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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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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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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跳舞吧

许多个夜晚,大桥下总会响起《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夜幕下,桥柱旁不到十平方米的阴影里,秦观、柳花随着乐曲翩翩起舞。过道里不时有人走过,有人被他们的舞姿吸引而驻足。他们的舞步随着音乐节奏快慢变化,音乐旋律跟着舞步强弱转化,两个人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演出。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有月亮、星星才是陪伴他们最长情、最忠实的观众。

驻足者被舞者的漠视而无趣,一小会儿就悻悻地离开。人们心里不免会留下不知滋味的困惑——他两是谁,为什么会在大桥下的黑暗中跳舞?其实,这些疑问对于秦观、柳花都不打紧,随着舞曲在夜空中热情的回荡,他们的舞步也像琴键一样在滑、转、进、退,一缕夜风从他们身边吹过,圆舞曲愉悦、轻快的旋律也被带到大桥周围的夜空之中。

这些年,大概率秦观或柳花不被家里的琐事羁绊,他们都会在傍晚相聚于大桥下。相聚的时间不用约定,只要秦观前脚到了,柳花立马跟着后脚就到。柳花曾心里琢磨,只要自己走早点、走快点,总会能一两次走在秦观的前面吧。但不管她心里如何算计努力,每一次到达大桥下,她总能看见秦观已经猫着腰在桥柱前面摆弄小茶几、小椅子。有一次,柳花还笑着问过秦观,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走在前面?秦观嘿嘿笑着说,他是随心而动。这和他们两人在大学时的每一次约会一样,都得是他这个做大哥的先到。从他们相识开始,秦观都以大哥自居,而柳花却更愿意称他哥哥。

每一次秦观、柳花来到大桥下,首先两个人随着舞曲跳舞。一曲完毕,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喝茶、说话。这段时间,柳花想用民歌伴舞,秦观就在网上下载十几首经典的陕北民歌——《赶牲灵》《兰花花》《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等等喜欢的民歌。其实,不管是什么调调,秦观、柳花两个人的舞步都能丝滑地在快慢间切换,他们似乎就是音乐的舞化者。每一首音乐,他们两个人总能用款款的舞步诠释出另一种状态和感觉,让目睹者在舞蹈中产生音乐之外的许多联想。

夜晚,大桥上华灯明朗,明亮的灯光让大桥下的通道越发夜色沉沉。秦观和柳花轻盈的舞步给与夜色中大桥下不一样的岁月,就像早晨在大桥下摇着彩纸扇、打着花纸伞跳秧歌的一伙大嫂,午间在这里练书法,唱秦腔听秦腔的大爷们一样,使大桥下小小一隅在岁月中拥有了不一样的岁月味道。

这座大桥算是渭河上沟通南北的第一座大桥。20世纪50年代建设。改革开放后,渭河南北的车辆行人见着天儿增加,为了方便车辆行人,90年代大桥被扩建。南北两端还增加了沟通东西的桥下通道。秦观、柳花是60年代初生人,70年代末,高考制度恢复后考进了省城的同一所大学,他们的命运从此就和国家改革开放的步伐紧密相连。有人说,他们这代人很幸运,赶上了好时候;也有人说,他们这代人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实验品。其实不管在么说,他们这代人的的确确是这个伟大时代的幸运儿,是创造者、奉献者,也是承受者、分享者。

二十一世纪初,渭河南岸一夜之间许多老旧民居被拆,接着几年就是一座座高楼、新小区赶着趟的建成。三四十年里,渭河南岸一片片、一块块的菜地、耕地都被从天南海北蜂拥进城的农民工种上了参差不齐的大楼,成了一个个时尚又现代化的生活小区。这些年,河边的湿地也被改造成绿色的公园,弯曲多彩的步道、一个个球场、健身场像积聚人气、传播欢乐的源头,成为附近小区居民休闲散步、聊天、锻炼的好去处。

