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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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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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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去了海边

她轻轻走到窗边,从窗子看出去,两栋楼之间的平地上,空气似乎在蒸腾,形成无数条弯曲的线条,拥挤着,向上挣扎,想逃离地面,逃到天空中,或者逃到海里去。她将目光往右,越过前面两栋楼的空隙,就能远远地看到大海,从她的位置看去,天和海是一个颜色的,好像他们从来就是一个整体,当初她看好这个房子,正是因为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大海。她知道这个角度看不见女儿,可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往那看,希望女儿能出现在那墨绿色之中。

楼前的绿色植被,一直热闹非凡,现在,它们在暴晒中已经偃旗息鼓、焉了吧唧,她觉得那像极了此刻的自己。女儿说去海边,还客气地邀请她一起,女儿笃定她是不会去的,是呀,这么热,她怎么可能出去,虽然她很想出去看看,看看在这么暴烈的太阳底下,女儿去海边能干些什么。

女儿二十九岁,从上海回来有一段时间了。

女儿突然就回来了,没提前跟她说,回来之后也不说原因。她什么都没准备,房间没收拾,床铺没晾晒,洗刷用具也没买。女儿不挑剔,自己动手,开始收拾卫生,往房间里归置自己的东西,她想帮忙,却被女儿的眼神吓了回来,女儿似乎不愿她进入那个世界。她很识趣的退了出去,留女儿一个人整理房间。她想,女儿可能只是习惯了一个人,毕竟从大学毕业她就一个人在外边生活,这么久的单身生活,养成孤独的习惯是难免的,她觉得自己应该理解女儿。搬到这房子之后,女儿还没长住过,只是偶尔回来住几天,大都是过年。现在看,女儿很喜欢这个海边的房子,她把自己的房间布置的干净整洁,还有淡淡的香味。

女儿回来之后不着急找工作,她着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安慰自己,女儿需要时间适应。女儿每天就这样睡到自然醒,之后吃一点东西,比如她今早做的绿豆稀饭和鸡蛋饼,有时什么也不吃,套上防晒服、踢上沙滩鞋、背上背包、拿起简易帐篷就出去了。她趁女儿不注意的时候,看过那个背包,背包里有泳衣、毛巾、矿泉水、抽纸、湿巾、创可贴、巧克力等,女儿准备得很齐全。她一直怀疑女儿突然回来是因为那件事——和女儿共同租房的女孩,在租的房子里被杀害了。女孩就住在女儿的隔壁,被杀害后过了一个星期,尸体腐臭了,比女儿住得更远的邻居都闻到了臭味,才被发现。被警察叫去询问的时候,女儿却说自己什么也没闻到,什么动静也没听见过。

可是,她觉得,女儿肯定是听见了什么。女儿从小就睡觉警醒,听到轻轻的脚步声,都能醒来,对于这个,她的记忆很清晰,可怜兮兮的、小小的女儿,跟她说,妈妈,我总是觉得有坏人要把我抱走,不敢睡着。那个画面一直刻在她脑子里。女儿给她打电话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她可以想象女儿当时有多么害怕。一个外地女孩,在上海无依无靠,下班后就回到自己租的房子——一个被隔开的小单间,窄小逼仄,让人感到压迫、无助,丝毫没有安全感,可却不得不继续在这房子里住着。隔壁有嘶喊声,女儿在睡觉,或者在看手机,或者在干其他事,总之屋里是静静的,女儿听到了,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紧紧缩成一团,那种恐惧与孤独感她能想象出来。女儿回来后,没提起过这个事情,她也没敢再问,毕竟,这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就这样,两个人都藏在心底,她不提,女儿也不说。

她想,要是男人在家,或许会好一些,女儿的脾气秉性像男人,一直和男人更亲近一点。可是,男人不在,男人在山西。男人真没用,她又在心里数落起男人。

嫁给男人,她有些后悔。她一毕业就来到小城,被安排在煤矿学校,那时候,她长得好,穿戴打扮也讲究。比如,刚来的时候,正是夏天,她带一顶白色的大沿遮阳帽,那个时候她就很注重防晒,她的皮肤白,怕晒。手里拿一块白色手帕,用来擦汗。穿一条长长的裙子,她有好几条长长的的确良裙子,大都是白色基底,点缀淡色花朵或者多色圆点。在夏天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穿着打扮的,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小城的姑娘们可没这样时髦,她们哪个也不带大沿遮阳帽呀。这些,为她营造了时髦讲究的女青年形象。煤矿最不缺男人,很多青年围在她身边,她极其享受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最后她挑中了男人。

