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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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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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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航班

(首发《草原》2023年5期,《散文选刊》2023年8期选载,见《年度散文50篇(2023)》《2023云南文学年度选本·散文卷》。)

通往机场的公路灯火灿烂,高于半座城市。南方夜晚湿润的风有韧性地在耳边拉扯出了磨砂质地的啸声。第一次夜航,二月二十八日,我从南昌起飞,前往兰州。

在被座椅和地心引力剑拔弩张拉扯的缓慢几秒后,机舱无声地黑下来。舷窗外的灯火灿烂如星汉,渐次联结为网罗,一座城市无意裸露的夜晚,我贸贸然看清它繁复的骨架。夜云如边缘羽化的涂层,悄无声息地将大地掩埋。最终,脚踏密不透光的深紫,头顶层叠发黑的冥蓝,我们是航行其间的暗室。如同被铺上织机的散线,短暂地被扎为一束,共享经纬,与一个密闭的船舱。

穿过舷窗的视线有一块混浊。某任舱位持有者将额头轻轻抵上了这片玻璃,竭力地向外望去。这是常有的印痕,人类可以目见的雀跃残留。每每飞机抬升,低矮或高耸的楼房都渐次面目模糊。脚下是它们的集合体——一座闪亮的,庞大的,星罗棋布的,被丝缕云气覆盖的倾斜城市。离地面尚近时,人在世界的装置中被倒错,仿佛身穿降落伞,要像一杯酱油般被泼下去。

四年前,我也这样奋力凑近三层的冰冷窗户,要用眼睛的镇纸推平一处吉光片羽的北方。

敦煌飞兰州的行程,第一次踏足西北。天宽地阔,地球的茧阵和褶皱在冬季都趋于透明。微蓝的轻薄雪层覆盖深黑山峦,有交相辉映的金属质感,远处陡峭的地平线呈深蓝光泽,云流在机翼下慢慢浮动,舷窗上的划痕如反光的破碎蛛丝。推起遮光板的那刻,机舱被无人区的雪光簇拥,世界猛地与我彼此清白映照。一切辽阔于微小人类而言似乎只需一个臂展。北方真正的神圣、宏大和清净在那个白昼悄然露面,大音希声地,轰然击中我半梦半醒的蒙昧胸膛。

那年的张掖,祁连山上。我走一阵,又弯腰抄起一把雪洗手,空气有棱有角地撞入鼻腔,肺如此滚烫。山脚雪野有佛寺和神殿安静沉睡,鹰从头顶飞过,五彩风马被雪擦得锃亮,经文在光里扑闪如鸟翅。

我心中空无一物,却在这样广大无垠的天地里边走边落泪,也许因为劳累,或者说是遥远,太遥远了——远处的冰河与台地白到极致,平旷坦荡,像这个贲狂心脏上最纯净寒冷的祭台,不被切分的风阵缓缓滑过,从深山带出最平静稀有的大地回声。

生在西南,感受过的最辽阔场景是冬天站在村庄丛路的中途远眺,天空被擦成厚厚的雾白,城市生活涌动的河流之外,我看见对岸的火车铁轨、工厂和烟囱喷出紫黄色的晚霞。前面是去无可去的微距远方,身后是谙熟的土地。而我这样小,如挂在树枝上摇晃的袖珍苦胆,在高处的寒冷与抛掷之外吸着通红的鼻子。我知道一座山外有另一座山,树林后是别的树林。蚊虫,雨水,土黄色的夕阳,湖泊和村庄从来密布。无尽当然有无尽的去处,但十八岁前直径两百公里的生活圈里,到处都是尽头。

尽管后来的俯瞰都布满荒芜与尘暴,只有那一刻的惊艳和钟情惬当无比,我由此甘愿成为常年周旋于北部机场的旅人。曾经敲开闭塞胸肋的辽远旷豁,站在脐带另一头。

2018年,清明,乘坐只有三人的空空航班,我和朋友前往西宁。

青海湖高出地平线,盐晶和冰块在半解冻的青色湖块中遥遥望去如飘零白鸽。停留黑马河看日出的前一晚,简陋的镇子忽有零下大风,夹带高密度砂砾扑面,所有人都用帽子和围巾周全地捂住口鼻,要是在风里对望,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小小宾馆全是粗糙平房,洗澡须得经过一段残破走廊,到薄木板搭起的卫生间去。女浴室的花洒滴滴答答,损坏已久。天色昏黄,四下无人,院落寂静,我和朋友勇敢钻进无人的男浴室,占用了唯一相邻的两个洗澡板房。零下天气拥有热水真是幸福的事。窘迫境况下,两个人仍然聊天唱歌,中途有人经过敲门,我们立刻闭嘴,抬头就是水汽蒙蒙,向单薄的屋顶升腾。

