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峰的雾是青鸟衔来的云锦信札,总在梅子泛青时洇开苍白的篆纹。山坳中的知青宿舍蜷缩在云雾深处,屋脊尖角吻衔着流岚,檐角风铃摇落的水珠,正一滴一滴数着1972年3月的春寒。
恍惚间,我又听见故居传来的私语。山峰被缥缈的雾霭萦绕,那雾霭像是从远古的幽梦中飘来,轻柔得如同婴儿的梦呓,细腻似少女脸颊上的薄纱,宛如天地间最温情的怀抱,将群峰裹进混沌初开的襁褓。赋予它静谧而神秘的气质,恰似一幅朦胧的山水画卷。
忽有云涛自谷底翻涌而起。乳色的潮水吞吐着太古的元气,顷刻间漫过竹篱与石径,在松针上结出晶莹的谶语。故居的剪影在雾海中载沉载浮,衣袂间抖落的不是尘埃,而是沉淀了半世纪的月光碎银。当视线被苍茫彻底吞没时,我终于读懂——这铺天盖地的白,原是天地正在挥毫,以雾为墨,将人间往事写成山巅永恒拈花的手势。
破晓前的雾最懂迂回。先漫过知青宿舍前坪球场石碾的齿痕,继而攀上茅草小屋斑驳的草壁,最后才敢贴着牛棚草垛游走,像在抚摸沉睡的岁月。当晨曦初露,东方的天空在地平线处被温柔地染上一抹绯红,山脊背后,一缕淡金色的光芒悄然透出,渐渐变得愈发红亮,如同燃烧的火焰,温暖而炽热。光线从密密匝匝的松针缝隙间倾泻而下,形成一束束粗细不一的光柱,它们宛如大自然灵动的画笔,轻轻在山坳间勾勒,将这片土地描绘成一幅精美的水墨画。这里既有山林的雄浑与壮美,又有溪流的灵动与活泼,还有那爬满葛藤的知青小屋,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宁静。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一方秘境。
正午的天光将远山煅成青瓷釉色,穹顶之上,几朵裹着羊脂边的积云正悄然隆起。它们浑圆如上古浮岛,以不可见的速度向西漂移,在蓝得发疼的天幕上拓印着迁徙的篆文。
暮雾最是缠绵。会裹着柴胡的药香钻进窗棂,将煤油灯晕染成毛月亮。账本上的工分开始游移,钢笔水在雾气里晕开,洇出远山形状的墨渍。值夜的狗吠声撞上雾墙,碎成几段,落在枕边竟成了断续的鼾声。
知青的那些年,思绪仿佛还停留在那雾气缭绕的万千姿态之中。依旧是那片苍翠的茅草坡,我倚锄而立,极目远眺。远处,天高云淡,海阔天空,山峰宛如一叶扁舟,在云海间轻轻飘曳,仿佛每一层山峦之间都相隔万里。从山顶俯瞰,五彩斑斓的云雾缭绕其间,映照出宛如巍峨而神圣城阙般的景象。
刹那间,狂风骤起,云雾如汹涌的海涛,奔腾翻涌。飞瀑如银河般直泻而下,白浪滔天,惊涛拍岸,似千军万马席卷群峰,气势磅礴,震撼人心。待微风轻拂,四方云雾渐渐散去,涓涓细流从群峰之间潺潺流过。此刻,人与雾仿佛融为一体,雾如影随形,若即若离。近处的云雾仿佛触手可及,我不禁想要掬起一捧,感受它的温柔与细腻,仿佛触摸到了岁月的肌肤。
这些年重访故地,总在廊下遇见旧雾。它们认得我的皱纹,会牵来一绺当年漏网的炊烟,替我系在霜鬓。茅草簌簌摇响时,恍惚又是知青收工踩着雾的脊梁走来,山涧旁哗哗的水声,淋湿了整个七十年代的黎明。
山风骤起,吹开雾的扉页。1973年的清明雨纷纷扬扬落下,打湿了晾在时光绳索上的解放鞋——原来,那些未曾启程的青春,始终在云雾深处深处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充满着生机与活力。
东山峰的雾,是我知青岁月里最忠实的伙伴。每天清晨出工,傍晚收工,或是返回山坳中的知青小屋,我总要穿过那片雾的世界。山窝里的清晨格外静谧,公鸡尚未打鸣,狗也静静地趴着,连茅草房都仿佛漂浮在雾的海洋之中。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连脚下的路都在摇晃。然而,青春的脚步却依然坚定,踏在这雾霭之中,每一步都仿佛奏响了生命的旋律。
