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兰按下诊疗室的雾化玻璃,看着秦音像只受伤的天鹅蜷缩在浅灰色沙发里。(诊疗室里有多款多色沙发可供选择),她的左手臂还打着石膏,脖颈处的淤青在高级遮瑕膏下还是能若隐若现。
“他们说我是从舞蹈室的楼梯摔下去的,但我真的有点记不起来了。”她突然开口,指甲深深掐进沙发的扶手,可苏若兰记得上次她的描述里是水晶吊灯在晃,酒柜里的威士忌碎了一地,她自己喝醉了然后摔倒了,还有......这个时候的她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开始发抖。
“放轻松,秦音,深呼吸。”
苏若兰轻轻越过她的身边,然后调高咨询室里的空调温度,秦音手腕表监测到心率已经突破120。
落地窗外东城的霓虹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支离破碎的光影。六个月前东城杂志上还刊登过她的独舞剧照,此刻她却像片被揉皱的一张宣纸。
“我们可以试试情感镜像疗法。"苏若兰把神经传感贴片递过去时,发现自己的右手小指不受控地抽搐。这具身体又开始预警了,自从上周处理完那个PUA受害者的案子后就愈发明显。
秦音的脑电波图谱在屏幕上炸开血色漩涡,当记忆回溯到某个临界点,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苏若兰死死咬住口腔软肉保持清醒,却在她的记忆碎片里看见翻倒的钢琴——那架施坦威和母亲葬礼上的一模一样。
"苏医生?"助理小林的声音从通话器传来,"秦小姐的未婚夫来了。"
诊疗室门开的瞬间,苏若兰闻到了雪松混着皮革的气息。男人裁剪精良的西装裹着猎食者的气场,他抚摸秦音头发时,袖扣闪过暗红微光。苏若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种缅甸鸽血红的色泽,分明在父亲掐住母亲脖子的雨夜见过。
她看着这个男人,想起上回午夜急诊铃炸响时,苏若兰正对着监控录像逐帧分析。画面里秦音的复健过程突然卡顿,第47分23秒处出现0.3秒的跳帧。慢放二十倍后,理疗室镜面倒影中晃过半张人脸——左侧眉骨有道新月形疤痕。
冷汗浸透白大褂的瞬间,记忆如毒蛇窜出封存的铁盒。2018年暴雨夜,那个把母亲按在钢琴上的男人转头望来,雨水顺着他的眉骨疤痕汇成血溪。
诊疗系统突然弹出红色警示框:[检测到咨询师杏仁核异常激活,建议立即终止工作]。苏若兰关掉警报抓起秦音的档案,泛黄的纸张上粘着半枚带血指纹。当她的指尖触到那个印痕,耳边响起玻璃爆裂的脆响,混合着幼年自己的尖叫。
晨光刺破云层时,苏若兰蜷缩在档案室角落,三十七本案卷铺成惨白的挽联。所有来访者的创伤记忆都卡在暴雨夜的钢琴曲里,包括苏若兰自己那份标注着[永久封存]的档案。人工智能在晨间扫描中发出最终诊断:[共情型解离障碍,建议进行MECT治疗]。
但当苏若兰望向窗外,秦音正站在瓯江边,晨风掀起她石膏上的彩绘绷带。她对着江水比出完美的阿拉贝斯克,受伤的舞姿里迸发出新生的锐气。初秋的梧桐叶落在她颤抖的掌心,那些被篡改的记忆裂痕里,终于透进第一缕真实的光。
她不喜欢下雨天,雨水在落地窗上蜿蜒成泪痕形状。
苏若兰关掉中央空调,湿漉漉的梅雨季气息立刻从窗缝渗进来。她看了眼墙上克莱因蓝的挂钟,八点二十七分,比预约时间已经过去五十七分钟。
诊室门被撞开的瞬间,穿堂风卷着雨腥味扑灭了她刚点燃的熏香蜡烛。男人半搂着怀里的女人跌进来,黑色伞骨支离破碎地卡在门缝。苏若兰的视线掠过她丈夫西装前襟的茶渍,落在女人被雨水泡发的芭蕾舞鞋上——浅粉色缎面吸饱了雨水,像两片凋零的樱花粘在惨白的脚踝。
"刘小姐?"苏若兰将纸巾盒推向茶几对面。女人选择了坐在了暖色布艺沙发里,头发还在滴水,睫毛膏晕染成诡异的蝶翅。诊室顶灯在她锁骨处投下青灰的阴影,那截过分纤细的脖颈让苏若兰想起当初医院走廊里蔫垂的百合。
“怎么了,这是?”