男人是众多青年中的一个,但是,男人不那么主动,与其他青年热烈的追求相比,男人疏离安静,显得稳,仿佛胜券在握,这么一对比,她的心就偏向了男人。后来她才知道,男人就那样,不只是对待爱情,对待一切都不够积极主动,明明想得到,却不够用力、不会用力。她选择男人还有个原因,男人的家是市里的,到小城来工作是逆向流动,她觉得男人早晚能调回市里,那样的话,她也可以跟着回去,大城市总要比小城市好一些的。只是,她的希望没有实现,直到退休,也没回成。在临近退休的十年里,她想过很多办法,都没成,到最后两年,她彻底丧失了希望,对男人的不满又增加了许多。现在,她退休也有两年了,内心已如止水。

女儿回来之前,她一个人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每天大概在五点半起床,这个生物钟已经形成了多年,起来便开始准备早餐,虽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会凑付,对早餐更是格外重视,早餐要吃好,这个好习惯,她在年轻时候就知道了。那时没有现在那么多网络宣传,但她却知道,然后这就成了她生命的信条,几乎不会更改,她的生命中还有很多这样的信条,这些信条融合在一起,筑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倔强与自律。中午就要简单一些,如果她在外面,就可能随便吃碗面,或者其他。晚饭,她也会好好对待,她会去海边的小市场买新鲜蔬菜或者小海鲜回来,仔细烹饪,独自享用,她认为,这应该很有仪式感,一日三餐,最后一餐结束了,新的一天就不远了,她对新一天还是有些期盼,虽然新一天往往是在重复着前一天。这种生活,像是一湾湖水,四平八稳,很少有涟漪泛起。但女儿回来之后,这一切在改变。

现在,早上她还是那个时候醒,却不着急做饭了,因为女儿总睡到自然醒,饭做得太早就凉了,放一会就失去了新鲜口感。女儿以前很注重吃早餐,她觉得这是她培养出来的好习惯,但是,女儿回来以后,反而不那么重视早餐了,有时什么也不吃就出去了。在上海的时候,女儿经常发关于早餐的朋友圈,女儿会把早餐拍得美味诱人、色泽鲜艳,有一次她在下面评论,“很美味的早餐”,女儿没有跟着回复,而是用微信跟她聊天说,“照片加了滤镜,味道一般,没有家里早餐的好吃。”她想给女儿回复,“等回来妈妈给你做”,却没有,她和女儿从来不说这些亲昵的话。她想想,平时和女儿的聊天不多,语言都很简洁克制,好在她们都很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女儿不像其他的年轻人,晚上成群结队玩到很晚,早上为了懒会儿床而省略掉早餐,这让她很欣慰。但她又觉得这是因为女儿没有朋友的缘故,在上海,女儿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朋友,出去娱乐的话也就是去听个音乐会,没有那么丰富的夜生活。一开始,她觉得这是个好习惯,对于女孩来说,这多安全,可女儿一直这么孤单单的生活,她就觉得不大好,她应该有个朋友,或者男朋友的,可她从没听女儿说起过。

到了中午,她则需要准备饭菜,她怕女儿回来吃饭而家里却没有。女儿走之前,她问过,女儿只是说,“不一定,也许回来吃,一般不回。”虽然女儿这么说,可也许两个字,真是让她很无奈,可能性不大,却总还有那么一丁点可能的,那也得准备。有一次,女儿也是这么说,中午就回来了,她出去参加读书会的活动,下午回来看到厨房垃圾桶里有泡面包装袋,知道女儿煮了方便面吃,那以后,她尽量不出去,每天中午都做好饭菜,等女儿回来,可女儿却没再回来过。

