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绽时,城市正被凛冽的寒风笼罩。我裹紧大衣倚向阳台,远处的天际,蓝白混沌如未调匀的釉色,显得朦胧而又清冷。马路上枯枝如铁线勾勒,寒露将万物凝成半透明的琥珀。这凄清晨景恍若李颀笔下“霜凄万树风入衣”的意境延续,只待雪落成诗。
车轮碾过沥青路面,前车尾气蒸腾的雾霭竟将寒意渗入骨髓。挡风玻璃忽而绽开星点冰晶,全身不由地轻颤了一下,脖颈紧缩,紧接着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心情愈发沉重。
雪粒叩窗时,我正驶过初冬的结界。冰晶在挡风玻璃上炸开细密裂纹,每一道裂痕都折射着不同年份的月光,那是1972年茅草屋檐垂落的冰棱,正以融化的速度在视网膜蚀刻年轮。在寒月的清辉下诉说着残缺无声的叹息。
按理,城市的温度本应高于郊外,然而今早却寒气逼人,寒风裹挟着冬日的气息,仿佛飞雪入眼。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东山峰上的雪景:四十八里山路已裹上三指厚的银绡,冰棱如水晶帘幕悬垂松枝。我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壳返回,身后足迹很快被新雪填平,站在茅草小屋的台阶上,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倒影,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世界的温柔与残酷。
拂晓时分,四十八公里长的二环线空旷而辽阔,干冷的寒气裹挟着西北风正将枯叶卷成金色的漩涡。广告牌在寒战中哗响,只有环线上凋零的枯树强撑着精神,努力站稳脚跟。唯有孤鹊不惧寒冷,在树杈间嬉闹。树枝上零星的黄叶在摇晃中终于被吹落,落地后仿佛怕冷一般,滚向水沟、车轮,如同在岁月的长河中,滚出了时间与生命的落差。而我,已然步入“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的境地,日子如同被串成周、月、年,一点一滴地凋谢,最终失去了所有身外之物。
记忆却在每个飘雪时刻愈发清晰:茅棚火塘映红的年轻脸庞,铁皮桶里融雪煮茶的咕嘟声,冻疮裂口渗出的血珠在信纸上洇成梅花。我们曾把理想写成诗行,让它们在雪地上长出冰晶的韵脚。如今那些炽热与痛楚,揭开雪花般形态万千的奥秘,以及青春藏头露尾般的裸露。
雪,宛如我们所憧憬的未来,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那时,知青年华恰似白雪精灵,融入荒凉贫瘠的山峰。他们心怀赤诚的理想,却也透着现实的淡淡冷漠,试图以拓荒者的脚印和茅草的枯荣姿态,用灵魂的香息,书写出时代大背景与青春情感相连的山与雪的魂魄,裁剪出一幅巧妙而震撼的风景大特写。
此刻我忽然懂得,真正凝固岁月的从不是雪,而是雪中那些未及封缄的絮语,那些在凛冽中依然滚烫的凝望。当又一片雪花撞碎在车窗,我分明听见四十八年前某片雪花的回响,正在钢铁森林的缝隙里,固执地绽放成冰凌花的形状。
山中岁月是部被雪水洇湿的历书。十月的炉火刚舔上铁皮桶底,松涛便裹挟着雪籽叩击茅棚。我们围着火苗数日子,看白霜在窗棂织就蛛网,直到某夜惊醒,发现群山已披上三丈素缟。晨起推门,雪光刺得双目流泪,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天地太亮,还是青春太苍白。
一旦进入冬季,群山变得萧瑟冷清,树木凋零,鸟儿绝迹,山林之中,仿佛连一丝人迹都已消散,正应了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时,若轻哼起那熟悉的《知青之歌》,时光仿佛都会在这一刻凝固。那个年代,洁白的雪花与单纯的青春在山坳中交织,常常让我们感到迷茫与叹息。每次看到雪花飘落,触摸到那冰冷的雪花,乡愁与对未来的迷茫便会瞬间涌上心头,令人满心哀婉,却又无可奈何。如今回首,那漫长的冬日和刺骨的寒冷仍清晰如昨,因为山里从十月份开始,人们便要围炉取暖,一直熬到次年的三四月。
回首往昔,我竟如此轻率地被时代的洪流抛在身后,这实在是愚不可及。我的青春被搁置在那高耸的雪山之巅,而思想却早已陷入冬眠。就像泪水在眼眶中徘徊,还未及再次涌出,曾经热烈的拥抱已然悄然冷却。如果“上山下乡运动”是那段岁月的终章,那么在我离开之前,是否能让我重新书写这个故事?