在雾中行走,仿佛置身于梦幻的世界,周遭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距离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能凭借记忆中的路径,凭借直觉,小心翼翼地前行。雾中的景物如幻影般忽隐忽现,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坡,它们毫无预兆地出现,又瞬间被雾气吞没,只留下野鸡偶尔的叫声,打破这片寂静,更添一份神秘的氛围。
倘若在雾中迷失方向,我便只能依靠听觉来寻找归途。从细微的声音中辨认出熟悉的线索:哪条坡道上有小路,说话的是谁,那边窸窸窣窣的是什么。因为视线受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竖起了耳朵,场部的商店、通往知青点的小路、冒着炊烟的食堂、宿舍前的树、潺潺的小溪以及沟坎,它们似乎都在倾听,等待着被我从雾中认出。 雾,在我倾听它的时候,也在倾听我内心的叹息。大雾抹去了事物的界限,消融了时间与空间,青春仿佛在梦的奇境中漫游。在这片迷雾中,我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忘却一切烦恼。
我伫立在山坡上,脚下是起伏的山峦,远处是连绵的天际线。残留的雾气晶莹剔透,滴落在脸上,带来清新而青涩的气息。那种站在悬崖边被云雾环绕的洒脱感,正是知青岁月的独特情调与青春的旋律。我深深地被这种境界吸引,心驰神往,难以自拔。
雾气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宛如一幅缓缓展开的卷轴,令人眼前一亮。原本被雾气遮蔽的山峦逐渐清晰,山峰的轮廓愈发分明。层层叠叠的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显得庄严而壮美。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茅草重新展露真容,万亩茶园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欢呼着新的开始。整个世界仿佛在雾散的瞬间被重新唤醒,焕发出勃勃生机。
待雾霭流转至某个临界点,整座山便成了悬置的八音盒。风掠过万亩茶园的新芽,是知青的口风琴在云上试音;露珠滚落蕨类植物的蜷曲,像谁在拨弄月琴的冰弦。恍惚间听见自己十六岁的足音,正与四十年前的胶鞋印在泥泞小径上对位成二重奏。
朋友问我是否愿重访东山峰?思绪中隐现的峰峦,忽然明白:有些风景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换成了雾的形态,永远悬浮在我们的呼吸里。就像那些被云雾滋养的青春,即使岁月斑驳了容颜,依然在记忆深处保持着握锄挑担的姿势,等待某天雾散时,与穿越时光而来的自己猝然相认。
“是该回去看看云雾了。”山径上春雨新霁,料峭寒意沁入布衫褶皱。这倒像极东山峰的脾性,就像我那几年的知青生活,充满了人生的起伏与磨砺。跋涉过命运嶙峋的沟壑,仰望过星空般的孤独,掌心还留着岁月镌刻的苔痕。而最终托起踉跄步履的,除了咬碎牙关咽下的倔强,更有山谷里游弋的云絮。它们时而化作引路的帛带,时而凝成拭汗的素帕,在嶙峋处低语着前路微光。
四十年光阴不过山雾聚散之间。当登山鞋重新陷入记忆温热的泥土,苔衣斑驳的石阶漫起旧年潮湿,我看见云岫正在天际洇染水墨。那些被季风揉碎又重组的雾霭,多像时光窖藏的陈酿——封存着少年眼中流转的星河,浸染过青春脊梁沁出的盐霜,此刻正漫过苍翠的峰峦,将斑驳往事酿成绵长的回甘。