秦观和柳花几年前在步道上邂逅,这些年,他们的曲折人生就在大桥下开始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新历程。几乎每天傍晚,他们都会来到大桥下。随着闪烁着红灯的小小播放器播出的音乐,他们开始翩翩起舞,一曲结束,两个人就相对而坐,喝茶聊天。似乎总是秦观在说,但并没有车轱辘话。他们每一次聊天都有一定的主题,不浪费每一次相聚的夜晚时光。

每一次,柳花习惯坐在秦观对面静静地听,心里跟着秦观的话复原着熟悉或模糊的场景,不明白就问上一两句话。夜色越来越沉,通道里的行人已经很少,两个人手里的保温杯中茶水都已经见底。秦观看着柳花说,回家吧!两个人起身,收拾东西,推着各自的电动车,走上大桥的引道,彼此相望一眼,柳花骑车向东,秦观上车朝西,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有时披一身月光,有时是一身雪霜。

四十多年前,秦观、柳花是省城一所知名大学的同学。高考制度恢复后,刚刚恢复人气的大学校园在每个星期天晚上都用一场热热闹闹的舞会为自己的学校庆生,也为有幸来此学习的莘莘学子们送上青春蓬勃的快乐。秦观、柳花在舞会上相识,几个星期下来他们就成了铁打的舞伴。

秦观的家在省城,父母是工人,姐姐下乡插队劳动,哥哥光荣参军戍边,姊妹三他年龄最小,中学毕业就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高考制度恢复后,他如愿考上了大学,被街坊邻居羡慕成人中龙凤。秦观人长的高大阳光帅气,为人也有些江湖气,是大学中文系一班大大小小三十多人的班长。他们班同学年龄大的人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妈,小的如他十七八九,风华正茂。柳花和秦观年纪相仿,她来此省城几百里路外的小县城,是理工班的一朵人见人爱的小班花。柳花的名字是母亲起的。母亲小时候上过中学,在县蔬菜门市上班。柳花出生之前,父母已经生了三个儿子,父母一心想要个小棉袄女儿,天随人愿,一个春天的早晨柳花呱呱坠地。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女儿,看着她粉嘟嘟的小脸蛋,望着窗外像雪花一样飘飞的柳絮对丈夫说,叫女儿柳花吧,让她像春天的柳花一样轻盈漂亮。

父亲认为孩子叫什么名都行,自己的大名小龙就是父母起的,有人说小龙是蛇,有人说小龙是大龙的儿子饕餮,几十年就这么被人叫着说着,日子跌跌撞撞的一路过来了,三个儿子长得个个优秀,想要个女儿也就有了。叫柳花就柳花吧,叫什么都是自己的女儿。

柳花中学毕业,遇上了国家改革开放,社会上百废待兴,也龙蛇混杂。许多地方的小青年、地痞流氓打架斗殴成风。柳花从小县城来省城上学的路上,目睹小青年成群结队在长途车上抢劫旅客钱财,国道沿途的车站上更有人明目张胆的上车搜客人的身。衬衣兜里揣着母亲用一块手帕包起来的十几元钱,让她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到陌生的省城上大学,她急需找一个能保护自己的男朋友。机缘巧合,在学校的周末舞会上,她认识了秦观,几支舞曲下来,她感觉高大帅气的秦观就是她心中妥妥的白马王子。

秦观算省城一隅的大哥大,不但人长的高大威猛,学习还特别优秀,街坊邻居常常把他当作自己孩子的楷模,婶婶嫂嫂们说,以后谁家的姑娘跟了秦观就享八辈子福了。秦观听见心里也乐滋滋的,心里也想着自己未来媳妇的美丽样子。第一次遇见乖巧美丽不土不潮的柳花就让秦观怦然心动。几个星期下来,他们两个人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校内校外,秦观的贴身保护,让柳花的小性格也像春天飞舞的柳花一样耀眼活泼。