这么热的天,地都在冒烟,女儿在海边能干什么!她越想越疑惑,甚至有些烦躁了,干脆离开了窗边。

罩着白色纱质防尘罩的钢琴静静地立在那里,安静又神秘,让人心静,她被吸引过去。走到钢琴旁边,她撩开一侧的外罩,黑色的琴就显露出来,多少年了,它依然如镜面一样光洁。这是女儿从小就弹的琴,当时花了她快一年的工资,九千六百块,她一点没心疼,她要把女儿培养成高雅的女孩,不要像她自己,只会读书,不会唱歌也不会乐器,她多么羡慕那些音乐老师,她们身上总是充满艺术的美感,那种独特的气质是她身上没有的。她铁下心,从小就要让女儿受艺术的熏陶,等长大了,就会变成有独特魅力的女孩。她不心疼钱,男人却心疼。他们结婚的房子是男人家凑钱买的,公公婆婆就是普通工人,不是大富大贵,男人还有妹妹和弟弟,钱借了,是要还的,男人身上有压力,又觉得学琴没有什么用处,买这么个玩意是浪费,可是她认定了,男人虽然不愿意,也只能同意。

那时,小城市没有几个教钢琴的,她就每个周末领女儿去市里的一个钢琴老师家里学琴。她一个人领着女儿,早上坐城际短途客车,在半晌午的时候到达,然后去男人父母家里吃中午饭,再坐公交车去老师家里,学两个小时的琴,然后坐公交到车站,再坐短途客车回到自己家。每个周末都这样,她也不觉得麻烦不哭得累,后来,她都感叹自己原来那么能坚持。女儿呢,一开始,女儿是很喜欢钢琴的,她记得,女儿第一次去那个钢琴老师家里,老师让女儿用小手按下琴键,钢琴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对女儿来说,可能就是天籁之音吧,女儿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她,大概觉得太神奇太美妙,女儿是多么喜欢那声音呀。

后来,女儿眼里那种热爱的神采渐渐消失了。练琴太枯燥,对并没有意志力的孩子,总是重复的弹那些并不动听的练习曲,都会厌烦吧。女儿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害怕她的,每当女儿想偷懒,从钢琴椅子上溜走,溜到男人面前,或者溜到自己的玩具旁边,她总会声色俱厉地冲女儿吆喝,“回去,回到钢琴椅上,还有半个小时。”这时,小小的女儿总是拉着男人的手或者是自己极不情愿地挪动到钢琴旁边,慢慢地爬上钢琴椅,把手放到琴键上,擦擦眼泪,重新开始。这种时候,男人一般是不出声的,因为有一次,男人说,“她那么小,不用这么较真非得练够时间,再说了,练好了琴也不能怎么样。”她把男人堵了回去,“那让她像你一样?什么都半途而废,一事无成?”她再管教女儿,男人就不敢出声了。

男人说练琴没有用,可是后来,女儿在上海是靠钢琴吃饭的,这也是女儿学琴额外的收获,要知道,当初让女儿学琴,她并没有希望女儿靠钢琴谋生。高考的时候,女儿发挥不好,成绩不够重点本科线,她觉得读大学见世面嘛,城市最重要,就要去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男人则觉得女儿就在当地读个学校,在身边才好,当然,家里的话语权总是由她掌握,女儿最后去了上海在一所并不著名的大学,被调剂到了法语专业。刚读大学的女儿很高兴,经常给家里电话,说上海好,说学校好,可能是终于不用起早贪黑拼命学习了,还可能是终于离开了家,逃离了她的掌控,不用再天天看她和男人冷脸相对,她觉得那段时间的女儿是最快乐的。

