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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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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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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吃

北风刮得起劲,挤进窗口韭菜叶宽的缝隙,呜呜作响。她搁下手中的书,起身去关窗,倒不是因为屋里冷,而是呜呜的风声刮得她的心惶惶的,看不进书去。她将窗子卡得严严实实,呜呜的风声便逃逸了,她抓紧回到桌子前,仔细看起书来,她需要熟记这几页,一会,孩子们就要来上课了。

老于从楼上下来,问,昨天快递那里拿的卡片放哪了?她搁下刚拿起的书,走到门口的储物柜,打开第二个柜子,从最下面的格子拿出已经拆封的卡片盒,递给老于。卡片是给孩子们积分奖励用的,老于拿起,转身就要上楼去,这时,她看见老于肥大的黑色裤子上粘上了一块白东西,让本就洗得开始泛白、坐得已泛亮的黑裤子显得更加邋遢、破旧。她伸出手,拽住老于的毛衣,说,别动,裤子上有东西,说着,弯下身去看,是几粒大米,被压扁后粘在了那,她用左手拉起裤子,右手食指垫起,拇指去抠,大米粒已经干燥,粘得很牢固,她抠了好几下才抠掉,米粒掉了,白色污垢却渍在了裤子上,像一块癣。她说,刚才吃饭掉的米粒,抠下来了,先这样吧……还没说完,老于就着急上楼去,她知道,他才不在意这些,裤子就是粘满米饭,他照样能穿。

她又拿起书来看,平时下棋没觉着,用的时候自然就用上了,上了两节课以后,她发现,下棋是一回事,讲出来是另一回事,这些最基本的招式不好讲。虽然她教最小的孩子,可是,别看都是些小不点,都是可爱的小宝贝,有的真是聪明的孩子,家长花钱送过来学习,她总要尽全力,不能坏了老于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声,她自己也有所寄托。她试着用最易懂且形象的语言将那些谱子讲给小不点们听,这样,她就需要熟记每一页的每一个谱子,还有各招式的口诀,再全部贯通到课程中,这让她觉得有些吃力。

本来不需要她,老于一个人就能教得过来。可是从搬到这个新教室,时间就安排不过来,周末班老于已经排满,这个最低级的小班,本来是安排在周五,换了教室后,家长嫌路程远了,有了意见,一致要求改到周末,没有办法,只能她来上这个班级的课。她知道,她来上课,家长们是不放心的,她们奔的是老于,所以她更要讲好。

换教室是她主张的,教室原来在他们所住小区的街面楼,平时,他们出了家门就到了,很方便。小区本身很便利,紧邻学校,超市、便民市场、药店、果蔬店各有数家,如果不是不得已,她不愿换,她实在是看不惯那个房主女人。租期快到的时候,她去续租,女人说,两万五是不行了的,都涨了呀,得上八了。她不是不知道行情的,隔壁便利店,才续没几个月,还是两万五。她说,大姐,其他店面都是原来的价,单单您要涨?女人说,他们的面积本来就小的呀,我这要大出三平,又指着最里边转身都费劲的小隔间,说,你看,多出个卫生间了。她说,人家靠街里,您这个在头上,当时也是说好的呀!女人有些理亏,笑着说,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年的交情了,给你们减一千,再不能少了。她不愿意,她知道,女人是看他们围棋教师学生越来越多,拿准了他们花了力气装修不舍得换,才咬准了要涨价。还有一点,她知道女人最近常在背地里嚼他和老于的舌根,这让她心里很膈应。她下定决心,搬!

