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躁炽热的夏天,风扇受不了,自己爬上天花板吱吱地转。时不时能听到天花板的惨叫,像是风扇揪住了它的皮。
风扇披着泛黄的绿色外衣,久积的灰尘蛛网和厚重的苍蝇屎掩盖了原有的华丽。蓝色铭牌的字迹已辨不清晰,无法确认它的出生日期和户口所在地。搞不好它还是我的老乡。
悲剧发生我早有预料,毕竟它胖大沉重的躯干上只吊着几寸纤细如柴的脖子。
时值中午,我趴在桌子上,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燥热难耐的天,我平静地仰视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破风扇发呆。我是个爱胡思乱想的年轻人,我看着风扇,觉得它也在看我。它知道我俩的视线有了交织似的,开始嗡嗡地讲述着关于它的故事。
我诞生于1999年,虚长你几岁。
我猜到了。
我从山西大同几经波折才来到河南这里。
俺爷说,俺祖上就是山西大同人,我就猜咱俩有关系。
你先别乱攀关系,也别说话,就先听我讲,关于我的故事。
反正是睡不着,我索性就不再插话,只听风扇讲。
我自出生起就能给人带来欢乐,当然也有人烦我,可我并不甚介意。孔子不是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我点点头。它知道孔子我并不奇怪,天南海北的,谁不知道孔子呢?
所以我觉得我也算是个君子。
我又点点头。风扇颇有几分春风得意。
我出生时组装我的工人就很开心,我知道他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工资又要多了些,我还知道他知道他老婆知道后肯定也会开心。我知道他老婆会知道我的诞生。
我还没来得及问风扇它怎么知道的,它就赶忙开口。
我就是知道,你无需多问。孔子不是还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知道就是知道。
它知道孔子语录我不奇怪,它对孔子语录的错误理解,我却不理解。它不让我说话,我也懒得反驳它。
随后我便遭人厌烦了,那是搬运我的装卸工人。我听到他张口闭口都是埋怨。他嫌弃我是沉重的吊扇不如站立式风扇轻巧,他埋怨这份糟糕的工作。还说他自己掰了几个对象就是因为这份劳累的工作搞得每天都是满身臭汗,惹人嫌。再往下尽是些肮脏的谩骂,你知道我算个君子,请原谅我无法复述那些污言秽语。当然也有汗如雨下的人们喜欢我,但是现在的人又有了个叫空调的方盒子,人们更喜欢它了,我不再是唯一的选择了,嫌弃和厌恶我的人也随之增多了。
它讲的声情并茂,我却听得困了,眼皮开始不听话地打架。风扇机敏地发现了我的倦意,猛烈地摇晃身体,似乎要挣脱天花板的束缚跳下来甩我几个大耳瓜子。多亏了天花板的惨叫惊醒了我。
你不喜欢我的故事吗?风扇的语气谴责中又夹杂几分委屈。
我点点头,意识到不对又赶紧摇头。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怎么不说话?
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吗?!
我不让你说话你就不说了吗?我让你撞南墙你撞不撞?
我不想和你胡搅蛮缠,故事是属于你的,我并不感兴趣。现在我只想美美地午睡。
哎,你别睡啊!我可以给你换一个故事,我亲眼见证的,关于一个诗人,一个向往自由的诗人。
其实它说到诗人的字眼就已经勾起了我的好奇,在听到向往自由的字眼之后,我几乎是强压内心的惊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趴在桌子上继续佯装睡觉。我想它会继续哄我听它讲故事,它只要再开口,我就给它一个台阶顺着下。
可风扇好久没开口。周遭太静了,我像是沉溺在一潭沸腾的死水之中,偶有像鱼咕噜咕噜冒泡的打鼾声此起彼伏。我听到水沸腾的响声愈发的大,愈发的刺耳。我心惊肉跳,猛地抬头看到风扇正歇斯底里地想要从天花板中挣脱出来,它的面目狰狞丑陋。天花板疼得嗷嗷直叫,风扇却听不到一样。我担心风扇真的会掉下来,砸到我薄薄的头骨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之后迸发出白脓粘稠的脑浆。
我听我听,我想听你讲关于诗人的故事。真的,你先冷静冷静好吗?