渐渐的,女儿的电话就少了,她知道女儿已经适应了那个城市,人不总是这样,刚接触一个新事物的时候,满心欢喜,等适应了,就会发现其中的千疮百孔,才知道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是完美的,她记得张爱玲说过的话——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她想,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女儿考研没成功,毕业了,跟她说,“学校让我们搬出去,妈,我想回老家去。”她不想女儿回到小城市,她给女儿汇去钱,告诉女儿,先租房子,慢慢找工作,大城市机会总比小城市多。女儿只好听她的,普通本科,又是冷门专业,工作太难找,巧的是,一家幼儿园,需要钢琴老师,女儿很幸运的争取到了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总算在上海落下了脚。她觉得是自己一直把女儿往外推,女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和她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她早就开始反思,自己做的这些,是真的为女儿好吗?想到这,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钢琴,女儿回来以后就没摸过它,她大概是厌倦它了,是呀,当爱好变成了谋生手段,弹琴有了目的性,任谁都不会再有继续爱好的激情了。

李老师给她发来信息,“去市场吗?”她好几天没见李老师,本想继续推脱,可这会儿在家这么烦躁,出去走走或许好些,再说也不能老躲着人家,人家或许没有坏心思,她回复过去,“我收拾一下,凉亭见。”

李老师和她岁数差不多,住在小区的“楼王”18号楼。李老师不是老师,退休前在一家企业做会计,两人是上老年大学的过程中认识的,小区门口有直达市里老年大学的专车,两人经常一起等车,慢慢熟悉了。在老年大学,大家都互相称呼老师,这大概是一种尊重,她本来就是老师,习惯了这种称呼,但对于李老师这种本来不是教师的人,这种称呼可能更让人觉得有尊严、有文化。李老师的老公退休前是某局的副局长,她称呼他为局长先生,局长先生退休以后感受到了极大的落差,平时深居简出、修身养性,不怎么出门,他们的儿子又在国外,李老师却是个爱热闹、闲不住的人,所以整天没事也要找些事来做,李老师说,“退休了,容易闲坏,不找点事情做,活着没意义。”这也正是她的想法,所以她们就去参加老年大学、艺术团等,把自己的退休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出了楼,热气瞬间向她扑来,很快包裹了她,她差一点窒息,但很快便适应了。这样的酷热,女儿是怎么坚持的呢?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想。她庆幸刚才在家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她戴一顶淡蓝色遮阳帽,白色纱质长袖上衣,衣袖很长可以遮住手指,穿一条淡黄色棉质薄长裤,裤子能盖着脚背,即便这样,她还是担心自己脚背会被晒,所以她又穿了双全口布鞋,这样她就一点不会被太阳晒到,她觉得很安全。李老师已经在凉亭等着,拿着扇子不停地扇,也是和她差不多的装备,她们这些人都这样。离着老远,她就听李老师在那抱怨,“这天真是热死个人。”她的步子快起来,仿佛李老师是在抱怨等她,走过去,她说,“收拾得慢了,让你等了好一会了吧?”李老师说,“没有,我也是刚到。”然后又问她,“孩子出去了?”她点头,说,“出去了。”李老师说,“现在的年轻人,生活那可是真乱,玩得花花,咱们想都想不到的。”她寻思,说谁呢,说自己的女儿乱?李老师是什么人呢!女儿的生活才不乱呢,女儿的生活要是乱点,她反倒不会这么担心,女儿哪是乱,是封闭了自己。李老师这么说,多伤人,她没反驳,俩人还没熟悉到那个地步,不愿跟李老师多说女儿,所以她只是说,“她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咱们管不了呀。”

两个人说着往市场走,李老师又关心起她的女儿,问她,“上次那工作,孩子怎么想?”

“不愿去”,她面露难色,其实不是女儿不愿意去,是她压根就没跟女儿说。

前两天,李老师跟她说,“峰辉公司招办公室文员,不是什么累活,让孩子去试试。”她心里不舒服,又不好说什么,只是说,“回去问问她。”她当时想,李老师真是,女儿学的是法语,在上海是教钢琴的,现在回来就沦落到去企业当个文员的地步了?谁不知道,那些文员,高中毕业就可以去,女儿怎么说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又一直在大城市,李老师真好意思说!是,李老师,你老公是副局长,退休了在家喝茶、写字,我家里的男人呢?快退休了,还要去山西的煤矿,要不就是被内退,那样的话工资就低得可怜,正式退休后工资也少一大截,男人出去五六年了,她还没退休男人就出去了。李老师,你儿子留学国外,在国际著名的大企业工作,可是,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谁知道呢!她不是没看过描写留学生在国外生活的书和电视剧。总之,在她心里,李老师的儿子过得并没有那么好,似乎只有这样想,她心里才平衡一些。她知道自己和李老师没法比,可李老师这么看轻自己、看轻女儿,她心里还是不舒服。她在心里替女儿暗暗发狠,一定要找个好工作。