老于说,两千块钱,涨就涨是了,犯不着为了两千块搬走。她反问,她嚼舌头根你是不知道?你心里舒服?老于不吱声了,这是两人的底线,不能触碰的痛。周一到周五,老于要去学校上课,他是物理老师,她就自己骑自行车,一家一家看。小区附近只有两处店面,都不合适,她就往远了去,看到现在这教室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是一处新小区的街面楼,上下两层,租金标价一万八,讲一讲,一万七没问题,一上一下,一万块省下了,她没有工作,省下一万块就是挣了一万块。周边的房子出租率不到一半,清净。门前极宽敞,停车方便,从窗子看出去心情也会敞亮许多,毕竟,平日里老于不在,只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往外面看的。基本装修也有,稍微布置就能直接用。后面有扇小门,出去直接到小区,小区绿化率极高,有个超大的花园,这样孩子们课间的功夫就能去撒欢了,她有了很多设想。

只是有一点,这地儿有点偏,距离原来的教室骑车要二十分钟。她琢磨,围棋教室生源固定,不是吃人流量的店,离得远点不碍事,家长都有车,多走一点路也不是大问题。她忽略了人的惯性和惰性,搬过来后,家长们普遍嫌教室太远,太偏,孤寂寂的,没人气。尤其是这个小班,家长说,以前从幼儿园回家正好经过围棋教室,周五放学回家之前顺带就把课上了,现在跑这么远,要专门找个人接送,费时又费力,所以要求调到周末上课,有两个孩子,本就不爱学,平日就是学着玩,干脆退了学费,不上了,这是她没想到的。

上课的孩子陆陆续续到了,家长们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各自离开去忙了,看着一个个孩子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她感觉很踏实。这个最小的班级一共十二个孩子,都还在上幼儿园,她了解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也逐渐看出来孩子的秉性,比如那个她在心里叫小聪的男孩,爸爸在车管所,妈妈是银行职员,孩子特别聪明,在书上打谱打吃,做得又快又准。那个叫小乖的女孩,白白嫩嫩,头发自来卷,特别可爱,是个二胎,哥哥以前就在这学围棋,小乖很努力,布置的打谱作业从来都能全部完成,围棋书也干净整洁。不像小聪的书,上面到处画着歪七扭八的不明线条,小乖听课认真,下棋却总是下不过小聪,可能是天赋不够。一个人的时候,她想象孩子们长大后的样子,小聪的话,大概会去华为那样的大公司吧,小乖呢,大概会成为一名英语老师。她想着想着,就有了期待,日子仿佛有了盼头。

下课后,她收拾一楼教室,她把棋盘统一摆放在桌子正中,棋子进奁,棋奁规整地放在桌子左上角,又把地板擦了两遍,外面有积雪,课间的功夫,孩子出去踩雪玩,踩完雪的小脚把地板踩成了花脸,她是稍微有些洁癖的,见不得地板上的花脚印。地板干了,屋子净了,老于却一直没下楼来,她就上去找他。

老于坐在一张桌子前,正对着教室的门,一只手托脸,她没看见脸,只看见了一个白了过半的头顶,因他的脸要贴上围棋书页了,另一只手拿笔在桌子上点呀点。教室乱糟糟的,一点没收拾,她知道是遇到难题了,问他,有问题?老于头也不抬,说,这个方向应该是没问题的,就是走不通。她说,停一停,再看,说不定一下就明朗了。老于抬起头,把笔放进刚才那两页之间,合上书本,和她一起收拾起来。他去捡地上的棋子,一个一个地捡,身体敏捷,如果头发染一染,看不出有四十五岁,说三十五有人信,他很瘦小,衣服就显得宽又大,身型像初中生,走路的样子更像,稍微有些外八字,从背后看去,像未经世事,每次看他的后影,再想起现实,她心底就生出嘶嘶拉拉的痛,像是被割破的手碰到了盐水。他还在思考,魂还没回来。她想打断他,就问,晚上吃什么?老于被拉了回来,顿一下,说,你看着吧。她又问,吃火锅?老于说,好。她说,快收拾吧,收拾完去买菜。老于说,好。这些事,他从来没有要求。

