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杨絮扑在篱笆墙上,老周蹲在墙根补竹篾,粗糙的拇指蹭过竹刺间的缝隙,忽然听见墙那边传来幼兽般的呜咽。他攥着竹刀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声源处 —— 墙洞漏下的光斑里,蜷着团姜黄色的影子。
那是只左眼角蒙着白翳的土狗,瘦得皮包骨头,肋骨在毛皮下硌出棱线。老周用竹刀拨拉它时,它只把尾巴夹得更紧,喉咙里滚出断续的哀鸣。墙头上的月季开得正盛,嫣红花瓣落在狗背上,像撒了把碎珊瑚。
“上辈子遭了多少罪哟。” 老周咂着嘴,从裤兜里摸出块硬饼掰碎。狗鼻子动了动,却仍缩在阴影里。老周索性坐下来,看日头在竹刀上爬成金晃晃的弧,直到暮色漫过篱笆,才听见细碎的咀嚼声。
他给狗起名阿黄,第二日便在篱笆根刨了个浅坑,埋了只缺口的粗瓷碗。阿黄总在墙洞那边逡巡,见老周走近就往后缩,唯有吃饭时肯把前爪探过竹缝。老周修补篱笆时,它就蹲在墙下,看竹刀上下翻飞,偶尔用鼻尖顶顶滚到脚边的竹屑。
“你呀,比这篱笆墙还认生。” 老周往竹篾里掺新枝,竹屑落在阿黄头上,它也不躲。远处传来卖麦芽糖的梆子声,老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来这院子时,篱笆墙还是新扎的,青竹上凝着露水,像一串串没化开的晨光。
梅雨季来的时候,阿黄开始往墙这边跑。 Thunder 在屋顶炸响时,它会浑身发抖地挤过墙洞,蜷在老周脚边。老周就着煤油灯补蓑衣,听它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呼噜声,像块生锈的犁在土坷垃里打滚。
“怕啥,这墙结实着呢。” 老周用粗布擦它湿淋淋的毛,指尖触到脊梁上凹凸的疤痕。阿黄忽然抬头,右眼在火光里映出琥珀色的光斑,左眼的白翳却像团化不开的雾。老周想起村头瞎眼的老张头,总在夕阳里坐在门槛上,用树棍敲着空酒坛哼曲儿。
七月初七那天,篱笆外来了个小女孩。她抱着个碎花布包,隔着竹缝往院里张望,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晃成小旗子。阿黄冲她吠了两声,却在她掏出块肉脯时,摇着尾巴凑过去。
“它叫阿黄。” 老周蹲在井台边洗菜,看女孩把肉脯撕成小块,喂给扒着墙缝的狗。女孩抬头,眼睛亮得像新摘的葡萄:“爷爷,它怎么不去城里呀?”
老周把青菜放进木盆,水面晃出他眼角的皱纹:“城里车多,狗容易丢。”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从布包里拿出个小铃铛,系在阿黄脖子上。铃铛在暮色里发出细碎的响,惊飞了篱笆上的蜻蜓。
女孩叫云云,隔三差五就来喂阿黄。她会把书包挂在篱笆桩上,蹲在墙根给阿黄编狗尾草戒指,絮絮地讲学校里的事。有次老周听见她轻声说:“阿黄,你要是我家球球就好了。”
秋末的傍晚,云云来得比往常早。她眼睛红红的,睫毛上沾着水光,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纸。“爷爷,” 她把纸从墙缝塞进来,“球球被车轧了,妈妈说以后不让我养狗了。”
老周展开纸,上面是用蜡笔涂的小狗,歪歪扭扭地叼着朵花。阿黄凑过来,鼻子蹭过纸面,铃铛撞在篱笆上叮当作响。云云忽然伸手,从墙缝里抓住老周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渗进来:“爷爷,你让阿黄住到院里吧,这样它就不会被车撞了。”
老周的手僵在半空。竹刀还插在篱笆上,刀刃上凝着层薄霜。他想起去年冬天,阿黄在墙洞外冻得打颤,自己用草绳给它编了个窝,可它始终不肯过墙来。
“傻丫头,” 老周抽回手,用袖口擦了擦鼻子,“它惯了野性子,在院里待不住。” 云云没说话,转身跑了,红头绳在风里飘成抹暗红,像片坠落的枫叶。
那天夜里起了大风,老周听见篱笆墙发出吱呀声,像个喘不过气的老人。他摸黑点上油灯,提着竹刀往墙边跑,却看见阿黄正拼命往墙洞里钻,铃铛挂在竹篾上,扯出刺耳的响声。
“作孽哟!” 老周连忙去解铃铛,阿黄却忽然扭头,牙齿擦过他手背。竹刀掉在地上,油灯摔碎在墙角,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阿黄右眼的恐惧,和左眼那团永远化不开的白翳。
火被扑灭时,天已经蒙蒙亮。篱笆墙烧出个大洞,焦黑的竹篾冒着青烟。阿黄缩在墙根,脖子上的铃铛不见了,毛被燎得东一块西一块。老周蹲在它身边,看晨光从破洞处漏进来,在地上织出破碎的网。
“疼吗?” 他伸手摸阿黄的头,这次它没躲,反而把脸埋进他掌心。老周忽然想起云云的话,想起二十年来自己守着这篱笆墙,看竹篾由青转黄,看月季开了又谢。或许有些东西,本就不该被围在墙里。
