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五点多,鸡鸣声中起床出屋。
圆月似乎休整了一宿正在苏醒,她如一张温润散发着清香之光的婴儿之脸,莞尔有余,丝丝娇媚,兀自悄悄探身在屋后右前方淡灰色山峦中那片丛林梢头。
二姐家镇上房子的二层后屋门外,是一块被场镇居民楼自然围成的一个半敞开口袋型小坡院落,这里平日大多由供销社一部分老职工在此安家生活的吧,除此之外就是一些购房户和出租户。
供销社院子地形独特。
二姐家二层后屋,从前街卷帘门进来经厨房之字形台阶上来它是二层,从(后街)后屋门出来,它又是一层,后屋直接和外地面平齐,这是川东北部分丘陵山地小镇街坊邻居特有的居住和民居模式,算是重庆山城格局的浓缩和压缩版。
小镇周边的人户也是,有的建在湾底部,有的建在半山腰,有的建在山嘴和坡坎上,一沟一湾的,层层叠叠。盛夏在屋后屋檐下乘凉,十几米左右外的一栋老式板楼和院落里的平房,有的四、五层,五、六层;有的两层、三层;有的就是单层清一色的普通灰黑瓦房。近十几二十来年,大多房顶有了改良,夏天避暑降温、隔热隔雨,好多瓦房顶添加了五颜六色的铁皮彩钢板。街市、胡同和小巷、小镇上的民居和场镇外的村子,它们的房屋布局从上屋檐到楼层地基经始线外观如果连贯着来看,曲曲折折犹如一场天上的北斗七星排列阵容,大多依山蜿蜒而建。
供销社后院那栋最高的川式板楼,东南西三面外立面房墙上镶嵌着黄绿色的马赛克小瓷砖。有的墙颜色局部有了变化,墨绿淡黄相间恍如每片小瓷砖缝隙滋生出了苔藓,有的变得泥褐色像是锈迹斑斑。从后山上的一座老电视转播塔(这座铁塔估计已经有多年不用的了)下来,是一条弯斜的几乎是擦着板楼后墙的进山羊肠小路,小路两侧坡地林地是自然还是人为的生长许多茂密的树木,攀上树枝头,如果有点会功夫的人纵身一跃是很容易翻爬到这栋板楼的房顶上的,尽管,当初建造设计也许考虑到这些因素,留有足够的山与房墙的间隔距离和通道缝隙。可是,如果对于旧时千百万年前的山林里的一些大型困兽、猛兽,如遇狮子、老虎等,就像过去老人传说丘陵山坡地常有野猪出没吃红薯和玉米,凭这些野兽的奔跑速度,突跃高度,要上到房顶那简直是小菜一碟的吧。
二姐家居住的二层楼房,实际先前早在七八十、八九十年代曾是供销社用于服务农村、农业和农民的集体场所和店铺,尤其一层沿街的各家商户,只不过,现在都属于当地的一些家庭和个人。只记得我还是当娃娃的时候,从乱石垭村一生产队陪爷爷上街赶场,沿着村口弯弯曲曲的宝马河支流,经燕儿湾、响水岭、葡萄沟、新村化裁缝蒲老师家门口、到偏岩河、碑碑河,然后才来到场镇的石灰仓库,从这里开始进入场镇街道的主路和正街。
二姐家后屋出来,行走在供销社院子里形如北斗七星勺柄处的小坡坡下去不远就来到镇子上最古老的一条街,二姐家店铺《丽人鞋屋》前街凤凰街。
这一片曾经是场镇上最繁华最热闹的集市中心。卖盐的盐店、卖农机农作物耕种配套设备的店铺、卖粮油米面店、理发店、餐馆等,一到当场天,背着背篓的、挑着担担的、赶着猪的、拎着鸡鸭鹅的、推着小车的、男女老少,拥堵的让一些大型卡车、来往于乡镇的中巴车,面包车等开都开不过去。
五六岁、七八岁时,一次跟大人赶场,也不记得是跟谁了,大概是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一天,我们在熙熙攘攘的槐树丁字街口往县城去的方向一段街面上,亲眼看到因为赶集的人多,一台货车不小心将一人的小腿压骨折,那像喷泉一样的血一下就喷涌而出,夏日里,人家大多是光着腿杆的,那惨状,至今于心抹之不去几十年。那时候,就似乎已经开始懂得,出门在外,看稀奇和热闹,不能不顾自身安全。