他们习惯在围棋教室做饭吃饭,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已经很久没开火。即便是平日,没有课,她也在围棋教师等他下班,再一起做饭吃饭。一开始出来办围棋班,他们还像之前一样,赶回家吃饭,有一次,补课到晚七点,他们在教室吃了简易的火锅,感觉很温暖,很安逸,渐渐的,他们觉得在教室吃,吃什么都很舒服、心安,后来,他们干脆不再回家吃饭。没有了烟火气息,那个本来寒气的家感觉更冰冷了,她知道,是围棋教师的热闹气氛、孩子气息让她们吃饭更有滋味,像是给饭菜添加了佐料,他们是出自本能地选择逃离那个睡觉的地方。

附近有个连锁超市,他们打算步行去买菜。两人都穿加绒棉鞋、棉裤,套着长身羽绒服,羽绒服帽子外面系厚实的羊毛围脖,他们一点不觉冷,多少年了,他们一直很注重保暖,这是一个中医建议的。他们的衣服朴素实用,不讲究美观,要什么美呢?谁看呢!积雪未化,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为了防止摔跤,她搀起老于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超市门口铺了三层土黄色纸箱纸,已经被踩湿成了深褐色,两人掀起各自一边厚重的军绿色门挡被,进了超市。她拿起购物篮,他们走到蔬菜区,绿油油的菠菜是肯定要买的,拿了一小把,娃娃菜,拿一包,金针菇,也来一包,竟然还有野生荠菜,她赶紧扯一个购物袋,装了些许,再就是粉丝、豆腐、木耳,各拿了一点。

老于一直在往冷冻区看,装作不经意,其实一直看向那边。她知道,他一直是想吃那些东西,他喜欢吃那些,可每次他都忍住,只是稍微贪婪地看一看。她决定这次让他吃上,她挎起篮子往那走,老于照旧跟着,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她顺手扯了购物袋,走到那,停下,打开冰柜,老于这才反应过来,说,不行吧?她说,想吃就买一些,没事。老于说,医生不是说过。她说,讲究这么些年,有啥用。老于拉住她,说,别弄了,吃啥不一样。她说,这次偏要拿,就吃,还能怎样。老于笑了,像个孩子,两人一起开心地装起来。那是火锅丸子,每个医生都告诉他们,不要吃那些垃圾,都是加工出来的,里面没有营养成分,只有添加剂,吃了没有好处只有坏处。不只这个,还有很多医生要求的注意事项,他们都谨遵医嘱,他们讲究了这么多年,可不还是现在的结果。

吃完热气腾腾的火锅,她和老于收拾妥当,开窗,透气,熄灯,锁门,上车。五分钟,开到小区,楼下停车,他们慢噌噌地往楼里走。小区是老式低层楼,没有电梯,他们住在三楼,需要爬楼梯,爬到二楼的时候,听见楼上有人噔噔地下楼,声音格外有活力,让她想起在旷野肆意奔跑的小野马,是四楼家的小伙子,他们在楼梯转角的地方遇到了他,小伙子已经读高二,长得足有一米八,小伙子没跟他们打招呼,像他这个年纪的很多高中生一样,莽撞、懵懂、不爱跟人说话,更是不会和他们说话,她和老于心情变得沉重,不约而同地靠墙站定,给他让开路,小伙子一股脑儿跑下了楼。她想,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她抱在怀里的小宝宝了,怎么就长得这么快呢,一个小肉团呀,突然之间就成了大小伙,没觉着,时间就过去了。曾经,他小时候,她每天都会上楼去,抱他一会儿,她很喜欢小婴儿,希望抱一抱他们能沾到喜气,小婴儿,多可爱呀,眼睛亮亮的,无忧无虑,笑嘻嘻,甜甜香香的,真能融化人的心呢。

回到家,二人没有说话,打开廊灯,打开卧室灯,像平日一样,脱下外衣,挂起,没有洗刷,直接躺上床。紧接着,熄灯,继续沉默,任由冰冷的气息慢慢从床上溢起,再把两人狠狠包裹住。他们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也知道该干什么,这种时刻,无需交流,保持沉默是内心最好的治疗药剂。

这种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毕竟,多少年了,他们已经适应了那种像是溺在水中的生活。很多次,她都梦见两人溺在水中,可是,他们拥有一根吸管似的东西,能从水面伸出,给他们提供必须的氧气。后来再回看,这种日子也那么奢侈。