岁月匆匆,他们四年的大学时光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毕业分配时,作为党员、班长,工人阶级的后代,秦观豪情满满地申请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工作。他被分配到了青海。柳花以优秀的学业被分配到省城的一家国营企业。从此,鸿雁传书成了他们彼此感情交流的唯一通道。

青海位于祖国的大西北,地理位置偏远,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80年代这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基础设施薄弱。秦观被分在青海海北自治州祁连县委机关工作。他在小城里租了一间民房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秦观和柳花之间的一封信会有几个月或更长时间在路途中辗转,有时还会杳无音信。

柳花工作的省城电器厂,几乎是男人的决力场,“狼多肉少”,许多男青工对有知识还漂亮美丽的柳花都一个个存在幻想。几次下班途中,她被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提着录音机的青年尾随、打口哨,有些大胆还对她动手纠缠她。这让本就胆小怕事的柳花惶惶不可终日。她心里明白,她的秦观哥哥远在天边再也不能像大学时处处护自己周全。她心里一次次埋怨秦观不告诉她就选择了青海,她写信告诉秦观要去青海工作,秦观来信说自己工作的地方才是纯男人的战场。没有办法,柳花就一天天在惊扰中胆颤心惊的生活。每天两点一线,从宿舍到办公室,她不敢一个人上街。超远的时空和感情寂寞,让她的性格越来越孤僻。两年后,经单位领导介绍,她和省机关干部王中人谈婚论嫁,不久就结婚成家了。

秦观在青海的祁连县度过近十年的时光,后因身体原因从青海调到四川成都工作。在成都,他和机关一位大龄女青年江燕结婚。一年后,他们生育一女,名元霞,希望女儿像朝霞一样灿烂明媚照亮他们一家的生活。女儿上中学后自己改名远霞。几年后,女儿从北京一所知名大学毕业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留学,后来又定居了美国,真正成了他们夫妻远望天边的一抹霞光了。

二十多年后,为了照顾退休后多病缠身的父母,秦观从成都调回关中省城的老家工作。退休后,老家的旧房子在旧城改造中被拆,为了父母能安心养病,秦观在生态环境优美的渭河畔购得一套大三室两厅的房子。早晚上有空,秦观和老伴江燕去附近的广场跳舞。广场舞是独舞,这也刚好符合秦观多年跳舞时的嗜好。虽然在歌舞之乡的青海工作多年,但秦观多年都保持一个人独舞的习惯。

前两年,柳花从省城电器公司高级工的任上退休居家。在省机关当处长的老伴王中人,退休后不习惯“门前车马稀”的日子,在家郁郁寡欢了几年就病逝了。她唯一的女儿从英国留学回国后在上海工作生活。前些年,为了帮助女儿在上海买房,夫妻两动用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夫妻两为此吵过闹过,她也打电话和女儿掰扯过。丈夫去世后,母女一年少有的一两次相聚,因距离、时间等诸多因素,感情也不冷不热。

多年来,为了照顾年迈的母亲,柳花和四个兄弟一起分担照顾年迈的老母。柳花上中学时,父亲因故去世。80年代,县蔬菜门市解散后,母亲一个人早起晚睡,靠着做咸菜卖咸菜供他们几个兄妹上学。她和三个哥哥先后考上了大学,弟弟参军后在部队转干。一家人从此分别生活在东南西北几个城市。多少年了,母亲就像候鸟一样在他们兄妹之间来来去去,最初为他们一个个照顾孩子,年龄大了,他们兄妹又轮流照顾老母。

对于母亲,柳花不光有母女情,她还有还债的心里。有一次她和母亲说起家里的往事,母亲回忆起她曾经一个人拉着笨重的架子车去郊区的菜地买菜,晚上腌菜,早上到大街小巷吆喝卖菜。说到最后,母亲低着头嚅嗫说了句:“太难了!”泪水在她昏黄的眼中打转。