"落雪天"是插队岁月的铁律。晨起推门,雪幕如白色戒严令封锁山径,我们仍要扛起与体重相当的岩石——那些棱角分明的苦难,在肩颈烙下紫红印章。林海深处,斧刃劈砍的回声惊起雪崩,碎玉纷扬中,十七岁的脊梁正被压成弯弓。招工告示比春汛更早漫过知青点,幸运儿如铁屑被磁石吸走,留下的人守着冻土般板结的命运,在茅草棚里用冻疮手指,将《自然辩证法》书页折成取暖的纸船。
最深的恐惧是发现泪水在睫毛凝结成冰。当城里的同龄人吟诵"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们正用体温焐化钢钎上的冰壳。火塘边烘烤的胶鞋蒸腾着绝望,却在某个雪霰扑窗的深夜,瞥见冰花在玻璃上生长出奇异纹路——原来严冬也会分娩艺术。
山中的植物,在冬季可以依靠对春的向往而在冬季的“死寂”后重生。人呢?在冬季时,也一样可以向往春天,可以获得更大的新生与希望。生命的神奇让我们不得不敬畏,那我们就更应该拿出勇气和行动,要像那山柳树和枯萎的茅草,在春光照耀大地时,依然茂盛碧翠般美丽,找到更加鲜艳明亮的自己。为此,在那个绚烂多姿的冬季,我会一直厮守。
彼时,哪怕暗夜中星辰如何敲打我的心扉,那些难以抹去的眼泪也只会被我悄悄藏在心底。许多知青的命运是渺小而卑微的,甚至不堪回首,但他们却如同东山峰的茅草,经历“一岁一枯荣”的轮回。他们是全世界最不寻常、最折腾、最乐观的一代人。正是这种磨难与青春的付出,让他们顽强地承担起那个时代共和国的苦难命运,从而推动了时代的巨变
多年后,当我回首那三年在雪地里挣扎的时光,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毕竟,有些黑夜只能独自穿越,有些寒冷只能独自体会。回首往昔,不难发现,挫折与打击才是人生的常态。知青岁月,如同凝固的岁月之雪,而那些发生在山峰雪地里的故事,藏着知青一生中历经诸多弯路后才领悟的成事智慧与道理。当实力尚不足以支撑起愿望时,隐忍与沉默,或许便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44载岁月如梭,眼前残雪斑驳,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沧桑。回首东山峰,它已在岁月的低眉浅笑中渐行渐远。偶尔与一段文字相伴,与一首曲子相契,我未曾轻描淡写,也无意疏远,只能让思念来注解。
每个知青的故居,都深埋在岁月的尘埃之中,等待着我们去寻觅、去认领。当我四处奔波时,故居似乎也在流浪。知青们注定要走出东山峰,踏上各自的旅程。曾经的茅草房已无法再回,东山峰也只剩下破碎的残影,孤零零地矗立在湘北边陲。如今,我在恍惚间认出的东山峰,它保留了太多我青春时的故居记忆。那些曾经的雪色记忆,那份清澈,那份纯真,都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长沙的雪终于翩然而至,虽然来得稍晚了些,甚至有些“小家碧玉”般的羞涩,但临近春节的雪花无疑是给长沙人民送来的一份厚礼,令人兴奋不已。我听说,长沙的雪落下时是有声音的,那是一种能让人领悟岁月沉静与白雪皑皑的天籁之音。它在城市绿荫的掩映下,在黄昏灯光的映照下,那些呈颗粒状的小雪粒被风裹挟着,漫天飞舞。推窗望去,满城皆白,白茫茫一片,树上、马路上、房顶上、小区花坛里,仿佛都被一床洁白的棉絮覆盖,整个城市在雪的装扮下,显得格外纯净。
此时此刻,铺满雪花的小路,在我眼中宛如一床柔软的棉絮,任我们随意踩踏。脚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那绵绵白雪装饰着我的视野。在雪的铺垫下,全城的雪景愈发迷人,连枫叶都变得格外红艳。二十五里湘江外滩,一步一景,美不胜收。一层薄雪,也为古老的天心阁增色不少,让它显得更加庄严肃穆。雪中的长沙,真的美得令人心醉。
雪后,我在领略冬季独特魅力的同时,也深切感受到了冬日的凛冽。那雪花的无声飘落,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告白,引发了我无尽的遐想。它们悄然坠落的姿态,宛如生命的低语,诉说着在艰难岁月中坚守信念的执着。或许,只有历经枯荣交替、冷暖变换,才能绽放出绝美的韵致。眼前的城市初冬,别有一番滋味,别有一番诗情。
思绪飘回,车已驶离二环线,市政府办公大楼近在咫尺。前方车灯闪烁,时间仿佛在每个人的需求里凝滞。世间许多事,仅凭努力未必能收获赞许,但前世今生的因果,终将如影随形。若不沉溺于伤怀,或许生活会在冥冥之中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在茫茫未知的未来,我们或许会突然拥有了远见的意识和等待的勇气。正如那干枯的树干熬过寒冬,春天总会萌发新枝、吐露新芽。
随着往事的节奏,车已驶至岳麓大道与金星大道的十字路口。那方正端庄、中轴对称、石材外观、柱廊檐口的政府办公大楼映入眼帘,我的心猛地一颤,思绪瞬间从积雪的遐想中被拉回现实。此刻,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匆匆的脚步将人们赶进政务大厅。
刚踏入大楼门前的斜坡,脚下是本色水磨石地面,素雅而质朴。抬头望去,檐口旁的绿化带里,一棵茶花树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枝头。一阵微风吹过,沙沙作响,只见积雪缓缓滑落,枝叶瞬间挺立起来,当乌油新叶顶破雪绒时,我听见冻土层下传来细密的崩解声——那些窖藏半世纪的理想主义孢子,正在混凝土缝隙里悄然复苏。那一刻,我的心灵被深深触动,终究在时代动脉里找到了自己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