我看着风扇用力做着深呼吸,情绪慢慢有些平复,我也终于松了口气。想着今天差点把小命交代了,还可能连累到其他同学,心里难免后怕,再看风扇时,我的眼神里多了分敬意。
你真的想听那个诗人的故事吗?
当然了,而且我也向往自由。向往自由是我们这代人独特的精神风貌。我强装冷静地回答它。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讲讲吧。你不能再打瞌睡,也不能打断我。
我只好点点头。看到风扇又有些得意。
正如我前面说到,我是几经波折才到这儿来的。我最初并不挂在这间教室,而是在一个诗人的书房。那时的我也并非是这般落魄模样,那时候我身披洁白的发亮的外衣,比这天花板还要白,还要净,我的胸口镶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红底黄星勋章。千禧年八月廿三是个乔迁新居的好日子,诗人在百货大楼精挑细选一番后把我领回了新家。他托人把我吊装在书房天花板上,待到帮忙的邻居走后,他又搬来梯子把我身上残留的指纹印擦拭干净。那是我第一次有了被重视的感觉。
我幻想着它曾经的辉煌,再看看它的现状,那种心里的落差是我不能体会得到的。或许正是因为心里藏了太多心事,才让它特别需要一个倾听者,让它得以倾述心事,排解孤独。
诗人的公寓里摆放着几个大书架,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各式各样的书。新公寓里刺鼻的甲醛味道都被木质书架的清香和书香气盖住了。诗人喜欢大口大口深嗅书香,看他享受的神情,我也享受着。我平日里竭力放低转动的声响,仔细听诗人用英语、俄语或者法语激情昂扬地朗诵着有关自由的诗。
“我是自由的风,我永远在飘拂,
抚爱着柳树,激荡起浪花,
在树枝间呼吸,叹息,沉默,
愉悦着青草,愉悦着庄稼。
在美丽的春天,犹如五月的信使,
我迷恋上幻想,亲吻铃兰,
沉默的蓝天聆听着风声——
我飘拂,发愣,轻盈,恰似梦幻。
我不专一于爱情,生长如气旋,
驱逐云雾,翻搅海洋,
拖着漫长的呻吟消失于原野——
霹雳惊醒于沉默的空旷。
可是,重又是轻灵、幸福的风,
比菲娅怜爱菲娅,更加温柔,
我紧偎树干,在田野上空呼吸,
在遗忘中飘拂,我永远自由。”
这首俄国诗人巴尔蒙特的诗是他常颂读的。诗人渴望的是如风一样的自由,而我能吹出的风却不能带给他同样的精神享受,不是自由的感觉。
这不怪你。
你别打岔!
好言安慰可它并不领情,我只好点点头。
诗人在墙上钉着一张海边的阳光沙滩照片。他会穿上沙滩裤,换上人字拖,戴一副墨镜躺在沙发上,仿佛真的是在海边吹着海风,沐浴着阳光,仿佛耳畔真能响起海浪的拍打。有时他还会把绿植摆放的错落有致,穿上休闲装,脚蹬徒步鞋在其间穿梭。他一会儿盯着绿萝,一会儿又观察起文竹,还不忘闻一闻茉莉花香。我还见过他摊开一张绿色的绒毯,把捉来的蚂蚁放在里面,手里握着放大镜,再循着蚂蚁移动的路线观察蚂蚁多久能走出绒毯。看累了干脆就躺在绒毯上大睡一觉。诗人心里装着追寻自由的梦,却又把自己困在公寓里到不了真正的远方。
诗人向往自由,坚信着诗和远方,他又同样渴望着爱情。
诗人没去远方就是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要等的人是谁。我从他的日志里知道他有要等的人,我还从他的日志里看到两行诗:你是我的人间至欢,打从遇见你的第一眼......剩下的部分被他挡到了,我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我本来想谴责它这种不道德的偷窥行径,转念一想,它是风扇不是人,我以人的道德标准去看待它的行为并不合适。也就没有多嘴。
风扇似乎又看透了我的心事。
虽说孔子讲“非礼勿视”,可看到他的日记不是我本意,我就在他的头上吊着,他就在我身下写作,我不能一直逼自己闭上眼吧?你说呢?
