条运河。这条暗河收纳过《禹贡》的舆图、永济渠的橹声、通济渠的帆影,此刻正将养分输给每一根柳条。某条侧根突然触及汉墓陶罐,罐中粟粒已碳化成诗;另一条须根缠住唐代沉船的桅杆,桅杆上刻着元和年间的艳词。根系最深处,有仰韶文化的彩陶碎片,碎片上的柳叶纹,竟与今日柳条弧度分毫不差。

老柳皲裂的树皮里,嵌着历代文人的手泽。苏轼在此系过驴,周邦彦在此题过壁,姜夔在此谱过曲。树皮剥落时,剥出《全宋词》的活字——字粒坠入汴河,随波沉浮,被鱼群衔去又吐出,最终淤在河床,成为柳根的新泥。柳根吸收这些字粒,年轮里便显出一圈圈词韵:疏密是《八声甘州》的跌宕,曲直是《雨霖铃》的婉转,疤节是《鹤冲天》的狂放。

柳絮飘飞时,天地间皆是未写完的信笺。某片柳絮沾上酒旗,酒旗便飘出“今宵酒醒何处”的惘然;另一片扑入砚台,墨汁顿时泛起“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涟漪。最顽皮的柳絮闯入临河小窗,落在绣娘未完成的鸳鸯枕上——那鸳鸯游动的姿态,竟与柳永词中“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如出一辙。

六、永恒刹那

汴河柳见过太多的刹那。刹那如露,如电,如朝菌晦朔,如蟪蛄春秋。某根枝条曾被折下,插在南渡的舟头,长成《武林旧事》里的临安柳;某片柳叶曾被夹进辽使的国书,成为《松漠纪闻》的注脚。更多的柳枝默默生长,将刹那拉长为永恒:抽芽是永恒,落叶是永恒,倒影是永恒,连虫蛀的孔洞都是永恒的残缺美。

月升月落亦是永恒的游戏。今夜柳梢的月,与靖康年照过李师师妆镜的是同一轮;柳条间漏下的月光,与元祐年洒在苏辙奏折上的是同一捧。月光在柳叶上写下甲骨文的“月”,在柳干上刻下金文的“柳”,在柳根处晕染小篆的“永”。这些字被河水冲刷千年,渐渐褪成柳永词中的意境——意境比字更永恒,因其无相无我,方能纳万古长空。

舟子摇橹离岸时,柳条突然剧烈摆动。这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千年文脉在汴河柳的经络里奔涌。柳条拂过处,有曹植《洛神赋》的水纹、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的山色、范仲淹《岳阳楼记》的烟波。待舟至河心回望,整株柳树已化作《文心雕龙》的图腾:根为史,干为经,枝为子,叶为集,而月华是笼罩四部的笺注,永恒流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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