看着母亲满皱纹的脸上悲催神情让柳花一下子心里发痛。她从此发誓,要用自己的后半生回报老母的养育之恩,让老母快快乐乐的过好每一天。她对兄弟几个说了,自己一个人在家,就让老母和她做个伴吧。

新世纪,渭河上一座座连接南北的大桥鲜亮登场。为了体现新意,人们变着法儿给大桥的护栏上种草、种花、种菜,加装射灯,改变桥上路灯和灯柱的式样,或变着法在大桥上挂灯笼、灯箱广告、城市标识等等。只有大桥下如同艺术大师 的“留白”一样永远黑着,或是让路人经过时能瞬间记住夜晚的颜色,不忘在华灯璀璨的日子也偶尔会有一段不期而遇的漆黑夜路要走。

大桥不远处的渭水在夜深人静时哗哗啦啦个不停。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影响秦观、柳花桥下相聚的心情。只要有时间,每天傍晚,他们都会来大桥下跳舞、谈心。

一曲过后,两个人坐下来谈话。水杯从秦观手里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想喝了,或者秦观想听听柳花的发言,他端起来喝一口,很响、很香的样子。然后,就听见柳花说一句两句,话不多,像注释、像标点符号、也像引子。秦观说话很从容,他滔滔不绝,柳花也像几十年前的小姑娘一样耐心的听。对于柳花,她秦观哥哥的话每一句她都爱听,听不够。

多少个夜晚,大桥下夜色中的小播放器小小红灯一闪一闪,秦观、柳花两个人的影子让人有点鬼魅感。这段时间,秦观爱说老伴江燕,她的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严重,她几乎忘记所有人,包括她在美国的女儿远霞。但她认得来家里的女人,老秦找的女保姆她一律都很排斥。

柳花的丈夫去世后,女儿也曾邀请她去上海暂住。她想起为了给女儿在上海买房,心里就十分别扭。她没有去上海,她愿意和老母一起生活。为了照顾老母,柳花卖了省城的老房子,在渭河畔买了一套一楼带小院的房子,她见天陪着母亲在小院种菜、做咸菜,聊天、晒太阳,心里似乎有了少许的慰藉。这些年,为了照顾母亲,她和老母亲朝夕相伴。晚上,老母爱静静地看秦腔剧,她就来大桥下和秦观跳舞,听秦观说话。

在青海那些年,秦观说他去过草原、雪山、盐湖、牧场,祁连山的四季美景安抚了他的寂寞孤独。多年的高原生活,让他的身体也有了许多隐疾。这些年,秦观一个人伺候生病的妻子常常让他腰酸背痛。他开始找了一个年轻有力气的保姆帮忙,可是妻子发脾气,一次次赶走保姆。家里的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换成年龄大的,妻子还是生气、发脾气。不得已,只有每天傍晚妻子睡觉休息后,他才能出门溜达一会。他心里说是给自己每天一次放风的机会。

几年前,一次傍晚出门放风时,秦观遇上一个人在河边公园溜达的大学同学、前女友柳花。三四十年不见面了,不期而遇让他们彼此有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两个人默默地相对,就像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大学时光的美好记忆像电影一样在他们的眼前上演。

柳花眼前的秦观还是那样伟岸高大,一身运动衣依然干练潇洒,虽然脸膛粗糙不再白皙了,但他眉眼间透着的热辣和英气她能感觉到。秦观眼中的柳花也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米色的上衣、浅卡其色的裤子、棕色的皮鞋,温柔恬静、优雅知性的性格,都和记忆一样样的。

夕阳终于落下了远处的西山,傍晚像完成了心愿一样痛快地把时光手把手交付给了夜晚。华灯初上,渭河湿地公园为人们打开又一个夜晚最美的时光。秦观走在前面,柳花跟随在后面,和当年他们漫步在大学校园一样。几年前,秦观听人说过柳花的老伴去世了,柳花也知道秦观退休后到处为妻子治病找保姆,只有他们能在渭河南岸相遇谁也没有想到。