中午的小市场依然热闹,平时卖东西的小商贩一个不缺,好像他们不知道热,不但不知道热,还觉得很舒服,看见她们来了,一个个地笑,笑得嘴都裂开了,招呼着她们买东西,她用目光扫一圈,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多,他们能不热情嘛!

她们走到一家海鲜摊位,李老师停下脚,问老板,“黄蛤多少钱?”

“十五二斤”,老板笑得更好看了。

“来二斤”,李老师说着转过头,跟她说,“老杨刚刚吆喝,要喝蛤汤,买点回去,你不来点?孩子也能爱吃的。”

她笑着摇摇头,女儿还真不爱吃蛤喇,女儿爱吃小龙虾,麻辣的,她一直不让女儿吃,吃辣容易上火冒痘,她一直认为,对于女孩来说,需要吃得清淡素雅,口味不重要,健康就好。这时,她突然想亲自满足女儿一次,那样女儿应该会很高兴的吧?

老板将装蛤喇的黑袋子递给李老师的时候,她随口问,“有小龙虾吗?”

她没想到,还真有,老板兴奋地说,“有,当然有,还赠送调料包,回去收拾妥了直接炒就行,什么不用放,就用它,特别省事。”

她感叹现在卖海鲜都这么讲究了,还免费配备调料包。她决定买一些回去做给女儿吃,即便女儿中午不回来,晚上也一样吃,这些麻辣的,放得时间长了更入味,她可以把它们做好了,放在冰箱里面,她跟老板说,“给我拿三斤吧。”老板进屋给她装袋,她不放心,决定跟进去看看,她绕过外面的摊位跟着有走了进去,小龙虾放在一个大泡沫箱子里,青紫撩须,一个个挣扎着往外爬,鲜活鲜活的,这样子看,质量不错,做出来味道肯定正。老板问她,“买了做给孩子吃?”

她一怔,说,“啊!对,说是想吃。”她在心里感叹,卖海鲜还要如此了解客人要求呢。

“现在的年轻人都好这口,好这口还都不愿弄,都是父母来买,都是您这样的,要不那些小鬼就点外卖,是吧,您也是看不下去了吧!”

她尴尬地直笑,没说什么,原来别人家做父母的经常来买,而她,还是第一次。她赶紧扫码付了款,就往外走,仿佛多呆一秒,老板就能看穿她,就能知道她是第一次认真对待女儿的喜好。

出了门,李老师已经不在那,她左右地看,看见李老师离着十几米,在那跟个人寒暄,她不认识,就往里站,背对着小商贩,站在遮阳棚底下等。遮阳棚散发出浓烈的塑料味,太阳真毒啊,她想,在这太阳底下什么东西都现出了原形。

她看见李老师指着她这边,跟那人说着什么,她猜李老师肯定没说什么好话,不是说她就是说女儿,但肯定不是好话,没办法,自己也没什么能让人说出个好的地方呀。李老师很快说完了,向她这边走过来,她也从遮阳棚走出去,李老师快步跟过来,跟她说,“一个老同事,退休了,又找了个活干呢,没办法,儿子结婚需要钱呀!”她说,“幸好啊,我们家是个闺女。”李老师说,“闺女一样,现在,闺女儿子都一样,闺女也得给买房子,家家就这么一个,婚前买个房子娃娃有底气的。”这些年,她从可没想着给女儿买房子,房子不都是男方买?!再说,自己的房子早晚都是女儿的。她小声说,“房子吗嘛,有得住就行了,男方肯定会准备呀。”李老师瞪起那双不大的单眼皮眼睛,撇起嘴,跟她说,“不一样的,你不知道。”李老师又说,“刚才那同事现在在海边给个老板看摊子呢,他告诉我呀,海边那泰国人妖表演,其实不都是泰国人,有些是咱们当地人混在里边的呢,都是些当地姑娘,二三十岁的。”她从没听过关于海边表演的消息,惊讶的说不出话。一个想法在她脑中出现,女儿不会去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表演了吧,那可真丢人!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女儿不会的,她想,女儿那么封闭自己,怎么可能去表演。