男人搓着手解释产后抑郁如何演变成歇斯底里时,刘茉正用指甲抠扯沙发缝线。苏若兰注意到她右手小指贴着创可贴,边缘已经卷起。
"不好意思,能让我和刘女士单独聊聊吗?"她打断喋喋不休的丈夫,他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凝固的黄油。
当门锁咔嗒落下,刘茉突然活过来似的直起腰。她从GUCCI手袋掏出的不是病历本,而是个奶瓶,塑料外壳磕在实木茶几上发出闷响。
"苏医生,他们不让我喂奶。"她旋开瓶盖,腥甜的乳汁混着雨水的咸涩在诊室漫开,"说我吃的抗抑郁药会毒死宝宝的。"
“来,坐这,我们慢慢说。”
刘茉听话地重新坐了下来。
一年前那个雪夜的气味突然复苏,消毒水混合变质母乳的味道,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还有女儿襁褓上渐渐晕开的血点。刘茉不动声色地掐住虎口,新做的美甲陷进皮肤。
"我们可以从睡眠情况开始谈,刘女士最近..."
"我听见阳台的晾衣架在唱歌。"刘茉把奶瓶倒转,乳白色液体在地毯上洇出地图状的污渍,"每件婴儿连体衣都在唱安魂曲,用我跳吉赛尔时的那段咏叹调。"她染着丹蔻的指尖开始抽搐,在沙发扶手上敲出凌乱的节拍。
雨下得更急了。苏若兰起身调整百叶窗角度时,瞥见刘茉正在偷瞄她的左手——无名指根有圈极淡的戒痕,像褪色的刺青。这个发现让年轻母亲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仿佛终于确认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谋。
"苏医生知道涨奶的滋味吗?"刘茉忽然扯开雪纺衬衫,胸前的青紫色血管在冷光下宛如裂瓷,"就像有无数根针在乳腺管里绣花,绣的还是梵高的《星月夜》。"她神经质地大笑,乳汁顺着衣褶滴落,在暖色沙发上绽开小小的银河。
苏若兰心底一沉,她看向自己的时候,她自然是清楚的,男朋友是三年前向她求婚的,可婚期却迟迟未定,她觉得自己有婚前焦虑症,一直犹豫未作决定然后就分手了。当然,她自己的心思一下子闪过之后,马上又进入了眼前刘茉的病情之中。
墙上的挂钟滴答转动。
“我愿意试一下你说的那位小区社工。”这是刘茉的最后一句话。
等咨询室的百叶窗滤进细碎阳光,苏若兰看着第三次坐在对面的小夏。一家广告公司雷厉风行的创意总监,她今天穿了件松石绿真丝衬衫,领口却歪斜着,睫毛膏在眼下晕出淡淡的灰影
"上周你说开始记录惊恐发作的诱因?"苏若兰将温水杯推过茶几。小夏无名指上的婚戒硌着玻璃杯壁,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前天晚上开完策划会,我在洗手间隔间听见两个女同事说,她们说..."泛红的眼眶突然涌出泪水,小夏扯过纸巾时露出小臂内侧的月牙形淤青,"说我的方案能中标是因为和陈总...因为..."
苏若兰的钢笔在记录本上洇开墨点,虽然电脑打字记录更快,但有时为了避免咨询客人觉得她过于机械化,她还是采用更温情的钢笔记录。小夏第一次的咨询是从四年前她在科技公司任职时开始讲起的,当时茶水间同样飘来过类似的流言。那时她总穿着熨烫妥帖的衬衫裙,直到某天深夜加班,投资人的手掌烙在她后腰。
"能具体说说当时身体的感受吗?"苏若兰调整呼吸,白大褂下的脊背挺得笔直。
"就像有人往我胃里灌水泥。"小夏的指甲深深掐进抱枕,"显示器弹出邮件提醒就心悸,闻到咖啡味会干呕。"她的手机在蔻驰包里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整个人惊跳起来,"是陈总,他说..."
苏若兰看着小夏突然煞白的脸色,起身拉严百叶窗。暗下来的房间里,小夏蜷缩成团的影子在米色墙纸上颤动。咨询钟嘀嗒走向五十分后,窗外的梧桐叶正一片片砸在防坠网上。
"要不要试试沙盘?"苏若兰轻声说。当小夏颤抖的手指将黑色人偶倒插在乐高积木堆成的写字楼前。
"上周的药..."小夏临走时忽然回头,碎发粘在汗湿的额头,"我加大剂量了,可那些邮件里的红字总是在梦里追着我跑。"
苏若兰攥紧口袋里的阿普唑仑药瓶。诊室重归寂静时,她在督导记录里写下:"来访者小夏开始呈现创伤重现症状,需警惕自伤行为。" 玻璃板下压着的新闻截图泛着黄,是小夏四年前胜诉的职场性骚扰案报道。
六点整,苏若兰准时起床,之前男友称她为一款全世界最精准的布谷鸟。报完时,她可以一秒也不赖床,脚步声立刻往洗手间去,带起一阵叮啷铛啷交响乐。
晨跑,洗澡再吃饭,最后到诊室,几乎成了她现在的日常标配行程。
