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夜风裹着热浪,将我从钢铁洪流的云端抛下。吉大港的星空低垂,像被揉皱的银箔,机场高架桥下涌动着奇异的生命潮汐——锈迹斑斑的公交车与彩绘人力三轮在柏油路上织就流动的锦缎,芒果青涩的香气混着柴油尾气,在霓虹闪烁的街巷间发酵成某种迷幻的鸡尾酒。
当车轮碾过最后一个减速带,参天古木的阴影如巨掌般覆上眉睫。月光在豆角树的羽状复叶间流淌,凝结成银色的露珠坠向人间。三十米高的椰树在夜风中摇曳,叶片摩擦的沙沙声里,忽然响起蜥蜴掠过枯叶的窸窣。同事压低嗓音说起的蟒蛇传说,此刻化作池塘水面诡谲的波纹,那些浓绿的水藻在黢黑的水下舒展,像飘散的长发。
黎明总是乘着乌鸦的翅膀降临。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整片森林便苏醒成巨大的共鸣箱。啄木鸟叩击树干的笃笃声,麻雀掠过芭蕉叶的簌簌声,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南亚雀鸟,将婉转的啼鸣织成金色的罗网。我常在晨光初绽时登上天台,看榴莲树宽大的叶片托起整片朝霞,露水从叶尖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图腾。
某个被溽热浸透的清晨,玻璃窗传来细碎的叩击。那只翠羽黄腹的鸟儿正在窗棂上跳着圆舞曲,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异乡人惊愕的面容。它时而用喙轻啄玻璃,时而振翅悬停,尾羽在晨光中划出翡翠的弧线。我们隔着玻璃进行荒诞的对谈,它讲述密林深处的浆果,我诉说万里之外的雪。当它终于振翅离去,窗台上留下片蓝绿色的羽毛,如同某封无法投递的信笺。
暮色总在芒果花的甜香中悄然漫漶。站在天台向西眺望,卡纳普里河的柔波将落日熔成液态的黄金,对岸的塔吊在暮霭中伸展钢铁的枝桠。工地的探照灯次第亮起时,成群的椋鸟掠过橘红色的天际,羽翼边缘镀着最后的光晕。它们盘旋的轨迹与起重机的吊臂交错,仿佛古老咒语与现代机械的和弦。
池塘边的含羞草在夜色中收拢叶片,蜥蜴的磷光在灌木丛中明灭。暗处传来水花轻溅的响动,或许正是传说中那位鳞甲幽暗的夜行者。但此刻我更在意头顶的星空——北半球熟悉的星座在此地倾斜了角度,南十字星低悬在椰树梢头,像枚被遗忘的银制发卡。
雨季尚未来临的四月,工地的夯机声渐渐压过了林间的蝉鸣。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惊起满树红耳鹎,它们扑棱棱飞向更深的密林,翅尖扫落的木棉花坠入黑色池塘,在藻类织就的绿毯上漾开血色涟漪。晨跑时发现,那株最老的榴莲树被系上了红布条,工头说这是孟加拉人告慰树神的仪式。
某个燠热的午后,我在制盐厂雏形前遇见筑巢的斑鸠。它们执拗地将枯枝垒在钢梁缝隙间,全然不顾下方穿梭的橙色安全帽。戴胜鸟依然每日造访我的窗台,喙间叼着紫色浆果作为伴手礼。当第一台离心机安装完毕的黄昏,我看见三只白鹭掠过镀锌厂房的穹顶,它们修长的脖颈在夕照中弯成问号,又渐渐舒展成破折号。
入夜后的工地漂浮着焊接的蓝色焰火,像坠入凡间的星群。远处村庄传来斋月的诵经声,与蛙鸣虫吟交织成绵长的夜曲。池塘里的藻类在月光下泛着磷光,有工人在水边放下祈福的油灯,小小的光斑载着孟加拉语的祈愿,摇摇晃晃漂向不可知的远方。
在这个季风迟到的春天,钢铁与藤蔓正在上演奇异的共生。塔吊的阴影里,新栽的椰树苗正奋力伸展稚嫩的羽叶。当我在混凝土基座缝隙发现一株倔强的含羞草时,忽然读懂了这个国度的隐喻——所有现代化的锋芒,终将被这片土地温柔地驯服,如同卡纳普里河裹挟着喜马拉雅的雪水,终究要汇入孟加拉湾永恒的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