隔日,周一,五点四十,老于没回,她给老于打电话,没接。平时,老于必定在五点二十到五点半之间回来的,她想,可能是学校开会,不方便接听,就坐下接着看手机,同是物理老师的李老师发了朋友圈,李老师抱一束花,笑得甜,配了文字,像花儿一样。她知道了,学校没开会啊,又给老于打一个电话,还是不接。她觉得不对,都六点半了,也没个信,还不接电话。她发信息给李老师,问,小李老师,学校开会吗?老于在学校有任务?李老师很快回复,没开会呀,于老师没回家?打电话给他吧。她回,不接电话,这个点了没见着人呢。隔了一会儿,李老师回复,今天学校调整了岗位,你见着于老师就知道了。她知道,老于肯定是调岗了。她回复李老师,谢谢你,小李老师。接着,穿戴整齐,骑上车,去找老于。

一条中心街从北到南贯穿小城,她骑车沿街从南到北仔细看,老于开着车,看到了车就找到了他,她骑到最北边也没看见家里那白车。她又骑回来,骑到小区门前那条自东向西的东西街道找,看到了,车子就停在原来的教室前那公用停车区,她停下车,走过去,没看见老于,教室已经变成餐馆,黑色牌子上火辣辣的几个红色大字,牛火火全牛,店面正在装修,这个点,装修工人还在嗡嗡地钻,热火朝天。又往前走,她看到了老于,他背对外面坐在老张快餐店,推开门,她走到他跟前,老于并没吃惊,抬起头,竟笑了,她看见了老于眼底笼着的湿漉漉一层。

她在老于对面坐下,看到桌上放着两瓶青岛啤酒,两个菜,黄瓜拌猪耳和干炸里脊。她叫服务员,说,再拿两瓶啤酒。老于夹起一块里脊,喝一口,再夹黄瓜,再喝一口,只是不说话。她问,调岗了?老于点头。她问,调哪去?老于说,后勤。这下,换成她喝酒了,她喝一杯,不像老于,喝一口。她说,这样的话,职称什么的就不用想了是吧!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干!老于说,师德不佳,不适合继续从教。老于接了下来的话,让她瘪了气,老于说,几个学生去教务处反映了。她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竟突然有了种解脱的感觉,多少年了,那就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现在,剑出鞘了。

从什么时候起呢?是结婚的第五六个年头吧,老于开始梦见自己的学生,他在梦里拥抱每一个出现的学生,他们有的还叫他爸爸呢,所有学生都冲他笑,与他一起开心的奔跑、跳跃,有时在操场,有时在旷野,有时又到了草原,总之都是极开阔的地方。一开始,十天半个月梦到一次,后来,一个周梦见一次,最后三天两天就能梦见,每次梦到哪个学生,老于就会在下一次课的时候将他留下,给他们讲当天学的内容,其实就是想和他们共处,再体验一把梦里的欢乐。梦里多快乐呀!他可以当爸爸。

老于给他们讲课程内容,非常想像梦里那样紧紧地拥抱他们。老于先观察,看他们的性格,是热烈还是孤冷,是不羁还是保守,根据观察的情况,看看自己可不可以继续下去,如果可以,他会把手放在他们手上、肩膀上,说些鼓励的话,如果他们还不抗拒,老于再整个搂起他们的肩膀,最后再像父亲一样拥抱他们。当然,有时老于的观察是不准的,有些他本以为可以得逞的情况,只摸了一下孩子们的手,他们就已经开始抗拒。即便是这样,他也很满足,他沉迷于孩子们身上的香气,那种夹杂着汗液或者少女香气的、野生的、生命力旺盛的、能温暖他的气息,仿佛他可以从中吸取生命的力量,那是治疗他的良药,把他从颓败、不堪、孤独中拯救回来。这些,她都知道,他们俩融为一体的时候,老于说给她听,她也仿佛和老于一起吸取了那些气息。