诊室空调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苏若兰已经第三次调整百叶窗角度,斜切的光影刚好掠过张萤的锁骨。这是心理咨询的黄金分割点——既不会让来访者产生被窥视的压迫感,又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微表情变化。
"上周六的暴雨夜,你确定看到有人跟踪?" 苏若兰直视着她的眼睛问。
张萤的指甲再次刮出细响。她今天穿了件高领针织衫这跟季节的天气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家人也帮忙报警过,但明明她们去看过,监控录像显示,那晚她从公交站到家里的十五分钟路程里,身后始终空无一人。
"黑雨衣,刀刃反光像...像冰锥刺进视网膜。"张萤突然蜷起双腿,针织衫领口滑落时露出颈侧淤青。
”他,在哪里?“苏若兰问。
"他就在玄关站着,呼吸喷在我后颈,是腐烂的苹果味。" 张萤回答。
苏若兰笔尖在记录本顿住。三个月前初诊时,她只是说听见阁楼有脚步声。看来被害妄想症的恶化速度比预想更快。
"当时你拨了三次110。"苏若调出档案记录,"但民警破门而入时,门窗都是从内部反锁的。" 诊室突然陷入黑暗。惊雷在落地窗外炸响,张萤的尖叫混着瓷器碎裂声。
”别紧张,别紧张,最近线路确实有点问题。没事没事。“
苏若兰摸到应急手电筒,光束扫过她痉挛的手指——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疤痕,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苏医生小心!" 后背撞上文件柜的瞬间,看见她瞳孔里晃动的光影。不是闪电,是真正的刀光。
黑影从飘窗翻入,雨衣帽檐滴着猩红液体。张萤突然抓起镇纸砸向窗户,防弹玻璃裂成蛛网。 警报器响起时,黑影已不见踪影。张萤瘫坐在玻璃渣里,左手攥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这次的情景治疗又失败了。
张萤按约定咨询消失了二次时间。 苏若反复观看诊室监控的那次治疗,想知道她嘴里所说的那个暴雨夜的入侵者到底是什么,这是病程里始终是团模糊的噪点。
"患者有自残史?"苏若兰指着档案里的疤痕特写反复思考。照片拍摄于三年前,张萤躺在急诊室,左腕伤口像咧开的石榴。
今天是苏若兰找心理督导的日子,她跟导师正在交流这个病例。
督导老师转动茶杯,菊瓣在褐液中沉浮:"你再注意看一下她的档案里,她父亲是海员,母亲在她六岁时带着龙凤胎改嫁。"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她有一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弟弟,龙凤胎哦。“
”弟弟,我明白了,不行,可能要报案。“
督导老师突然用杯盖扣住漂浮的菊花,指着咨询档案上的这段回忆:"还记得她说过她弟弟溺亡那天吗?也是这样的台风天。" 药瓶在掌心攥得发烫。帕罗西汀,SSRI类抗抑郁药,她的每日处方。窗外榕树气根在风中狂舞,恍惚又看见弟弟在礁石间沉浮,红领巾变成一条血蛇。
“你再看她这段描述,说自己的手机在午夜两点震动。未知号码传来视频一看,却是发现自己被反绑在铸铁管上,镜头扫过斑驳水泥墙,某个荧光涂鸦忽闪而过——港东码头19号仓库,二十年前倒闭的水产冷库。”
苏医生根据她的催眠中的回忆,决定让她再次催眠前往那块地方看看。黑影从集装箱后闪出时,军用靴碾碎满地牡蛎壳。搏斗中雨衣帽檐被掀开,那道月牙形疤痕在虎口处泛着青光。
张萤咯咯笑着,醒来时腕间红绳突然崩断,玉佛坠子掉碎了。苏若兰将玉佛碎片拼在灯箱上,放大镜下显出"慈安堂"字样——东城唯一用朱砂写签文的庙宇。签文存档记录显示,张萤母亲在2003年求过姻缘签,解签僧人在红绳系了死结。
"你的弟弟被继父家暴受伤时,你躲在衣柜里对吗?"苏若兰轻轻触碰张萤锁骨下的烫伤,那是烟头烙出的北斗七星。
萤火虫从她指缝钻出,在诊疗室织成绿幽幽的星图。真相随夜露滴落:当年母亲为保全张萤,谎称只生了一个女儿,因为对方家里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死结红绳,成了锁住童年噩梦的封印。
"暴雨夜的黑衣人,是你幻想出来代替弟弟复仇的镜像。"苏若兰把她弟弟的照片推过去,雨中奔跑的小男孩与她眉眼如复刻,"但那天真正潜入的,是追讨高利贷的继父。" 张萤忽然解开高领衫纽扣。月光下疤痕组成星系,最亮的那颗是童年时继父用鱼钩留下的。
颤抖的掌心又缓缓张开说:"苏医生,我弟弟的红色泳裤,现在还卡在东礁石缝里吗?"