李老师说,“孩子们不容易呀,都像咱的孩子那么大,咱的孩子过的什么生活,她们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因为刚才突然冒出了那个不该有的想法,现在李老师这么说,她就觉得,李老师是不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连忙推却道,“李老师,我们可没法跟您比呀,您儿子是留学国外的高端人才,我们可不行。”她看见李老师满意地笑了一下,心里又沉重了一些。

回到家,她换下衣服便开始处理小龙虾,她是个极爱干净的人,特地在手机找了小龙虾清洗方法,她把它们全部倒进洗碗池,加水没过它们,找了把刷子一只一只先全身刷干净,再斜着剪掉头部,水池的水渐渐混浊、变黑,她竟然没想着放掉那脏水重新换一些,也没注意自己已经刷了那么多,她老是想人妖表演的事,心不在焉。小龙虾处理完,她做了一个决定,下午的时候,她要去海边看看。

做了决定,她就急不可耐,总是想着下午快点到来,这致使她饭也吃不下,午睡也没了心思。其实她可以随时去,只是因为做的决定是下午去,才有了等待的由头。她也是有些害怕,害怕看见女儿,万一女儿真的在那表演呢?万一女儿在那做不愿让她看见的事情呢?为了保全女儿和自己的尊严,她竟有些胆怯。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她半躺在沙发上,沙发斜对着女儿的钢琴,她眯上眼睛,似睡非睡的,仿佛看见女儿在那里弹琴,又仿佛看见男人在家里踮着脚尖走来走去,醒了以后,她才发觉这种生活很久远了。

墙上钟表的指针指到五点的时候,她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家门。

太阳还是挂在那,却不再那么炽热,好像知道自己走到了穷途末路。世界开始慢慢恢复清净,没有了太阳的炙烤,她感觉那些在天地间蒸腾的坏东西也销声匿迹了,这样的时候挺适合到海边走走的,她责怪自己,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去海边看看呢,她只是不理解女儿、责怪女儿,从不亲身去体会女儿的想法和做法。

去海边要经过小市场,这会儿的市场和中午的时候真是两个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让她很想融入其中,可是这会儿不行,她得赶紧走,她绕过市场,快步向海边走去。

到了海滩,她立刻环视四周,沙滩上,人还不那么密,海里却是满满当当的人,漏出一个个带着泳帽的头,给墨绿色的海平面涂上密密麻麻的星点,让大海显得不再那么浩瀚。海滩上没有女儿熟悉的身影,海面人多,又泛着光,她看不清,她不确定女儿在不在。她不着急,她心里早有预期,或者说早已习惯,在她的人生经验中,找到一个人又或者达到一个目的,从来就不会那么顺利,但是她相信结果,她现在需要等待,她觉得女儿肯定就在那绘就海平面的星星点点里面。她拿出准备好的垫子铺在沙滩上,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离她最近的地方,坐着一个看起来比她岁数稍大的女人,正看着一个小男孩玩沙子。小男孩拿绿色的铲子往蓝色小桶里铲沙子,一下一下的,不知疲倦。没一会儿,小桶满了,男孩把桶倒过来,扣在地上,然后慢慢地拉起小桶,一个小桶形状的沙子堆就立在了沙滩上,小男孩已经扣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沙子堆,又继续往小桶里铲沙子。她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么玩,对于小孩子,沙子真是散发着无穷的魔力。那个女人,应该是男孩的奶奶或者姥姥吧,一直给男孩打着遮阳伞,看起来丝毫不觉得累,这是个很温馨的画面,这种隔辈的爱真挚、感人。她思考自己,自己对女儿的爱也曾是深而真的,她曾经也这么看着女儿在海滩上玩沙子。那件事的发生,改变了一切,那之后,她再也没有陪女儿这样玩过,那是她心里埋藏着的最深的一根刺。