我点点头。听完他的话我觉得不无道理。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失去光明的自由。
有这么一天,诗人盛装打扮,高兴得嘴角难压,反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又远看,又凑近看,墨迹了半天才终于满意的出门。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浑身的酒气,走路都摇摇晃晃。我担心他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着他踉跄地摔在书桌前,手里死死地握着一张婚礼的邀请函。他扶着椅子挣扎着起身,趴在书桌上无声地抽搐,没一会儿功夫桌面就已被浸湿。他趴了很久,我知道他肯定没有睡着,而是在反复整理思绪。
讲真的,我比较好奇为什么一个风扇会这么了解人。
诗人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日志,他身姿很低,遮挡了我的视线,他写了半天可我并没看到他究竟写下了些什么。可能是他写累了,摘下眼镜,揉了揉眼,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闭目冥想。过了半晌,他又提笔在日志的扉页写了句话,同样的,我还是没看到内容。
我看到诗人拿出背包,我知道它要出发了,到远方去。可他只装了纸笔,没有带上沙滩裤、人字拖,也没有换上休闲装,我不能确定他要去哪,但我知道是他心里的远方。他咣当一声关上沉重冰冷的铁门,之后我再没等到诗人回来。我想到诗人曾在日志写道:“自由和爱在远方,而我在路上。”他这一走,是去寻爱,是去追逐自由。或许,他寻到了,或许他还在路上。
我记不清过了多久,公寓的铁门再一次被打开了,进来的人当然不是诗人,是一个陌生女人。她走到书桌前,翻开了诗人的日志,这时飞来一只鸟儿停在窗棂上,我、她和鸟儿,都看到了扉页上的那句话:“真心相爱的两人,未必能走到最后,我们都不必强求。”女人看到这句话以后就已经泣不成声了,我不懂这句话为何对她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因为你不懂爱情。
那你懂爱情吗?
我......我也不懂。我想了想,我确实是不懂,真他妈后悔嘴贱接了一句。
女人哭得天昏地暗,哭完以后拿着那本日志便离开了,鸟儿也飞走了。
后来两个老人领着几个壮汉把公寓清除了一遍。我被封存起来,换了好几任主人,但他们都不如诗人爱惜我。我也换了几次衣服,做过几次大型手术,最严重的一次是心脏移植,当然还是中国心。
我被吊在这间教室后,时间不留情面地把我摧残成如今这副模样。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生命还在燃烧,我还能继续吹风,但我已然不再是最初的我了。
你还是你。
不,不是了。现在人们更喜欢空调了,他们都在指责我的肮脏丑陋,反感我的叽叽吱吱的噪音。
我欲开口安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它的话在理,我无力反驳。
你看我身下的小姑娘,她老是躲我躲得远远的。尤其是天花板用性感的嗓音调戏我的时候。
调戏,天花板哪有对你调戏?
你听不到吗?每当我开始努力舞动身姿,天花板就会调戏我。
那是天花板的惨叫,是你揪疼它了!
不是的!
不是的!
风扇竭力地摇晃身体,你听,你听,是不是天花板在调戏我?
天花板痛苦地向我呼救,想要我帮它解脱。
我看到天花板的皮肤被撕扯开,露出了水泥灰的肌肉纹理,风扇纤细的脖子已经扭曲,我预感不妙。
就在我从仰视风扇发呆中逃离出来时,我发现风扇真的快要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它摇摇晃晃又转的飞快。班里的同学还沉溺在温柔的梦乡,我预感不妙,跳到风扇底下,来不及叫醒风扇下的女孩儿,也来不及抵挡,风扇就已经扭断了脖子,结实地砸到了我薄薄的头骨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我清晰地感受到浓白粘稠的脑浆的迸发,脖子热乎乎的,眼前先是一片红,紧接着又是一片黑。
等我再能看到光明时,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血泊里,不少苍蝇试探性地在我的身体边徘徊,同学帮我驱赶着这些不速之客。值得开心的是除了我之外,无人受伤。大家都围着我哭,那女孩儿不停呼喊我的名字,我的回应她似乎听不到。接着我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也看到了黑白无常两位使者。
阎王殿下,以上便是我要交代的了。
(个人信息:毛家顺 河南财政金融学院 软件技术专业 联系地址:河南省郑州市金水区龙子湖街道龙子湖北路22号河南财政金融学院龙子湖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