三天后,云云再来时,看见的是拆掉半边的篱笆墙。老周正往竹车上堆旧竹篾,阿黄叼着根草绳,在他脚边转圈圈。“爷爷,你要搬家吗?” 云云瞪大了眼睛。
老周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腰眼:“不搬,就是觉得这墙该透透气了。” 他从兜里掏出个新铃铛,递给云云:“帮阿黄戴上吧。”
铃铛系好时,阿黄忽然往前一蹿,跳过了剩下的半道墙。它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然后冲着远处的麦田跑起来,铃铛声像串落在溪水里的阳光。云云笑着追过去,红头绳在风里飘成鲜艳的旗。
老周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松快了许多。他弯腰捡起块竹篾,指尖抚过上面的焦痕,想起昨夜编新篱笆时,阿黄一直趴在旁边,尾巴扫起细小的尘土。原来有些墙,不是为了困住什么,而是为了等风来。
冬雪初落时,篱笆墙已经换成了低矮的木栅栏。阿黄常常跟着云云去上学,傍晚再跟着她回来,脖子上的铃铛沾满草籽。老周坐在门槛上编竹篮,看暮色里两个影子由远及近,听铃铛声和笑声碎在雪地上。
某个深夜,老周被阿黄的吠声惊醒。他摸黑打开门,看见阿黄叼着云云的围巾,浑身是雪,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跟着阿黄跑到村口,看见云云蹲在路边,抱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球球……” 她抽噎着,“我梦见球球了,它说它好冷。” 老周在她身边坐下,把围巾给她披上。阿黄蜷在他们中间,尾巴扫落枝头的积雪。远处的村庄静得像幅水墨画,只有篱笆墙上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白。
“傻孩子,” 老周用袖口擦她脸上的泪,“梦见的东西,都是心里放不下的。” 云云抬头看他,睫毛上挂着泪珠:“那阿黄呢?它心里放不下什么?”
老周看着阿黄,看它右眼映着月光,左眼的白翳像片被雪覆盖的湖。他伸手摸它的头,感觉到它喉咙里的呼噜声,像春天的溪水漫过石头。
“或许……” 他轻声说,“是放不下这道篱笆墙,和墙里墙外的人吧。”
雪越下越大,老周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雪。阿黄也跟着起身,抖落身上的雪花。云云擦干眼泪,牵住老周的手,另一只手抓住阿黄的项圈。三个人,一只狗,在雪夜里慢慢往回走,身后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篱笆墙在雪光中静默着,木栅栏的缝隙里,透出温暖的灯光。老周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句话:“人生就像一道篱笆墙,我们在里面种花草,也在外面等风来。” 他低头看阿黄,看它尾巴上的雪粒簌簌掉落,忽然明白,有些墙,是为了让我们学会打开。
第二年春天,篱笆墙边长满了蒲公英。云云蹲在那里吹绒球,阿黄追着飞起来的种子跑。老周坐在屋檐下编竹筐,看阳光穿过栅栏的缝隙,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
“爷爷,你说阿黄会一直陪着我们吗?” 云云的声音像春天的风。
老周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傻丫头,篱笆墙会老,狗会老,人也会老。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老的。”
云云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吹了朵蒲公英。绒球飞起来,掠过阿黄的耳朵,掠过篱笆墙上新抽的绿芽,飞向蓝得透明的天空。老周看着它们,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又满满的,像装满了春天的阳光,和二十年的光阴。
阿黄忽然叫了一声,朝着远处跑去。云云笑着追过去,红头绳在风里飘成一抹亮色。老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拿起竹刀走向篱笆墙。竹刀划过新竹,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篱笆上的蝴蝶。
他知道,有些故事,就像这篱笆墙,总在岁月里慢慢生长,慢慢改变。而有些东西,就像阿黄眼里的光,永远明亮,永远温热,照亮着墙里墙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