暴雨在黎明前停息。多年前的旧案,终于可以了结。张萤腕上新换的红绳闪着柔和光泽,这次系的是蝴蝶结。
苏若兰走去停车的地方,夜间气温骤降,体感温度已只剩十度出头,她清楚自己这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孤独,她放不下前男友,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又不懂珍惜。排解失恋最好的方式就是疯狂工作。这不,手头又有了一个"双相情感障碍"诊断的病人了。
诊室的百叶窗正在剧烈颤动,暴雨即将来临。 苏若兰正认真看着诊疗记录-金菲 日期:2025.3.17 症状观察: 患者今日提前15分钟到达,在候诊室来回踱步7圈。指甲有新咬痕,右手腕内侧有三道平行划痕(目测24小时内)。谈话间语速较上周提升200%,提及正在筹备个人画展(经核实无此安排) 催眠片段: "阁楼的木门有六块玻璃......妈妈把舞鞋烧了......钢琴在流血......"单向镜里,金菲正用美工刀削着24色铅笔,木屑像红色花瓣落在诊断室的地毯上。
"昨天画廊负责人说我的《星月夜》能拍卖七位数。"这个叫金菲的女孩突然抬头,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潮红,"他们不懂那根本不是星空,是神经突触在放电!"刀片擦过拇指,血珠滴在梵高画册的向日葵上。 我之前想用笔戳瞎那老师的眼睛,现在我觉得刀片更好使。“
这已经是第十次治疗,金菲的躁狂期比预期早来了四天。单向镜后的显示屏跳动着脑电波,β波振幅正在突破临界值。
"现在我们来做呼吸练习好吗?"苏若兰按下桌底的警报按钮,声音像浸过镇定剂的纱布,"你刚才提到阁楼的木门,能告诉我它是什么颜色吗?"
铅笔突然折断,听到此话,金菲的瞳孔急速收缩,手指深深抠进肘窝的旧伤:"深褐色......不对!是血的颜色!每到半夜它就变成镜子,照出三个我!一个在笑一个在哭还有一个——" 尖叫声撞碎在隔音墙上。两个护工冲进来时,金菲正用头撞击防撞软包墙角,发间缠绕的彩绳铃铛发出碎裂的声响。
苏若兰的钢笔滚落在地,墨迹在记录本上蜿蜒成诊断书上的字迹: 双相情感障碍,混合发作期 催眠
”没事吧,是不是这季节特别让人燥呀。“社工小李这个时候刚好经过跟她打了招呼,然后就聊起了她最近跟进小区里马月如的情况。
马月如蹲在阳台上修剪绣球花的枯叶时,手指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那些深紫色的花瓣边缘蜷曲发黑,像被火焰舔舐过的信纸。
她记得上周刚施过肥,浇水量也精确到毫升,可这些矜贵的花朵还是毫无征兆地枯萎了。 而这个时候,身后的厨房里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
"妈妈!弟弟打翻牛奶了!"八岁的女儿婷婷尖叫着跑进客厅,校服裙摆沾着黏糊糊的奶渍。三岁的小宝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玻璃碎片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
马月如扔掉园艺剪冲进厨房,拖鞋底被牛奶浸得湿滑。她弯腰去抱小宝的瞬间,后腰传来熟悉的刺痛。这个姿势她太熟悉了——每天要重复三十次捡玩具,五十次系鞋带,无数次弯腰擦拭地板上的污渍。
"别碰碎片!"她抓住女儿要去捡玻璃渣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绣球花的泥土。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四十五分,她的丈夫陈志朋应该刚开上高架桥。她摸到围裙口袋里的抗抑郁药,锡箔板边角已经磨得起毛。
社工说服了她,带她走进了诊室。
诊室的百叶窗将阳光切成细条,在苏若兰浅白色的工作服上投下斑马纹。她注意到新来访者把帆布包紧紧搂在胸前,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包带磨损处。
"马女士可以随便坐,要喝点桂花茶吗?"
"不用了谢谢。"
马月如选了离门最近的单人沙发,然后才慢慢把整个人陷进蓬松的靠垫里。她闻到自己毛衣上残留的婴儿奶香味,这味道已经渗进皮肤,和消毒水味的诊室格格不入。
苏若兰把紫色笔记本推过茶几:"试着记录每天让你感到活着的东西,哪怕只有五秒钟。"马月如翻开内页,看到扉页印着烫金的"For the unsung heroines"。 那天深夜,她在台灯下写道:"22:47 小宝终于退烧,攥着我的食指睡着了。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让我想起婚礼时捧花里的铃兰。"