公园的一个小广场上,一大群人在灯光下正随着劲爆的音乐跳广场舞,几个孩子大声喊着骑单车在人群边飞驰,场边的一排运动器械上,大人孩子像猴子一样做着各种锻炼。绿地中,一个个被钢丝网围挡的球场上打篮球、打羽毛球、打乒乓球、踢足球的人群不时的大喊或欢笑释放着他们的快乐,彩色塑胶步道上散步、遛娃、遛狗的人们是公园夜晚最惬意的一个个群体。秦观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柳花,他曾经孤单寂寞的心在夜色中变暖变柔,他有点怀疑,这真是他曾经夜思梦想的女人吗,是他几十年前深深地爱过的女孩吗,是那个笑着喊着闹着让他背着爬古城墙、登大雁塔的女孩吗,是那个和他一起在大麦市街晃荡一整天,吃完东家吃西家的女孩吗?

秦观用手捞捞被夜风吹起的头发,想梳理安抚一下自己激动恍惚的心绪。

柳花跟着秦观,周围的人群景物没有分散她此刻的心。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秦观,仔细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身子骨也比从前单薄了些,她心里既高兴又迷糊,这真是自己的秦哥哥吗,是那个曾经处处罩着她让着她,为她在自习室占座位的大哥吗,是那个从来都没有从自己心里走开过的大哥吗?

在大桥下,秦观站住了,他深情地看着柳花并伸出他的手臂,“我们跳舞吧!”柳花一下子醒过神来,就像从混沌中看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光,也她一下子找到了迷失的方向。柳花激动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像当年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在大学的晚会上相遇,秦观依然绅士而潇洒,柳花羞怯而美丽。他们相拥在一起,伴着远处飘来的音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流畅欢快熟悉的舞步在倾诉他们彼此的心声。默契的舞步、熟悉的味道,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柳花的头轻轻地枕着秦观的肩膀上,一缕夜风从桥下吹过,吹落了她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在了秦观的衣衫上。

秦的手机响了,是家里保姆打来的,他的爱人江燕醒来后又在家里生气、砸东西,还要赶保姆离开她家。秦观的老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几乎忘记所有的亲人,但她认得女人,她不愿让任何一个女人待在自己的家里。

这段时间,江燕的阿尔茨海默症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秦观白天一步都不能离开她。儿女从大洋彼岸打来视频电话,用美式腔调喊她妈咪,说自己是远霞,霞霞!秦观让江燕和女儿说话,江燕很鄙夷的眺了一眼手机屏,然后迅速扭头,似乎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叫远霞、霞霞的女儿,她只是一个自己不愿看见的女人而已。

夜幕下的大桥下,秦观和柳花一起讲了许多他们的故事。多少年不见面,他们讲过了一千零一夜,还要讲下一个一千零一夜。这些年,除过柳花的母亲生病住院,或秦观的妻子住院就医,其它时间,不管风雨,他们两个人都会在傍晚,相聚在这座不算古老的大桥下,这是他们相遇后最在乎的一段段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秦观对柳花说,我们过去的时光都奉献给了国家,交给了我们的事业,给了家人、孩子,如今,只有夜色中这大桥的时光才真真正正地属于他们两个人。

