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照影
老槐树的影子爬上西窗时,我正在给那盆木芙蓉剪枝。暮色在剪子开合间簌簌落下,碎叶沾着晚露,倒像是谁撒了把青玉珠子。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两声,惊得指尖一颤——这声响总教我记起你踮脚够铃铛的模样,藕荷色衫子被风鼓起来,像只将飞未飞的蝶。
昨夜雨来得蹊跷。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响,雨点子就砸在瓦片上,溅起满院子的桂花香。我披衣起来收晾在竹竿上的柿饼,却见你从前最爱的那件靛蓝布衫在风里晃荡,袖口补丁上绣的歪斜竹叶,倒比真叶子更鲜活几分。雨幕里忽然闪过半截红绳,定睛看时原是邻家小儿遗落的毽子穗。那抹猩红在青砖地上洇开,恍惚又是你当年系在发间的朱砂绳。
晨起扫阶前落叶,扫着扫着便蹲下身去。银杏叶镶了金边蜷在青苔缝里,叶脉的纹路竟与去年你寄来的那封信笺暗合。信上说北地的寒梅开得早,枝头积雪总让你想起江南新压的棉被。我把去年收的梅瓣夹进蓝布封皮的旧书,倒叫那本《陶庵梦忆》平添三分冷香。
霜降前收到你托人捎来的桐油纸包。拆开是十二枚腌得透亮的青梅,盛在粗陶碗里能照见人影。尝了半颗便舍不得再动,酸涩在舌尖漫开的滋味,竟与那年共饮的梅子酿别无二致。记得你总爱把核含在嘴里,说是要等来春种在院角。如今墙根那株瘦梅结了青果,倒真像是含着谁的念想长成的。
近来爱在申时三刻煮茶。泥炉里松枝毕剥作响,水汽漫过紫砂壶上你刻的"长相守"三字。那日你握刀的手抖得厉害,最后一笔险些刻穿了壶壁。此刻斜阳正攀着那处瑕疵游走,倒像给残缺的笔画镀了层金。
今夜月光甚好,照得晾在竹椅上的棉被泛着银蓝。我抱了半坛去岁酿的桂花稠酒,踩着花砖影儿踱到井台边。井水映着月轮晃悠悠地碎,忽见你簪着玉兰花的倒影浮上来,伸手去捞,却搅散了一池星子。腕间端午结的红绳浸了井水,颜色愈发深了,倒似要渗进皮肉里。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惊起檐下宿着的雀儿。我仰头饮尽残酒,任桂花瓣落在衣襟上。这月色原是不分南北的,此刻照着我的,大约也正照着你的木格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