”我能让见见你的丈夫陈先生吗?我需要跟他聊几句好吗?“
马月如点点头。
梅雨季的第六个阴天,马月如在超市摔碎了化妆镜。菱形的碎片里映出无数个她,每个都顶着哭肿的眼睛。收银员递来纸巾时,她突然想起苏若兰说的"值得被照顾的权利",眼泪更加汹涌。 她丈夫发现笔记本是在立秋那天。他打开妻子忘记在洗衣机上的本子,看到最新一页写着:"15:20 晾晒婷婷的芭蕾舞裙时,发现袖口磨破了。用绣球花色的丝线缝了朵小花,针脚比结婚时绣的十字绣整齐多了。" 儿童房传来妻子给孩子们讲故事的声音。
他走到阳台,发现那盆绣球花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
苏若兰办公桌上的《社区工作者实务手册》总压着张泛黄的课程表,马月如第四次咨询时终于看清上面手写的"产后抑郁支持小组——每周三15:00"。手册边角有深褐色的茶渍,像是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
她今天跟社工们一起参加了一次特殊的沙龙。
"其实我准备开免费的家政技能培训课。"苏若兰说道,指尖在"母婴护理"、"家庭收纳"这些被荧光笔标注的章节停留,
"您知道吗?家庭主妇平均掌握37项可迁移技能。" 马月如突然想起上个月参加女儿的家长会,班主任举着她缝补的芭蕾舞裙说:"这妈妈的这手艺该开工作室啊。"当时她慌得直摆手,却没发现后排三位妈妈正用手机偷偷拍她绣的铃兰。
当另一个女同学的妈妈王太太举着女儿缀满星星的手帕惊呼时,马月如正把自己嵌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阴影里。直到班主任把她的手举到投影仪下,整个教室突然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马小姐在婴儿口水巾上绣的薰衣草,让我产后抑郁时盯着看了一整天。"
年轻妈妈的声音哽咽在麦克风里。
马月如这才发现,自己随手送出去的二十几条刺绣围嘴,正在不同家庭的婴儿车里绽放成移动花园。
《居家手作创业扶持计划》的标题旁跳动着光标,像蛰伏多年的萤火虫终于找到出口。马月如的丈夫做了几次家庭访谈之后, "下期家政课在周三下午对吧?"他抱起追蝴蝶的小宝问妻子,"我带孩子们去科技馆,你该去教更多人绣星星了。" 阳台上,重生的绣球花丛里藏着苏若兰送来的拼布兔子。耳朵内侧新绣的"2025"旁边,一行小字在风里忽隐忽现:"请成为永远勇敢的春天。"
当七位家庭主妇的刺绣作品挂上社区展厅的藤架时,盛夏的暴雨恰巧路过。
第三次互助会上,陈志朋播放了偷拍的视频:马月如给小宝喂药时哼唱的闽南童谣,洗衣液用量便签,还有她深夜在绣架前挺直的脊背。
苏若兰把男人们传阅着抗抑郁药说明书改成的育儿笔记,五金店老板突然捂着脸冲了出去。 那天在科技馆,当陈志朋跪着给女儿绑芭蕾舞鞋时,发现鞋舌内侧绣着朵迷你绣球花。婷婷凑到他耳边说:"妈妈在这里藏了好多星星,每次抬脚都会亮一下。"
陈志朋抱着小宝站在"爸爸哺乳室"设计图前,忽然察觉衣角被拽动。女儿举着儿童相机,屏幕上是他在互助会哄哭闹婴儿的侧影,背景里虚化的宣传栏写着:"真正的精密仪器,是爱人跳动的心脏。" 枯萎的绣球花标本被制成永恒书签,被苏若兰夹在《家政技能职业认证标准》草案扉页。
苏若兰觉得男人有时也可以很好爱妻子的,她看向了自己的无名指发愣。
”苏医生,那个,美女来了。“助理的一条信息督促她要快点回到诊室。
苏若兰知道美女是指谁。她的名字与人一样美丽,只是她的故事却并不美丽。
清晨五点,柳晚晴被第七个闹钟惊醒。她摸到床头柜上的化妆镜,借着屏幕荧光检查眼下是否有浮肿。镜中倒影支离破碎,像被摔过的万花筒。
手机弹出美妆博主的推送:"五分钟打造伪素颜心机妆",她机械地点开收藏。遮瑕膏抹过左脸那道浅白色疤痕时,手指突然痉挛——那是一年前车祸留下的礼物。
"晚晴,你的遮瑕膏蹭到衣领了。"茶水间里,行政部主管捏着镶钻美甲划过她的衬衫,"听说SK-II出了新款气垫,要不要试试?"玻璃幕墙映出两人身影,行政主管的香奈儿套装配CELINE托特包,像橱窗里精心打光的模特。
柳晚晴攥紧马克杯,枸杞茶在杯底漾开血色涟漪。她想起昨天提案会上,自己熬了三个通夜的创意被总监批得一文不值,而行政主管端着星巴克晃进来时,满屋子男同事突然都成了向日葵看着。
"柳小姐?"新来的前台探头,"程总找你。"高跟鞋在总监办公室门前打滑,她扶住门框时,一缕头发从耳后滑落。百叶窗缝隙漏进的光束中,男人转过转椅,右脸烧伤疤痕像幅抽象油画。
"《她经济白皮书》是你写的?"程立推来她的笔记本。柳晚晴慌忙去抢,本子哗啦散开,密密麻麻的字迹间夹着撕碎的自拍——每张照片右脸都贴着卡通贴纸。
苏若兰关于她的真正咨询还是从另一件事情开始的。