二姐家屋后的供销社院子临街开口处本应有一扇大门却又没有,因历来常年没有大门的缘故,在天长日久风霜寒暑往来中,这个陈旧的有坡度的院落,在自然间自个把自个、塑造成了一座半封闭勺环形的、像是镶嵌于川东北山岭和大地的、犹如栖居空中、拥有永恒一席之地的天空之城北斗七星。当然,过去,曾经,这个开口处有没有大门,也没去考究过。这里,给人的感觉场镇上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入,包括鸡呀、狗啊、猪、牛等场镇上的动物、车辆;它像是一块无人操心之地、闲散之人在这里可以来去自由之地、一块从未有人为它书写之地。
山乡的清晨一派祥和惬意。
每日起床后,照例喜欢来集市上走走。一来,活动活动身体;二来,看看家乡的风土人情,感受久别的故乡风味。二姐家房屋临街,这给偶尔喜欢逛街的我提供了便捷。从二楼后屋出来,不必惊动母亲、二姐、二姐夫等家人,穿过供销社前院,就来到街上。
《悠口香食坊》饭馆,店家看样子早早就起来了,一男子站店门口“好亮喔,这月亮。太阳在这头,月亮在那头”他对自己说着又像是在跟店里打招呼,微亮的清晨之灯照着店里和店门口,看店里已有顾客正低头在用他家早餐。
《回龙高粱酒》商铺已打开了卷帘门,屋里灯光映衬着大大小小几排贴着红色“酒”字的黄棕色大瓦缸。又来到儿时惊魂一幕的通往县城去的凤凰街丁字路口。大清早,街市上赶场的人还不多,除了摊点主人卖家,起早想挣早钱的,个别起早散步遛弯的,全镇整体似乎还沉浸在群山环抱的晨曦中。一缕晨间新磨制的豆腐香味袭来,一骑在小摩的车后座上的年轻女子,边看手机边守着豆腐摊点。一个不足两平米的小平板车支撑的小摊,摊子上就豆腐干和新出锅的鲜豆腐两样。两三家卖猪肉的摊子也早早的入场,在街道拐角处一字型站队排开,每家中间没隔着几步。山乡大都是村民自家养的猪,有的养肥了自己或找人屠宰后就运到场上来卖,也有是专门的生猪饲养户饲料猪肉在摊位上售卖。
夏天的场镇,卖香腊肠的比较少,或很难见到。春节前每次回故乡,似乎满大街都能看到一根根竹竿上像挂满着红褐色肉肠的“挂面”被棕树叶丝撵成的绳索穿起的一串串的香肠,有的一看是被烟火熏黑过的,大多是刚宰杀猪肉猪骨做的新鲜灌肠,肠衣透明处还能看到灌肠里添加的各种佐料如粉红色的辣椒小碎片。寒冬腊月过年前的场镇集市一般比夏日丰盛,还有各种野生的山货等。
“凉粉”“凉粉” 一大清早,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夏天,弄一碗川北麻辣凉粉,那一口下去,红油香辣、爽心可口,吃着真是味蕾爆满,太地道莫过于久负盛名的地方特色小吃《川北凉粉》。
“没去赶鸣龙场啊”“去过的”“今天过槐树场来看看”街上大爷大妈们闲聊着,伛偻着腰,她们似乎在每一个难得的清晨,都要起早赶早,不忘上街亲临这人世间匆忙和繁华。
两只花猫一左一右在小镇凤凰大酒店门口蹲着,这里是它们钟爱的家园。
喜欢故乡的清晨。
凉快,清新。
那种有着浓郁的家乡口音和散发着家乡口味的各色食品。
不知名的鸟雀声和别致的布谷声、鸡鸣声、早市上吆喝声、砍价声等让清晨的山间小镇异常活跃。除了沿街一些还关着门的商户让小镇在黎明曙色中显得暂时的宁静,那残存的仅有的几间上百年的老瓦房顶悠然飘起的袅袅炊烟,似乎瞬间让山乡的一切均在无声和有声间缓慢着静谧着充斥着一方水土从不变更的特有生机。
镇上去县城飞虎岭山路一边,红旗水库大坝下游,是故乡最大的一条河宝马河支流。宝马河是四川西河第一大支流,沱江嘉陵江二级支流,源自盐亭县境内,流经西充县鸣龙镇、义和乡、槐树镇、中南乡,经南部县建兴镇、三官镇、大王镇,于定水镇汇于西河。西河的中游就是川东北丘陵地上最大的升钟水库,也是祖国西南最大的一座现代化大型水库,现在叫升钟湖。宝马河绕飞虎岭山下流过,河岸边稻花飘香,靠近山弯嘴上一栋新式小别墅,外墙镶满了瓷砖,那年夏天回来还没盖好,如今已亭亭玉立镇子一侧场口。