有一次,柳花问秦观为什么不告诉她就赴青海工作,秦观说,他怕自己面对柳花下不了决心。作为党员、一班之长,他必须带头去最艰苦的地方。另一层原因,是源于自己小时候一个美好的梦想。有年年关,下班回家的父亲从新华书店买了四条屏有关青海祁连山春夏秋冬景色的年画。画面清新的油墨香和祁连山四季景色一下子点燃了他游历祁连山的梦想。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一个人静静地欣赏家里墙壁上的祁连山四季图,心思也跟着画面在山水间神游。年画上春天的祁连山,高耸的群山下河水奔流,碧蓝的天空飞着回归的人字燕队,梯田里头顶五颜六色头巾的妇女们也排着燕阵在劳作,让人似乎能听到祁连山春天的声音;夏天,青海湖水和天空一样的澄澈明净,水天之间是白雪皑皑的雪山;秋天的祁连山下,雪水滋润的草原上草木葱茏,绵羊、驹俐羊群、牛群如移动的云朵,奔腾的马群似乎能听到狂风一样得得的马蹄声;冬天的祁连山,北国风光,天地苍茫,雪山、冰川像伫立在雪野上睡眠的巨人,平静而安详。就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祁连山心存向往,心想着能有机会去祁连山,看山看水逛草原,最好能骑上马在草原上奔驰一番。

秦观说,这些年,回想起自己几十年走过的路,心里最惦记的地方还是青海、还是连绵的祁连山。那里的人和雪山、湖水、草原都拥有一种自然纯朴和美。有一次他们几个人骑马穿过夏日塔拉草原去放牧场做调研,由于牧群转场,他们在草原上,骑马走了几个小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突然,一个人从远处策马而来,等到近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里去?他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指着天边说:“从那里来,到那边去!”说着话,人和马已经跑的不见踪影。

秦观对柳花笑着说,毕业后来到祁连县,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愿望。不管环境艰苦,高反如何折磨,他都愿意在祁连山的怀抱中一心一意地工作。当他知道柳花和别人结婚后,他终于明白实现这个愿望的巨大付出。他最后的一点豪情也是在接到柳花结婚的书信后彻底化为乌有了。他几天时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虚弱的身心,严重的高反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到了分离的边沿。

老书记彭华得知他的情况后提着几个宝贝的红苹果来看他。老书记坐在他的床前摸了一下他的头,感觉他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几天没有吃饭身体虚弱加上长期的高反不适。老书记对他说,秦观啊!你可是我佩服的一个有知识的男子汉呀,是条汉子就要学会承担,学会为家人朋友着想。你好好想想,祁连县和你的老家关中有两千多公里的距离,山重水复的,你是想让你爱的人与你自己一起来这里吃苦呢,还是希望她能更幸福更好的生活呢!你想明白了,心里的疙瘩自然就解开了。

看着他不吭声默默流泪,老书记接着说,说实话,我想你一定会在心里为自己爱的人祝福,祝福她能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老书记说着话,给自己点了一棵自卷的烟卷,喷出一口烟,他看见秦观租住老乡的小院中一群鸡叫唤着跑过。他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对爱情咋理解么,我的理解爱情不是鸡踏蛋,扑棱几下就算完。最主要的是和自己爱的人在日子中的彼此陪伴。生活中的头痛脑热,许许多多的麻烦事要相互帮助体谅才能解决么。你和女友一个东、一个西,相隔几千里地,一年半载都见不上个面,你说说,就算你们能结婚,生活中谁能帮上谁呢,日子还咋过吗!

老书记看他不再流泪了,就知道他听进去了。他接着说,哎!谁没有青春过,但过去的、昨天的青春是人年轻时的年龄和人生经历么,只有今天,面前实实在在的日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必须要有明确的生活态度。

老书记说,就说我们这些当兵打仗的,也是十几岁二十几岁最青春的年纪告别了家人亲人,天南海北的打仗,有的人死了,有的人伤了残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健康的人,国家让我们来大西北,让我们在这里工作生活。当初,我也抱怨,但最后我想明白了,这些地方虽然艰苦,但它属于我们的祖国,是自己和许多战友流血流汗打下了的,国家要搞建设,总得有人来这里,你不想来他也不想来,哪谁来呢!一句话,既然自己选择来了,就得干出个样儿来,让这里的人和后来的人不再像我们自己一样吃苦。老书记最后说,秦观你好好想想啊,你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吗!