她的生命不缺力量,缺力量的是老于。结婚的第三年,除了老于那事上有些快,两人得夫妻生活还算是和谐,她却一直没怀孕,他们去医院做检查,结果出来,老于的精子成活率很低,她受孕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不只快,质量还不行,老于一下子焉了,像从云端跌落谷底。他开始了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别人说他显年轻,他觉得是自己没长成熟,连传宗接代的玩意也不成熟。别人说他走路慢且稳,他就觉得是自己身体里男性力量不足,走路才没劲,缺少阳刚之气。别人说他从小成绩好、工作踏实,他觉得是因为阳气不足,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调皮捣蛋,只能专注于课本知识,他不停的否定自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丧失了对生活的热爱,陷入了无尽的绝望,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老于放弃了自己,她却没有放弃他,她爱她、崇拜他。当初,老于家里反对他娶她的时候,老于没妥协,他不在乎她没有工作,也不在意她学历低、家里条件不好,他觉得她和自己对脾气,和她在一起格外的舒服、快乐,他一无反顾地娶了她。她爱老于,爱的是他帅气的脸,更是他对自己的真心和爱意,她崇拜老于的智慧,自己不够聪明,学识不行,老于是物理老师,定是聪明的,生活中的小问题,老于脑筋稍微一动,都能解决。老于是正式的教师编制,跟着他,虽然发不了发财,她却也不用再担心生活。即使后来两个人老是怀不上,她也都是鼓励老于,从来不会打击他,老于是个多么可怜的男人,她怎么忍心看着老于颓废、枯萎,人的生命如果缺少了蓬勃的气息,就像植物接受不到阳光和养分,总要枯萎的,所以她放纵老于去延续那些梦,即使她知道那样做会引来不少麻烦,就像现在出现的这些问题。

两人没再多说,不敢多说,毕竟不是在家里,很多话不方便说,很多情绪也不能在这里发泄,他们的伤痛要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独立空间里,彼此安抚,才能减轻。接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只是吃菜、喝酒,她又让服务员加了两瓶啤酒,她和老于一人一瓶,他们很快吃完,都有些晕,他们把轿车继续停在那里,她推上自行车,两人搀扶着往家里走去。

寒冬里路灯的光真冷,比北风更冷,她觉得那些光像是一束束的冰锥,它们晃呀晃呀,晃进自己的心里,锥得心真疼。他们在这路灯底下走过多少年,一年四个季节,只要没有事情,两人总会在傍晚出来散步,沿着路灯慢慢走,走一公里,就能到城市的小广场,那里很热闹,所有的那些日子,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因这个路灯而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疼。她说,快点走吧。老于晃晃悠悠,说,嗯,快点走。她说,没喝多。老于说,嗯,没喝多。她说,怎么不停电,路灯太亮,扎眼。老于说,快了,看着它闪来闪去,很快就停。她说,胃里在烧,一会回家,吃柚子。老于说,都扒好了,就在茶几上,回去就能吃上。

终于回到了家,她拿钥匙转了好久,才打开门。黑漆漆,静悄悄。开了灯,老于鞋也不换,瘫坐到沙发上,她换上鞋,到处找柚子吃。可是,哪里有柚子呢!他们哪天回来不是直接躺床上去,冰箱不从来都是空的嘛,什么时候回来吃过水果,都放是在围棋教室,这哪是家?她没找到吃的,也坐到沙发上,两个人大眼对小眼。呜呜的,老于哭起来,哭声很大,她觉得,家里从没这么敞亮过。老于说,我没有猥亵他们,我都不行,还会想那些嘛。她移过去,老于躺到她腿上,她抱起老于的头,抚摸他半白的头发,安慰他,没有,我们没有。老于带着哭声,他们说我有怪癖,老早我就知道他们怎么说,在他们眼里我是怪物,我是怪物吗?我是怪物?她说,我们不是,我们是正常人,说着,她也开始掉眼泪。老于说,我想教课,教课多好,孩子们在下面听,教室里到处都是孩子,多热闹,多好。她说,咱们还有课上,咱们有围棋教室。老于停下哭,说,还有人举报我违规办班。她说,围棋教室,是我的呀,他们举报,没用!老于说,啊,对,围棋教室是你的,我们还有围棋教室。