暴雨突至那天,摄影棚漏雨浇坏了所有设备。客户总监在监视器前跳脚:"模特堵在外滩了,这组沐浴露广告今天必须拍完!"闪电劈亮程立半边伤疤:"柳晚晴,你来。"
冷水兜头浇下时,粉底化作浑浊的溪流。她本能地捂住左脸,却听见程立说:"别动。"镜头忠实地记录着水滴滑过疤痕的轨迹,像彗星划过月海。那天收工时,灯光师小声对助理说:"原来她长这样。"
对,这个案例就是从原来她长这样开始的。
”容貌焦虑症。“苏若兰合上病历,”不用感谢我,其实是你帮了自己,当然,还有那位程先生。“
苏若兰持续柳晚晴的回忆。
三个月后的素人改造真人秀录制现场,柳晚晴对着环形补光灯摘下医用口罩。弹幕突然爆炸,编导激动地举起提词板:在线人数破百万!她触摸着那道被程立称为"月光阶梯"的疤痕,开始讲述笔记本第127页的故事。此刻监视器前的程立摸着脸上烧伤,想起在复健中心撕掉的第43张离婚协议书。
颁奖礼那晚,行业的星光跌进柳晚晴的缎面礼服。大屏幕播放着她们为烧伤患者设计的"伤痕彩绘"企划,当镜头扫过观众席那些戴着面具的女孩纷纷摘下面具时,她忽然听见当年自己在车祸现场尖叫。
程立办公室的钢化玻璃幕墙在夕阳下泛起琥珀色光晕,柳晚晴看着玻璃上映出的重叠人影——她左脸的疤痕与程立右脸的烧伤在光学折射中竟拼成完整的心形。
"这是前妻留下的。"程立突然用钢笔轻敲玻璃,"她起诉离婚时,说看着我的脸就像在看恐怖片分镜。"他解开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蔓生的疤痕组织。玻璃幕墙突然变成投影屏,播放起他们正在制作的"伤痕彩绘"广告样片。
柳晚晴注意到他办公桌角放着反扣的相框, 对着他说了一句苏若兰跟她转达的话:"您看过《化身博士》吗?"我们现在就像杰基尔与海德,把伤疤藏在不同的身体。“
苏若兰打开柳晚晴最后一页的笔记,柳晚晴讲述着好今天电梯镜面里的伤疤比口红还显眼"的纸页,发现每张边缘都有修改带痕迹——柳晚晴甚至把"丑陋"涂改成"独特",又把"独特"划掉改成"存在"。
苏若兰起身送走柳晚晴的时候,又说了一句,“
“晚晴,知道为什么整形医院要用蓝色窗帘吗?因为术后淤青在冷色调光线下看起来像艺术品,比如,你看我桌上那个的奖杯材质吗?合成树脂掺了荧光粉——和那些注射进人体的玻尿酸一样,都是会变质的光。"
工作总是忙不完的,苏若兰临时加班接诊了一位躁郁症。那个人的催眠记录上写着:
治疗录像-节选 时间:2023.4.2 15:00 诱导阶段:患者对水晶吊坠出现过度反应,提及"钢琴上的水晶花瓶" 关键对话: 医生:"你现在回到七岁生日的客厅,看到了什么?"
患 者:"红色舞鞋...妈妈在哭...琴键在吃我的手指..."
医生:"钢琴旁边有什么?"
患 :"药瓶!白色的药瓶在说话!它说我是坏孩子..."
医生:"现在你走进阁楼,门后有什么?"
(患者出现剧烈痉挛,催眠终止) 雨滴撞在百叶窗上,像无数小锤敲打铁皮鼓
咨询室的白炽灯在雨夜里发出轻微的电流声,苏若兰看着靠在沙发上的少女, "夏男,十八岁,高考前两个周突然出现退行行为。"她默念着转诊单上的文字,目光扫过少女怀里一直不肯拿掉的玩具熊。棕熊右耳缝着歪扭的紫线,这让她想起自己抽屉深处那条褪色的发带。
"要玩翻花绳吗?"少女甜美开口,声音像浸在蜜糖里的玻璃碴。她举起缠着红绳的手指,腕间青紫的掐痕在冷光下泛着淤青。苏若兰注意到她用的是儿童式握笔姿势,而她的作业本上的三角函数全变成了蜡笔画。
窗外的雨忽然急了。少女开始用额头撞击玩具熊的纽扣眼睛,每撞一下都发出幼猫般的呜咽。苏若兰赶紧按住她颤抖的肩膀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枇杷膏味道——和她七岁那年床头柜上永远摆着的褐色药瓶一模一样。 "告诉我,八岁的夏男在害怕什么?"
苏若兰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档案袋滑出一张老照片:钢琴教室里,穿芭蕾舞裙的小女孩正在抓挠锁住的储物柜门,玻璃窗外映着半张女人的脸,涂着珊瑚色指甲油的手指捏着镀银教鞭。 少女突然挣脱束缚跳上窗台,雨滴在她手背绽开透明花朵。
"蝴蝶死了。"夏男对着空气呢喃,从校服口袋掏出一把碎纸片。
苏若兰接住的瞬间呼吸停滞——那是被撕碎的高三模考试卷,每道错题旁都用粉色荧光笔写着"去死"。 午夜钟声响起时,咨询室的门被撞开。
穿香奈儿套装的贵妇冲进来抱住少女,LV手提袋擦过林深手背,露出半盒阿普唑仑,她是夏男的妈妈。
"又给您添麻烦了。"女人笑得像裂开的石膏像,"男男只是考试前焦虑,您知道的,她从小就是完美主义者。"
苏若兰盯着贵妇珊瑚色的指甲,听见记忆深处传来教鞭破空的声音。她终于明白夏男蜡笔画里那些黑色太阳从何而来——蜷缩在琴房角落的小女孩,此刻正在另一个躯体里苏醒过来。
窗外的银杏叶正在飘落,等第三片叶子触地时,苏若兰推了推眼镜:"听说你最近总在凌晨四点惊醒?"