我侧耳倾听,山上的瀑布如白练般轰鸣而下,飞溅的水雾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架起一道绚丽的彩虹之门。环顾四周,满眼皆是翠绿,清新的气息在绿意中流淌。我贪婪地呼吸着这绿色的味道,将绿色紧紧拥入怀中,任由灵魂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翱翔,感受着雾所孕育的生命的奇迹。
岁月如歌,奏响青春的乐章。曾经知青居住的茅草屋、崎岖的山路、撅锄、茅镰刀、扦担,还有出工的羊肠小道,不断在眼前变换闪现。山魂将青春染成绿色的绒毯,铺盖在山坡上。茅草随风飘舞,拂过我的眼帘,留下一团团如雪的白絮漫天飞舞。七十年代的朝气与阳光,镌刻在知青们的脸上。或许,正是这如诗如画的云雾,让我深深眷恋,将青春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
如今,我们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成熟与世故,岁月的痕迹勾勒出人生的深度。一张照片、一个人物、一段故事,都化作一生的珍贵记忆,镶嵌在生命的长河中。
从泥市到南北镇,从往日的知青岁月到如今的老年休闲时光,东山峰的每一次变迁,山上建筑物的更替,从甜菜地到茶园的转变,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曾经的知青,曾经的农场职工,他们都是为梦想拼搏的勇士。这股拼搏的精神,是伟大的象征,是力量的源泉,值得我们永远敬仰。
这种崇敬之情,从过去一直延续到现在,当我们知青们重新魂归故里时,愈发深刻。罗曼·罗兰曾说过:“伟大的背后都是苦难。”岁月渐深,人心渐老,许多曾经难以置信的东西,如今都深信不疑,比如缘分,比如命运,比如轮回,比如因果。人,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之后,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改变思维方式。善良的穿透力,成为对人生最深刻的审美洞察。它不仅能穿透人生的长度,更能穿透人生的高度,让我们在回首往昔时,感受到那份坚韧与温暖的力量。
在平凡的世界里,知青、农场职工以及他们的农二代子弟,或许是一个极为渺小的群体。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他们甚至微不足道。然而,正是他们改天换地的意志、吃苦耐劳的品质以及逆众而行的付出,让我至今仍对东山峰的未来充满信心。
当心绪走过萌动的青春,穿过缭乱的风尘,漫步于天街和知青的老巢,我感受到一种宁静的悠然。无论是过去开垦的甜菜地,还是如今变成的万亩茶园,亦或是与山上茅草的亲切问候,这里都洋溢着岁月的气息。我厌倦了在都市中的漂泊,甘愿在这岁月的履印中静静沉浮。
如今,借助现代科技,我无需攀登山巅便能览尽峰壑万象。可当我站在秀峰宾馆前坪抱臂而立时,氤氲的雾气正悄然漫过山脊。那不是寻常的薄雾,而是天地间浑然一体的白霭。目之所及皆被柔白的纱幔笼罩,唯有躯体尚存轮廓,恍若独行于混沌初开的宇宙。这雾霭如同瑶池倾泻的云绡,又似织女遗落的鲛绡,时而凌空飘举,时而垂落人间,恰似当年知青们悬而未决的命运,在时代的罡风中浮沉。伸手挽雾,便有清冷的水汽凝结在发梢指尖,教人恍惚与云雾共生。
东山峰的雾色究竟有多绮丽,我难以描摹;那些盘桓心头的眷恋有多深重,我亦无法丈量。只知这场相遇本是个意外——它时而遁入虚无,时而聚成云海,在舒展与收拢间勾勒群山的骨骼,亦将经年心事熨成素笺上洇开的墨痕。
待到春深夏浅时,山雾依旧会漫过峰峦。我想待夜雾散尽时,定要沏一盏揉进月色与诗意的清茶,将往事的余温与山雾的魂魄,酿成岁月窖藏的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