踩着最原始的山乡小土路,小心翼翼,走路的中间没有被草丛蔓延的裸土地段,避免夏日清晨盈盈露珠把鞋打湿。路面小到也就能容一辆自行车的车轮经过,窄窄的、长长的、细细的、弯弯的,但果真要骑车,骑术一定要高超,山路十八弯,一会上坡,一会下坡的,一会高路坎上行一眼看到附近的田野和村舍,一会沟渠低洼走两目只能望到天,抑或一眼只能朝前看或回头看到青青的坡坡和沟坎。
山乡的路,少有平直的。
宝马河右岸的凤凰村。站在山村地势相对高的位置,放眼村对面的一沟湾里,氤氲的晨雾和起早的炊烟中,何时又新修建了一条进村的相对宽平的可以过小汽车的大土路。路面还来不及铺设水泥或沥青,是山乡特有的原生态土质黄泥修筑。道路新生而质朴,晨曦辉映下,蜿蜒于山岭沟谷、梯田、河渠、水塘和人户间;又像黄龙和巨蛇,一段一段的穿行在山岳郁郁葱葱森林里,很是瞩目。
喜欢和留恋这样的状况和景色,站在故乡的山峦上,常常瞩目凝神半天才又转身下山。
几只大鹅在一户通往半坡上的庄户人家外面的水泥硬化路上,看我过来,它们“咕嘎咕嘎-嘎嘎嘎”叫着,像是询问这个大清早闯来的不熟之客从何而来,它们一行统一立正伸长脖子仿佛要用最规范的礼仪和姿势来盘查我,突然有一只似乎羞涩中一扭头婉转的朝一旁挪开步子,几只鹅便不约而同心有灵犀似的在完成了十分热烈的欢迎仪式之后,大伙慢悠悠的集体同时迈开了鹅掌,再次又整齐的叫着囔着一跩一扭的走向旁边的稻田,主动把道给让了出来。
一户竹林人家房前屋后收拾的真干净。低矮的圈屋的粪池坑口边沿,圈房的篱笆墙都是刷的粉白粉白。
旭日升起,照亮着故乡的原野。
七点来钟,早蝉第一次响起。它们如山乡特有的浪潮,在四野里奏响着、绵延着,像是惊鸿般瞬间铺展开来,满山遍野。晨间蝉鸣声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山乡,人和原野一时并不觉得燥热难耐,反而让内心显得更加沉静踏实悠然。
“你晓得我好长时间不出来喔,不晓得路了!”“这是斗鸡公菌子,做肉丝馍馍好香”山上密林处几个捡蘑菇的女人对话声从半山腰传来,听得出,她们大概也是多久没上过山了,竟然也不识得故乡山中之路。
沿着山乡小路, 从凤凰村走到了双柏树村。在一户山林里的农家屋前找不到路了,一大娘近八十高龄,正在院坝坝里晒弄玉米,偌大的屋子就她一个人,一小猫咪陪伴在她身后。“早上好”“转湾的哇,是街上那边过来的?”“从那边下去,去水库边,那边有国家修的公路,从那边走好走”。
竹林人家,敞开式院落民居。
不继续往前转了,一会二姐又着急,往原路返回。
昨晚,回去的太晚,二姐不放心“你转哪去了,天黑了”。故乡山山岭岭的,沟沟坎坎多,夜间山村行,还真的要异常小心。家父活着时,就是不听二姐和娘的话,老都老了,还瞎跑疯跑,有过一两次滚到沟渠的经历,雨天白天,让二姐和娘操碎了心,担了很多的责任。
每年回来,拜见完父母亲大人,总是喜欢生我养我的这一片原生态山野、村舍、良田、丘陵、水库、河道、山溪、环村公路等 。
今年, 眼看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二姐在微信里几乎每日把母亲的动态每当姐夫转发给她之后,她再发在兄弟姊妹群里。我赶上放假,特意回趟故乡。
二姐说昨天是故乡她半个月前从杭州回川以来最热的一天。
故乡的夜空,天气越热,星空越明。
七月二十二日晚,第一次在故乡的夜晚拍到了北斗七星。看着头顶的星空,独自静静的坐在稻田边,听蛙声此起彼伏。
晚饭后,去母亲屋子见过母亲,看母亲依然酣然入睡,贴近看,母亲嘴唇有轻微的呼吸声,没有打扰她老人家。
出屋纳凉去。
从供销社院子开口处出来,“大门”的右手,在川北的小镇上,没想到这么遥远,竟然有一家南疆和田来的维吾尔汉子开的烧烤店。一只剥过皮毛的全羊除了头部之外,几乎是整只悬挂在摊位前的一个支杆上,他是现切现烤。