生命中最幸福的睡眠就是黑马河之夜,旅途中难得洁净,大家跳着脚钻进被窝。六人间尽是萍水相逢,窗外狂风啸鸣,间有石子凶悍敲打屋顶,我严严实实包裹身体,只露出脑袋。六个人偏安一隅,在青海湖边坐拥有十五平米的袖珍温暖人间。

巨量的寒冷是带有大静的。而今在闷热的狭窄宿舍回忆青海湖,时隔四年的凌厉、粗粝和真正令人惧怕的生命力又缓慢在肺腑中汹涌。原来我在荒凉的青海湖边驱赶过暗黄的羊群,天幕低垂,湖水澎湃,冰块还未解冻,垒起动人山丘。

肮脏裤管结出坚硬盐块,我抱着双臂走在寒风里,被一些破碎的诗句撞倒:

“大静似鼓,擂我肚腹”

“羊群啃食石头上的阳光”

“啜饮一个冬天粗糙的表面”——

还有海子,无数个海子。想起“马鼻子下,湖泊含盐”,想起“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想起“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水面暮色苍茫,千万次远眺被冬天翻新,又被冻得晶莹剔透。

被高原大陆性气候淘洗过后,人轻盈干燥。在返回西安相对静止的航程里,随手翻看航司杂志,草率地在随身笔记本上摘抄下两句话:

“人生的怀疑与相信同等重要。”

“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们不该用它去相信琴声。”

成年后的节奏无非围绕几个机场,反复整理行装,反复穿针引线,将意义各异的地理方位串成粗细不均的珠链。升降,失重,擦肩千百种云层,与光棱相互映照,结伴一切短暂而对个人意义重大的改写,我们往往会在机场停留与航程相等的时间。

同样是二零一八年,浓浓夜雾包裹长水机场,蠕动雾群在明黄灯盏下璀璨夺目。我懵懂地发出赞叹,站在路边反复深呼吸,不时举起相机。风里有颗粒感的水汽,清凉世界如此温柔,干净的潮湿附在人的颈发和胸膛,空荡漂亮的夜里,好像四面八方都有软和的未来在耐心等待。

当然,这是飞行经验欠缺的稚嫩想象。候机厅天花板高悬,浓雾致使航班延误的广播数次放送。人们聚集,排队,争吵,沸腾,对一次声势浩大的堵车毫无办法。航站楼好似一只臃肿虫腹,蠕动又翻滚。混乱的临时延迟,使我第一次在机场周边滞留两天之久。

也曾在咸阳机场过夜。金属座椅单薄坚硬,令人无法入眠,我保持神经质的高度清醒。于是知道了有凌晨三点登机的旅游团,参团的老年人们扭头高呼着彼此确认时间。旅客们整个夜晚不间断地随机械通知声分拨离开,而我座椅对面是一家三口,孩子太小,断断续续地哭喊,略微肥胖的年轻父亲穿着淡黄背心发出鼾声,瘦削的妈妈头发蓬乱,数度蹲下哄慰。

已不记得商店几点熄灯。整个机场半明半暗。我抱紧了双肩包蜷在黑暗里,这黑暗强行扭过了世界涩意和拮据的背面,送到我跟前,直到矿蓝色晨曦从玻璃外轻轻降临

再度在萧山机场航站楼遇到抱着孩子坐在航站楼门口嚎啕大哭的女人时,安保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旅客们纷纷避开,我也只敢远远地看。拎着沉重的行李箱在托运处发呆,心想,原来人间烟火也是这样苦的。

许多年都是如此,我被不同的时区拉扯成一根弦,紧绷在大片深浅不一的南北航行里,甚少被弹响。在西南时,所有想象过的远方都是北方,机场如田字格,我手拿铅笔,在格子后的横线一字一句写着长长短短的稚嫩编年。偶有错字,便用橡皮擦得一塌糊涂。