当时,老于在学校亲孩子亲不够,她也想孩子,她一个人在家,整个屋子就能听见自己的走路声,静得可怕,俩人就商量怎么样能多看看孩子,即使没有钱,光看着也行啊。想看孩子还不简单?谁家没有孩子呢!可有孩子的人家,不让他们看。周围的邻居让自己的孩子离他们远一些,说他们夫妻看孩子的眼光不对,那眼神能吃掉孩子、融化孩子,他们不理解那样的眼光,两个外人总是那样看自己的孩子,让人心里发怵,所以要让自己的孩子远离他们。

老于下得一手好棋,在小城里,几乎没有敌手。最早的时候,围棋教育刚兴起来,两个比他不如的棋友开办了围棋教室,学围棋的孩子越来越多,学员爆满。哪个父母不愿自己的孩子更聪明呢,学围棋可是个大好事,就像宣传说的那样,可以开发智力,让孩子更专注、有大局观,提高抗挫折能力、计算能力、应变能力,家长们知道这些好处之后,趋之若鹜,围棋教育市场异常火爆,让孩子学了围棋,就能变聪明,就可以出类拔萃、名列前茅了。她看到了机会,他们可以办班,老于更可以,这样他们就能接触到更多孩子了,围棋教室选址、装修、打招生广告都是她一手操办,挂在她的名下,老于只负责教。开班以后,果然火爆,老于教得好啊,每次出去参加比赛,他教的孩子都能斩获不少奖项,围棋教室像是两个人的孩子,融化了他们内心的伤痛。

现在,喝了酒却变得异常清醒的老于,突然感觉,他们要失去这个孩子了。他问她,围棋教室的家长很快就会知道吧?知道了会怎样?她也似乎清醒起来,开始感到害怕,毕竟这些年,围棋教育风头已过,原来,学了围棋,孩子还是那孩子,不会长出翅膀,一飞冲天。她不语,老于就知道了答案。两人后背冷飕飕,觉得连空气都严肃起来。如果有一个家长听到了风声,让孩子退学,那么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接着就会出现恐慌,更多的孩子就会退学,或者不再学,或者转到其他围棋教室,哪个家长会让有怪癖的老师教自己的孩子呢,把孩子教出怪癖和毛病可是一生的事!两人低着头,陷入沉默。

老于和她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和他们一起生活过三年五个月二十三天的女儿,他们领养的女孩,她叫小叶,三岁多的时候领回来,六岁多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两个人很久才走出那段伤痛,再没有领养孩子,他们笃定自己不适合做父母,却又不甘。

她慢慢挪到老于旁边,拉起老于的一只手,那双手瘦削、冰冷,她开始捏起他的手,慢慢地揉搓、按捏,又往上,是老于的胳膊,有些硬,她用力按捏,再是肩膀,老于的背真不够宽厚,窄而薄,她又记起自己看过的那篇文章,男人背薄,命中无力,很难顺遂成功,她轻柔地按捏,老于放松下来,低下的头慢慢抬起,再是脖子,老于的脖子不硬,颈椎是没问题的,她去按捏天池穴,接下来,还会按捏后背、腿,最后是那个地方。这些是跟一个中医学的,这些动作出现在他们每一次交合之前。此刻,两颗孤独的心,真的需要靠得更近一点。

过了一会儿,老于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微信提示音,老于不管,她也不管。事毕以后,又过很久,老于睡着了,她才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看刚才的信息,是备注小童妈妈的女人发来的,一张照片,可能是小童正在下的棋,小童妈妈问,于老师,这是什么招式?她细看,黑子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白子只剩一口气,马上要被吃掉了,她再看那白子,就看到了两个人,她一怔,寒意翻覆过来,她不敢再看。

抱吃,她回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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