消毒水味道的噩梦突然涌上喉头。上周三的月考卷还压在书包底层,数学试卷右上角猩红的"102"像道丑陋的伤疤。孙敏敏盯着茶几上旋转的沙漏,细沙坠落的声音和那晚圆珠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重叠。
"她们都在进步,大家都太优秀了。"孙敏敏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王瑶的物理冲到了年级前十,陈默的英语作文被印成范文..."她边说边把左边的手指深深掐进右手的掌心,那天在教师办公室外听到的对话又让她耳膜里震荡。
"敏敏这孩子,再这么钻牛角尖会出问题。"班主任的叹息混着保温杯拧开的声响,"今早数学课她突然喘不上气,手指痉挛得连笔都握不住。"
沙漏砰然倒转的瞬间,苏若兰把一片银杏叶推到孙敏敏面前。"你看到的是什么?"
"边缘有褐斑,叶脉左侧第三分叉处断裂。"孙敏敏条件反射般回答,就像解析几何题时标注已知条件。
而这个时候,苏若兰将叶片突然被翻转,金灿灿的朝阳正透过叶隙在实木桌面投下光斑。
"现在呢?"
孙敏敏怔怔看着那些跃动的光点,像小时候在少年宫弹《菊次郎的夏天》时,从三角钢琴漆面上滑过的细碎阳光。母亲总站在琴凳旁计数节拍器,却从不让她看窗外嬉闹的孩童。
"焦虑不是你的错。"苏若兰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就像这片叶子,转个角度就能接住阳光。"她翻开孙敏敏的笔记本,那些被红笔反复涂改的错题旁,不知何时落了几片金黄的银杏。
数学周测卷发下来时,孙敏敏正在笔记本边缘画银杏叶的脉络。油墨味道刺进鼻腔的瞬间,右手拇指开始不自觉地摩擦中指侧边的茧——直到触到试卷边缘细小的锯齿。
"第21题能用数形结合的同学请举手。"李老师敲着黑板上的解析几何题,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缝隙里。孙敏敏盯着自己卷面上被反复涂改的辅助线,忽然发现那些交错的黑线像极了银杏叶断裂的叶脉。
书包内侧袋突然传来硬质纸张的触感。
视网膜上突然浮现那天心理咨询室的场景——苏若兰将银杏叶旋转15度时,叶柄阴影在桌面划出的正切函数图像。
"就像叶子的投影会随着光线变化。"孙敏敏在题干旁快速画出三个不同角度的坐标,远处的银杏道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高二正在举行落叶摄影展,光与影的碎片在年轻的身体间流转,像极了数学公式里那些跳舞的希腊字母。
次日, 苏若兰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四十七分。咨询室的白噪音机发出溪水潺潺的声响,中央空调送风口垂着的淡青色流苏轻轻晃动。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收拾桌上的沙盘模型。 玻璃门被撞开的瞬间,寒风卷着细雪扑进来。倚在门框上的女人穿着单薄的米色羊绒衫,睫毛上凝着冰晶,像只被雨淋透的流浪猫。
"还剩...十二分钟。"女人的声音带着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够做一次咨询吗?"对方连续说道。
苏若兰的手指在沙盘边缘顿住。
来访者登记表是空白的,预约系统没有夜间安排,但女人攥着门把手的指节泛着青白,整个人都在肉眼可见地发抖。
"好的,请进。"苏若兰按下咖啡机的启动键,暖黄灯光在对方苍白的脸上镀了层金边,"我是苏若兰医生,怎么称呼您?"
"李芸。"女人说完就直顾坐在她正对面的布艺沙发里。
"我直接说,两年前,我害死了我先生。" 咨询室忽然安静得能听见加湿器喷出水雾的嘶嘶声。苏若兰注视着李芸无意识摩挲婚戒的动作,在笔记本上记下"创伤事件-丧失",笔尖在"周年反应"四个字下划了道波浪线。
"当时他在厨房煮醒酒汤,"李芸的瞳孔开始扩散,"我躺在卧室,听见瓷碗摔碎的声音..."
说完,她的肩膀猛地抽搐,"等跑过去的时候,他后脑磕在料理台转角,血...血顺着瓷砖缝流到我脚边..."
苏若兰轻轻将纸巾盒推过去:"那时您为什么在卧室?"
"偏头痛。"李芸突然抓住自己左腕,持续说,"医生开的佐匹克隆,我吃了三粒...等我醒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喉间发出溺水般的咯咯声。
"李芸,看着我。"苏若兰抬高声调,"这里是2025年12月15日的咨询室,窗外在下雪,你能闻到我桌上泡的咖啡的香气对吗?
