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五旬后,每日破晓时分的环小区漫步,已然化作镌刻在生命年轮里的仪式。这晨间功课,既为舒展渐生锈意的筋骨,亦为家中那雪团似的毛孩子寻觅撒欢的时光,更似在熹微晨光中执一柄无形的拂尘,涤荡我这日月积攒在心中的尘垢。
然则最隐秘的念想,莫过于在熟悉的小区内,捕捉那些蛰伏在生活褶皱里的微光。
南方冬季的清晨,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呵气成霜的清晨里,总见那对银发老人比我更早穿梭于小区的楼宇之间。他们佝偻如古松的身影在垃圾箱前晃动,霜白鬓角凝着细碎冰晶,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在回收物间细细淘宝。
大爷的指节嶙峋似虬枝,却在翻拣废品时透着庖丁解牛般的熟练。每片纸板必展平叠齐,每个塑料瓶必旋开瓶盖轻踩塑形。老阿姨尾随其后,将散落的厨余垃圾归置的如列兵方阵,老人枯皱的眼角漾着纯真的专注。他们鲜少言语,却在递送麻绳时指尖相触,在整理纸片时衣袂交叠,那种默契在寒雾中蒸腾成厚厚的暖意感染着我。
初时目睹他们鹤发与霜天辉映的劳作场景,胸腔里总是翻涌着酸涩的怜悯并隐隐作痛。直至听闻其儿子是一名优秀的医生,十多年前毕业后一直在国外工作时,顿感面前这躬身劳作的姿态,是二老亲手浇铸的生命丰碑。他们以布满茧花的掌心为刻刀,在废品堆里雕琢尊严的图腾,这份超脱物欲的澄明,恰似寒梅映雪般照见生命的本真。
不知从何时起,我家的拆封快递和各类水瓶,总会将其抚得平整如帛,放到那不变动的位置。这份微薄的无声馈赠与受纳,在楼宇间隙织就一张温情的蛛网,粘住了都市晨曦里最动人的露珠。
春雨绵绵的清晨,我特意将下班途中拾得捆扎齐整的二十公斤左右的版纸,放在回收桶边。二老的低声对话自然地让我放慢了脚步,“今晚去小妹卤菜店切四两你爱吃的猪头肉,家里还有半斤老花雕……再给孙子来个视频……”紧接着是二老清微且愉快的咯咯笑声,晨雾和鸟鸣将二老的家乡语染成了如绢上的水墨丹青,此时,手拉车轱辘碾过水泥路的吱吱声,竟比古屋檐下风铃更清脆悦耳……。
凝望二老的身影融入淡淡的晨雾中,我忽然惊觉幸福原来是透光的晶体,就是这么简单。它就蛰居在生活中,潜伏在角角落落,闪烁在时光年轮中。所谓的浮世清欢,不过是将光阴搓捻成麻绳,把日子折叠成纸板,在人间烟火里窖藏出历久弥香的佳酿。
湿漉漉的小区匝道上,手拉车的辙印渐次淡去,但却在我的心田中犁出了深深的痕迹。原来最动人的生命诗行,是不必誊写在烫金笺纸上,那些被朝阳拉长的佝偻身影,那些沾着晨露的温暖对视,早已在时光的素笺上,钤印出永不褪色的朱砂款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