二零二一年后,我长居兰州。

黄河如同血管,兰州则是伴随血管的一段长长增生,皮肉已经风干,只剩密匝的肋骨南北伸展,砂砾使之表面已然粗糙不堪。我曾于过去三四年里的冬天和春天离开甘肃,每次临行,总有飘雪相送。有时在张掖——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窗外脉脉撒下碎雪。我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站在马路边,交通信号灯的红与绿变换跳跃,暖黄色的车灯与落雪细腻铺开,一地柔光。呵气成霜的冬夜,火车站外不过几个行人,天空突然撒下雪来,车轮在新的白上碾出长长的痕迹,我搓着手望了半晌,回头,“张掖站”三个鲜红灯字在雪里默默亮着,隔着风和灯光,一种笃定而软和的静谧。

也有兰州。去云南的航班总在凌晨,旅客早早被送至停机坪。那时的天是朦胧混沌深蓝,红蓝警示灯在远处闪烁,寒风呼呼迎面,登机前五分钟,机场忽然开始飘雪,盐般细碎的雪带着微小的冲力撒在睫毛上,我抬起手掌接住几粒,如同接住了一首诗的标点。

远古世代,我的祖先逐水草而居,昼夜不息,终身寻找温暖湿润的理想部落。而因几片雪的情谊,我一厢情愿来到西北,置身春秋极短、披肝沥胆的莽莽荒芜之中,和祁连山脉结为七百公里的远亲。这里的风沙和桃花同时开放,所有云穿着同一身衣裳,在充斥凋敝意象的长夜里发出低频的呜咽。我学会每日按时饮用热水,预防穿过人群时留下蜗牛黏液般的鼻腔气味。

二零一八年冬天,我在嘉峪关车站等待去敦煌的列车,站台对着一座公园。零散的游人从湖边走过,干枯的柳枝微微摇晃如散乱笔画。不知是芦苇还是什么植物,浩浩荡荡地簇拥了一面闪闪发光的结冰湖泊。空旷的车站也被映得洁白崭新,一切如在梦中。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移居,就能坐拥整个冬天的温柔雪光。

然而没有雪,一片都没有。在我到兰州的第一个冬天,只有被大幅昼夜温差均匀包裹的阴沉。满墙五叶地锦或凋谢,或红得陈旧悲哀,五米每秒的北西北风终日盘旋,将梧桐叶贴地拖行。入夜后,公路旁的水果摊位各自撑一顶小帐,小而冷的红黄灯光挤在人群和车流之间,偶尔有鸟在未黑得彻底的夜空飞过。路人被苍老矮小的街景压缩的更加苍老矮小,只能呵着寒气,躲进厚厚的衣领中,抱肩踽踽。

我被一场大规模的水土不服重重袭击。也许来自季候,但更多地,这埋伏源于心理。曾臆想自己与这片土地的熟谙。祁连山、冰冻的溪流、临行的雪、风筝和老年乐团……林松薤谷的某块干净雪地上,我的脚印曾与一只小羊的足迹并列;零下二十度的凌晨无人区,和青旅认识的姑娘在戈壁滩上撞了租来的车,只能停在哨所外听了半夜胡杨林里的虫鸣;某次赶夜里的火车,凑巧跟旅游包车的司机师傅一家五口在火锅店吃饭,玻璃窗蒙着雾气,他小小的外甥女兴奋地共我讲新疆见闻;而大佛寺的壁画上,千百个栩栩如生的信众那样温和且脉脉地,把我这淡季唯一的访客注视——

七八次行旅,朝圣般,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地来,只为与这片土地见上匆匆一面。自以为是地,认定这里一定记得我,甚或爱我。

直至进入深冬,兰州依然没有下雪。荒山脚的校舍正对高架,有时我会悄悄乘电梯从三楼到十五楼去,竭力想看到山的那边是什么。可由黄土堆积而成的山群如驼峰,拖着臃肿躯体死死拦住目光的去路,黑蓝夜色中,山脉本身的颜色比夜海更深。每每半夜洗漱,我站在窗台前,一边刷牙,一边看各式各样的货车随风声寂寞穿行,淡黄的路灯呈粉末状空空地撒下,它们沉重地疾驰,转眼便溜进了山障背后,不见踪影。