老书记的话打开了他的心结。第二天,他开始工作。作为县委研究室的青年骨干分子,他的工作是负责为领导起草文稿,提供政策研究与建议,为领导提供工作和决策上的参考。为了提高工作质量,他一次次下基层调研县域经济、文化、教育、医疗等等县上主要工作发展中的问题,为领导决策提供科学参考,得到老书记和县上领导的多次表扬。一些有前瞻性的牧区环境保护和发展意见还得到领导肯定,被北海州自治区下发各地研究学习。他还常常和同志们去基层单位,去老百姓的家里,去牧民的帐篷走访了解情况。多年的奔波,使他的高反症越来越严重,他的鼻子经常半夜流血,双手指甲也严重变形。有一次,他去牧区调研,几天时间跑了许多个地方。由于多天的劳累,严重的高反让他陷入昏迷,这一次差一点让他失去了生命。老书记心疼他,和自己当年部队的老领导的联系,让秦观去成都看病,并帮助秦观调动到成都工作。

秦观到成都工作后,领导找秦观谈话,两人说起秦观的老书记彭华,领导说,彭华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对你很器重,他小子自己儿女想来成都工作,都从来没有给我这个老领导打过一次电话,写信也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

在成都工作的二十多年里,秦观从科员升到科长,再到处长。每一年,他都要抽空回一次青海看望自己的老书记。他用自己优异的工作成绩报答老书记的关怀。

秦观的父母退休后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为了照顾父母,秦观申请回关中老家工作。前些年,父母相继去世。妻子退休后又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这些年,照顾妻子成了他每天的主要工作。这些天,爱人江燕病情越来越重,她几乎认不清任何人了,一天都是昏沉沉地睡觉,呼吸也越来越微弱。秦观不在身边时,保姆会偷偷地将手放在江燕的鼻子前,她害怕江燕会不知不觉中死掉了。

秦观也感觉妻子江燕的日子不多了,他和国外的女儿远霞通电话,想让女儿回家陪陪她的母亲,远霞说她要先安排好自己的工作,一时很难走开。女儿还说,她回家想给母亲做洗礼,让母亲去世后能在天国里永享幸福。

父女通话不欢而散。爱人江燕也没有等来女儿的洗礼,她的人生在一个深冬的傍晚走到了终点。

安葬了妻子,秦观一个人在家里静静地躺了几天,他的身心也慢慢地走出疲惫。看着窗外冬日的暖阳,听到不远处的鞭炮声,他闻到了新年的味道,想起一家人已不得团圆,不由得两行泪水落下。

妻子江燕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走了,被她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远霞到最后都没有和她见上一面。秦观觉得如果自己答应女儿为母亲做洗礼,说不定她会马上回来,这样不管妻子去世后能否升入天国,至少她们母女能见上最后一面。

唉!逝者已矣!但愿妻子能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的折磨。秦观在心里默默祝愿。

在夕阳的余晖中,秦观来到大桥下,他看见在那里等待自己的柳花。他们开始跳舞,他们的舞步变得轻盈了。他们心里明白,和今天不一样,过去的一个个夜晚他们是带着锁链在舞蹈。

一年后,柳花的母亲也去世了。老人家是在夜晚睡梦中安然去世的。

柳花和兄弟几个安葬了母亲。秦观要柳花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柳花对秦观说,她想去看看祁连山。秦观变卖了自己的房产,购买了一台房车。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他们开车经过大桥,心里默默地感谢这些年大桥给予他们一个个幸福的夜晚。车子沿着312国道一路西行,沿途他们看风景、吃美食,当车子穿越祁连山时,秦观竟然没有高反的感觉。他笑着对身边乐呵呵的柳花说,实践证明自己当年一个人来青海的决定是错误的。如果当年和柳花一起来青海,估计他就不会有高反了,他们也会永远地生活在这片有梦的热土上。

车窗外,祁连山蜿蜒,蓝天白云下,一行大雁在东风中回归,秦观、柳花幸福的欢笑声在轻风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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