这些年,小镇虽说是离县城相对最远的一个乡镇,但交通便利,早已不是儿时三、四十年前离开故乡时那么偏僻和闭塞的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许只能是诗词歌赋中的故事了。
祖国的发展真是令人欣慰。高速高铁飞机自驾等等一系列交通,彻底改变了社会和时代,改变了家乡和成百上千万人的出行和命运。
九点一刻了,天已经黑了有一时了。
自然界并非是天籁之音。
“咕咚”一声,大概是一只青蛙从田埂上跳进了稻田里。青蛙们这时候正各自忙碌着,忙碌着合曲、忙碌着一天之收获,它们欢歌、激动和兴奋;它们这不是欢歌,不是在欢乐,这应该是它们的生命自然拥有和本能。它们是在每一个盛夏必须完成自己毕生之作业,用每日清唱的方式,训练歌喉,唱响这个满溢着稻花纯香之盛夏夜。
入乡随俗。宝马河两岸的稻田养育了故乡多少代人。稻田靠近山岩一侧,一个不大的四角亭。亭子里坐满了纳凉的人。他们中有几人光着膀子,摇着扇子,也有抽着烟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拉着家常。听一个老人在讲述各种见闻,初听感觉他一生经历过很多的人事。黑夜,亭子里夜灯好像又不亮,大家各自看不清各自的那张脸,只能听声音,感受语气、语速和内容。什么喝酒过度而亡故的,平时不要逞强,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一把年纪的人了,兄弟姐妹,大人老伴一家子;什么开车自驾去唐古拉山的,一路走川藏线,走318,途中翻越多少高山,见过几座雪山。
在故乡,这叫摆龙门阵。大家也许平时认识,也许平时不怎么认识。熟悉不熟悉,本着是为了纳凉。有人说,这就叫村野江湖,不是有大江大湖的地方才叫江湖;江湖是有人烟的地方,是七里八乡乡亲乡人沟通交流共享人世生活和互惠人生收益的地方。
难得听听乡音,难得聊聊乡情,难得解解乡愁。
电话铃声想了,直到二姐叫我,不得不离开。
昨夜最大的收获,还不在纳凉,不在稻田避暑,不在听乡人们摆龙门阵,是仰望故乡的苍穹,抬头凝视星空,无意间拍到稻田上空的无比清晰的北斗七星给人以清澈和震撼。它的形状,还真的如小时候父亲描述说的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舀水用的勺子,不管什么时候,口渴了,都可以拿星星做成的勺子用来舀水喝。
原来,故乡的北斗七星,千百年来一直同映着场镇居民房屋、院落和街市。
入夜时站故乡山顶朝湾里望下去在星光和夜色下,小镇、院落、村舍、乡村公路、水库、稻田、河流、路灯星罗棋布,那自然独到奇特般的梦幻布局,真如星辰,美如天上人间。
川东北,有几多这样格局之山乡小镇小院年年月月世世代代密布在翠绿葱葱的丛山丛林竹林之中,每当夜晚它们就酷似浩空的北斗七星。
山乡空气质量优,夜空能见度高,没有雾霾笼罩的乡间,目测距离可抵达遥远的太空,能清晰无误的肉眼看见满天繁星,真是喜极之乐。
第一次知道北斗七星,还是幼少年时期,父亲带着我走夜路,在田间地头边,常常指着头顶那片夜空,告诉我“那个就是北斗七星,孩子”“它们又叫启明星,是吗?爸爸”我也随口问父亲。
如今故乡的北斗七星,还是童年时跟父亲一起望星空时一模一样,它们永远真挚和清澈,一点都没有改变,无论其走向、走势、轮廓、大小、拐角、星光、星辉、星度等各项因子和布局,依然同几十年前的幼时一样,它们像无缝焊接和凝固并闪烁在夜色中的七盏小长明灯,一眨一眨,永不言弃,永不熄灭。
故乡的北斗七星,奇迹和吉祥之见证。
川北河 2024年7月23日 上午 故乡槐树
同年11月3日 北京 丰卉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