荒芜不再是拓展边界的方式,终日朦胧的天空伴着灰尘驱逐人间枝叶,终于我蜷起来,慢慢地,缩进狭小的圆心。

转眼十二月。一个虚弱的夜晚,我倏然脱力,离开图书馆,想四处走一走。园圃中的植物们渐次枯萎,不再容纳任何抒情,留下最缄默简练的姿态熬此长冬。满耳梧桐叶破碎的声音。边漫无目的地游走,边低头翻阅手机页面,冻红的手指在屏幕上麻木地乱点。

冬天太长了。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忽然,额头有一瞬的冰凉感触。我一吓,猛地抬头,便看见无数雪花闪亮温柔地飘飘荡荡缠缠绵绵涌来。

我看雪的经历不多,但如果把过去的每一场雪攒起来重新放下,不论多么隆重洁白,都不会比那一刻震撼。

大群雪片以灯为单位一朵又一朵,连绵曲折地追赶我的方向。就像西北蓦地想起遗失已久的女儿,母亲般转过身来,轻抚着哭泣孩子的额头。入冬后,查看天气预报已成习惯,但这次没有任何征兆。我独自走在雪里,看见花坛中的银杏叶被雪一点一点埋藏,忍不住掉下眼泪。

第一次登祁连山流泪的记忆呈抛物线状重临,被世界安慰的相似的动容,前后跨越了三年,原来卒章显志在这里。

熟悉的寒冷拥我入怀,祁连山携带雪讯的宽敞的风拂过,将那个久远壮阔的下午,再次逐字逐句地念给我听。

雪在第二天日出前便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存在。也许我可以自私一点儿,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一个人的雪,夹带着无数次虔诚仰望换来的余温。它是西北和我共有的,神迹般的秘密。

随后的寒假,我返回云南。无意间,我拥有了候鸟的人生:相似的迁徙路径,一年两次跨过八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不记得是第几次相同的航班,窗外变幻的地形展览令人麻木。不再执着于地理方位变换的意义,我学会选择临近过道的边位,头脑发木地昏睡半途。

再次回到曾视为乡土根脉的村庄,小小的七线城市竟也下起雪来。我站在承载数次远眺的起点,铁轨、工厂和烟囱依然。听妹妹说,这道铁轨仍有火车在深夜驶过,远远抛来哀戚绵远的汽笛声。也许是长高的缘故,南方湿润的寒气中,我发现城市的碗碟这样浅,致使孩子们太容易翻墙而出,承受别的严寒。

整个下午,一盏不甚明亮的白炽灯下,我陪外公外婆围坐在炭火边,细小的雪粒纷纷坠下来,转眼便融化。晚饭前,我穿过半个村庄,去山上的寺庙看了看。

这是座年轻的庙宇。曾经大年三十的夜晚,上至外婆,下到我和表姊妹,全都要到这来。那时所有人都年轻且簇新,疾病、颠沛与罅隙尚在门外。我们打起手电筒,相互手挽手穿过村里漫水的小路,在水坑与水坑之间辨别月亮的影子,屋檐外是大山的连绵乌影,它们拱着轮廓清晰的巨大脊背。寺庙烟雾缭绕,香案金黄,荷花状油灯排在台阶上一盏盏闪烁。高处的清寒悄悄裹住佛像金身,暖灯下的人们低头填名册,山下则是小小的山城,有烟花从楼房间迅疾地窜起迸裂。万象更新,好似所有新年胜旧年的愿望都会被神灵听见。

如今它红门紧闭,滑溜溜的琉璃瓦不断有雪滑下。寺庙外静悄悄,四下无人,只有雪块砸碎在石阶。一旁山林中低低的棚户里,一尊深色的菩萨塑像静立。万物都透出沉入冬眠的枯寂和冰冷。

呵出一团霜气,于庙前寂寞的铜香鼎前立定,我当然知道,在目不能及的远处,仍有无数蛰伏的北方正悄无声息地缓慢攒动,它们袖中藏着晦暗不明的雪意,只等我收拾行装,提足踏上下一趟雪夜航班——再度开始未知的,折旧的漂泊与飞行。

而此刻,只有脚下村中人家的炊烟轻轻地,静静地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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