女儿像小男孩这么大的时候,煤矿企业开始走下坡路,几个产能不好的小矿开始进行破产清理,煤矿学校这种没有经济效益的单位成了棘手的难题,煤矿想甩掉这个包袱,可教学活动不能停,学生和老师去哪,总不能像矿工一样转移到山西去。当地政府没有坐视不管,准备接收煤矿学校,这意味着学校要改成公办学校,成为事业单位,老师们也要变成事业编制。但是,可以调拨使用的编制总是紧缺的,只有一部分人可以安排事业编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不但不用担心煤矿职工普遍面临的分流下岗的危机,工资还会得到提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有人想错过。学校里的老师,不乏家庭背景深厚、资历老的,她们肯定能够顺利转编。她呢,一个外地人,参加工作仅十年,丈夫是不爱出头的普通工人,不正是被分流的对象吗?像她一样的年轻教师不少,大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想尽种种办法,希望自己也能捧上那铁饭碗。

为了这事,她的嘴起满了泡,在那之前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坎,没一次那么愁过,她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她实在看不到希望,又不甘心放弃,放弃从不是她的面对困难时的选择。她开始细致地分析,她唯一比其他人强的地方就是学历了,那些条件差不多的人当中只有她是大学生。再一个,校长李宏伟,平时挺关照她,她知道他对自己有好感,她对他也有感觉,那种暧昧的感觉,她早已感受到了,但是两人从没表现出来,都有自己的家庭,也都能克制住,毕竟,李宏伟的妻子是前教育局局长的女儿,他从不敢做什么逾矩的事。在那种时候,她顾不上那么多,她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她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便私下去找他。他们被她的对手堵在了屋里,并且大肆渲染,她和那人撕打了起来,她从没那么狼狈过,矜持高雅的她从没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形象。现在想起来,那画面像蛆一样让她恶心,如果可以,她希望那天下午可以从时间的长河里被抹掉。

她回家的时候,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环着女儿看图画书,男人冷冷地看着她,眼里含着刀子,让她浑身更冷更疼了。女儿没有像以前一样跑过去抱她,而是站在男人怀里害怕地看向她,她的小脸多么可爱啊,她多想去摸一摸、抱一抱她,可是她没有。她以为女儿不懂事,那时刻她才知道,小小的女儿其实已懂得了不少。就是从那时起,女儿睡觉总不踏实,特别警醒,总说梦里有坏人,她知道,其实女儿是害怕失去她,失去家,女儿感受到了她和男人之间她和男人之间的渐渐筑起的那堵墙,一切都不一样了。

结果是好的,前教育局长的女儿觉悟很高,她不会让其他人抹黑自己的丈夫,她不容许自己的丈夫前途上有任何绊脚石,她明智的做法让她们变成了清白的。她顺利转成了事业编,从此有了底气,她的对手一直咬牙切齿、虎视眈眈地找她的麻烦,可是她已经不可撼动。有时,她觉得要感谢那可怜的人,如果不是她那么一场闹,她可能不会成功,至少不会那么快成功。那人已经成了弱者,在抱怨、妒忌与担忧中惶惶度日,早早地下了岗。弱者总是让人怜悯,她常怀着歉意可怜她。她看着大海,想到这些,庆幸自己现在有这样的退休生活,它像大海一样平静、美好。

红色的太阳坠入海里,只剩半个圆的时候,海水慢慢地往海里撤退,退潮了。海里的泳帽、泳衣骚动起来,他们慢慢地站起来,或者撩着海水往更深的海里去,或者往海滩这边来,准备大显身手。退潮的时候总会有些小生物没有赶上海水的步伐而被遗留在浅滩,给他们提供了赶海的机会。她也想去浅滩,去加入他们,她很久没有体验过赶海的快乐了,但是她没有,她专注地看着,希望能在广阔又鱼跃的人群里找到熟悉的身影。

只是,她依旧没有看到女儿。她决定回家,不再寻找女儿,女儿爱干什么就去干吧,女儿应当像一条鱼,用最舒服的姿势,随着鱼群,在墨绿色的海里自由地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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