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病榻记

往昔的我，总在红尘中奔突，以不倦的奔跑向世界宣示存在。三十余载光阴里，身体如一株常青藤，在岁月斑驳的墙壁上攀援，从未有过凋敝的记录。直到中年，当职场的洪流、高堂的暮年、稚子的啼哭交织成一张密网，我终于在这场心力交瘁的拉锯战中，听到了身体发出的裂帛之声。

那是一种源自腹腔深处的绞痛，像是暗夜中突然亮起的警示灯，撕碎了我对健康的最后幻想。从去年初春的某个深夜开始，这种无名的痛感便如影随形。记得第一次被剧痛击倒时，我踉跄着拨通急救电话，在救护车的鸣笛声中，被推入急诊室的冰冷走廊。验血、超声、输液……一整夜的折腾后，医生却只能给出模棱两可的诊断："多种因素都有可能。"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医院的冷漠——这座现代医学的神殿，早已将"救死扶伤"的匾额悬在高处，任由患者在资源分配的迷宫里迷失方向。

康德说，人类是被倾向性驱使的生物。我们追逐健康，渴望生存，却在恐惧与贪婪的拉扯下身不由己。当我再次被疼痛裹挟着冲进医院，看着挂号单上跳动的数字，突然意识到：这场与病痛的博弈，何尝不是现代人共同的宿命？那些被技术异化的医患关系，那些被效率碾压的同情心，正如我腹腔内找不到根源的隐痛，成为这个时代的集体病症。

此刻躺在病床上，输液管里的药液正一滴一滴坠落，像是在为过往的疏忽敲响丧钟。窗外的梧桐叶簌簌飘落，我忽然明白：当身体的警报灯亮起时，任何关于尊严与独立的执念，都显得如此苍白。医学的冷漠与人性的脆弱，在这方寸病榻间，达成了某种荒诞的和解。

起初，绞痛尚有间隙，宛如潮汐，涨退有时。然今年春节过后，痛楚却如汹涌潮水，接踵而至。每至午后，痛意便悄然萌芽，入夜渐盛，翻江倒海，冷汗涔涔，直至子夜方歇。热敷、胃药皆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恐惧如蛇，噬咬心魂，生命似在寸寸流走。

惶然之下，我遍寻网络，咨询亲友，揣测病源：胃？肝？肾？肺？疑云密布，心被癌症的幽灵牵引，陷入无尽恐慌。我渴望掌控自身，渴望健康的体魄，渴望平淡生活的魅力，遂决意住院，彻查病因。

长这么大，住院于我而言，仿若遥远的传说。对医院的了解，稚嫩如孩童。抛下工作，托熟人，费周折，终住进17楼“消化内科”病房，三人一间，床号11。办好手续，独卧病榻，虽有洗漱间与电视，稍慰孤寂，然见隔壁病友洗肠、插管，凄楚顿生。方知病痛无情，生命脆弱，往昔对健康的自信，如今皆成泡影。

翌日晨起，漫步病房，所见皆是病痛之象：吊瓶、吸氧、监护仪、插管、陪护之人。医院，本是救死扶伤之地，此刻却似悲伤的漩涡，吞噬着人们的欢愉。我忽悟：若不珍视自身，必为病痛所困。

躺回11号病床，思绪万千。饭暖水暖，不及心暖；灯亮墙亮，不及心亮；房好车好，皆不如身体好。事业与健康，天平两端，健康恒为根本。

上午，男护士来量血压，询大小便，短短数语，匆匆而去。十日之后，见账单，方知此服务日费25元，十日竟250元。我始关注住院诸费。

不久，主管医生至，她身材娇小，口罩掩面，唯见双眸明澈。温和问诊，细致检查，予我慰藉。病人入院，实则将命交付医生，渴望从其处得知病因，求得关怀，觅得心安。

午后，胃镜预约单与检验管至。去年绞痛时，我已做过胃镜，深知其苦。此次更甚，窥镜未入，呕吐已作，恐惧涌上心头。强忍做完，次日方知无大碍，胃癌阴影方散。后续几日，核磁共振、B超等检查相继完成。结果出，诊断为：非萎缩性胃炎、胆囊结石、胆囊息肉病变、肝囊肿、前列腺增生。

手捧报告，忧心忡忡，问医生：“病因何在？”医生言：“或因胃，或因胆囊结石。”又建议切除胆囊。我询兄姊，皆为医者，权衡再三，终选保守治疗，出院服药，静观其变。

住院的第七日，友人执意前来探视。我本欲婉拒，称病无大碍，然推开门的刹那，却见数束鲜花在消毒水气息中摇曳生姿。他们带来的不仅是补品，更是人间烟火的温度。病榻之上，方知"朋友"二字重逾千钧——那是无需多言的守望，是黑暗隧道尽头的微光。

出院那日，我在结算窗口目睹了现代医疗的精密齿轮。电脑屏幕蓝光流转间，8371元的账单如一纸判决书。三张A4纸密布的收费代码，像极了生命被数字化拆解的密码。当护士轻描淡写提及"物价局定价"时，我忽然读懂了病患的集体失语：在这场以生命为筹码的交易里，谁又能讨价还价？

走廊尽头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十天光阴，恍若隔世。街市车流重新汹涌，商厦霓虹依旧闪烁，而我却成了格格不入的旁观者。那些被输液管切割的日夜，那些在病痛中辗转的呻吟，此刻都化作心头沉甸甸的铅块。我试图在归家路上放慢脚步，让身体与灵魂重新校准频率。

康德说"人是目的本身"，可在挂号单与收费单的流转中，生命被压缩成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当"救死扶伤"的匾额蒙尘，当"健康所系"的誓言失色，医患之间横亘的，只剩账单上跳动的红字。或许正如那则黑色幽默所言：医院是唯一能让亿万富翁和流浪汉享受同等服务的地方——因为你们都付不起。

回到家，我将账单压在相框下，让那些冰冷的数字成为警世钟。阳台上新抽的绿枝提醒着我：即便跑不过时间，也要跑过昨天的自己。当腹腔深处的隐痛再度来袭，我学会在深呼吸中与它共舞——那是生命写给我的密信，提醒着肉身凡胎的有限，也馈赠着继续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