"苏若兰举起薰衣草精油瓶,"现在跟着我的声音,五件你看到的东西..."
当李芸数到第四件——沙盘里歪倒的埃菲尔铁塔模型时,瞳孔重新聚焦。
苏若兰把温水递到她唇边:"我们慢慢来,今天的咨询还剩七分钟,你希望我陪着你静坐,还是继续讲述?"
"继续。"李芸扯下脖子上的浅灰色围巾,锁骨处赫然露出暗红色抓痕,"这两周我总在凌晨三点惊醒,听见他在厨房叫我,可是..."她突然诡异地笑起来,"上个月我去精神科,医生说我这是幻听。"
苏若兰的笔尖在"自伤行为"旁画了星号:"听起来您承受着很大的道德审判,能具体说说'害死'这个判断的依据吗?"
"那天同学会,是我劝他喝的酒!"李芸的指甲在真皮沙发上抓出白痕,"明明看到他走路打晃,我却躺在卧室装睡...对了..."她神经质地翻找挎包,掏出的药盒哗啦散落一地,"喏,阿普唑仑、帕罗西汀,还有这个..." 白色药片滚到苏若兰脚边,是艾司唑仑。
苏若兰不动声色地打开录音笔:"根据保密例外原则,如果您有明确的自杀计划..."
"放心,我想死的话..."李芸撩起衣袖,新旧交错的疤痕在暖光下宛如浮雕,"半年前就该成功了。"她突然凑近咨询桌,眼底泛着奇异的光,"苏医生,您相信亡灵会附在活人身上吗?"
电子钟跳到十一点整,苏若兰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今天我们先到这里好吗?下周同样时间,我为您保留..."
"我没有下周了。"李芸抓起羽绒外套朝门口冲去,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将攥得皱巴巴的挂号单拍在桌上。
苏若兰瞥见诊断栏里潦草的字迹:PTSD伴解离症状。 雪粒子扑在窗玻璃上,沙盘里的微型医院模型被穿堂风吹倒。苏若兰打开档案柜最下层的带锁抽屉,泛黄的诊断书躺在抗抑郁药盒上,日期停留在五年前的平安夜。
苏若兰终于拨通了那个三年前熟悉的手机号码,如果此时的他,还没有女朋友,那么她决定嫁给他。
李芸第四次咨询迟到十七分钟。她裹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进来时,苏若兰注意到她右手背上的留置针胶布翘起一角,医用胶痕在皮肤上叠出深浅不一的印子。
"上周布置的认知日记..."苏若兰话音戛止。李芸脱外套时露出蓝白条纹病号服,衣领处别着东城市精神卫生中心的胸牌,编号被指甲抠得模糊不清。 沙盘里的微型医院不知何时多出个穿白大褂的人偶。
李芸抓了把血红色细沙洒在门诊楼模型顶端,忽然抬头:"苏医生,你见过凌晨三点的住院部走廊吗?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像无数只充血的眼睛。"
苏若兰的钢笔在督导记录表"多重就医风险"栏悬停。上周三她其实已经致电精神卫生中心查询,对方以保护患者隐私为由拒绝透露任何信息。
"上周您提到在服用帕罗西汀。"苏若兰将药盒模型推过沙盘,"能说说现在的用药情况吗?" 李芸的手突然痉挛,人偶医生栽倒在血沙里。
。"早上的文拉法辛,中午的喹硫平,下午的丙戊酸钠..."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腕间病号带随动作滑落,露出新鲜的血痂,"哦对了,睡前还要吞两粒奥氮平,不然会看见我老公站在床头柜上对着我笑。"
冷汗顺着苏若兰的脊梁滑落。五年前同样的深冬,母亲的主治医师举着脑部CT对她说:"晚期胶质瘤患者出现幻视很正常。"那时她刚考取咨询师资格证,却连临终关怀该用氟哌啶醇还是奥氮平都分不清。
"您同时在五位医生那里就诊。"苏若兰调出全市心理治疗师登记系统,屏幕冷光照亮李芸骤然收缩的瞳孔,
"赵医生给您开的是舍曲林,但上周四您在七医又拿了氟西汀..." 沙盘突然被掀翻。
李芸抓着胸牌的手背爆出青筋:"你们都在做实验对不对?把不同剂量的痛苦装进彩色胶囊,看哪种组合先让我发疯!"她踉跄着身子突然没站稳而撞向中间的档案柜,没带锁的抽屉被震开一条缝,一张泛黄的诊断书飘落在两人之间。
2018年12月24日,苏若兰的钢笔字迹在母亲死亡记录下方洇出水痕:"未能及时识别药物相互作用导致呼吸抑制,属Ⅱ级医疗事故。"然后后面还有一张病历,这个时候 咨询室陷入诡异的寂静。李芸蹲下身,指尖抚过诊断书上"氟西汀"三个字,她忽然发出玻璃刮擦般的笑声:"原来我们是同类啊,苏医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