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现代化的城市中已经有三四十年的时间了,每一次回故土老寨子村,我都会去村中的土城上走走看看。近些年来,我感觉土城和老寨子村一样,越来越寂寞了。每一次走在土城上,我都会触景生情,眼前总会浮现小时候和一群小伙伴,在土城上爬上跑下,曾经那喊喊叫叫、有哭有笑的打闹玩耍的情景,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在五十多年前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我们一群孩子在土城上疯跑呐喊,不但愉悦了我们一群不知日子艰难为何滋味的小孩子,也让这座古老的土城焕发出了生机,让艰难中奋起的老寨子村人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清末民初,位于黄土高原中西部褶皱中的老寨子村,和周围的许多村庄一样,都有一座躲避土匪强盗的土城。土城或以土筑四面合围的高墙,或临沟凭险修筑土城堡,能在遭受匪患时保障村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老寨子村的土城是凭借东、西、南三面临深沟天险,只有北面与土塬以狭窄小径相连接的山丘而建。土城凭借山丘造型,上窄下宽,上下分三层,底层和中层修建有彼此相邻的土窑洞,供村人在躲避匪患时歇息生活。土城的唯一通道设在东北方,人们入城前先下北边和塬相连接的山坡,接着沿向东临崖壁的一条一二百米长的小道抵达土城下,由东北向门洞进入瓮城,然后方可登城。土城每一层都有二三十米高,院子边沿以黄土筑高墙,高墙和院子间有土台基,方便人们观察和防御匪人时自由上下。
小时候在土城头上玩耍,小伙伴在草丛中捡到过生锈的子弹壳,说明土城在过去刀光剑影的岁月中,不但经历过冷兵器的弓箭、刀、剑、斧钺,也听到过热兵器长枪短炮的轰鸣。
老寨子村解放后,土城的防御功能丧失。几十年间,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土城的瓮城有一部分已经塌陷。土城上下院子也被生产队作为农田耕种,只有一孔孔被废弃的土窑洞像眼睛一样默默地注视着外面的世界。土城顶上最北端的城头是整个土城的最高处,地形狭窄且高高仰起,这里城墙低矮坚固,是守城时用来观察瞭望或防御指挥的地方。土城东、西方临深沟,几十丈高的陡峭的悬崖下,都有山泉水淙淙流淌;土城南端高大厚实的城墙下是一面很长的山坡,村人称麻地坡。老人说山坡上以前没有树木,防止匪人利用树木放火烧城。山坡只种苘麻,半山坡有碗口粗的泉水,每年深秋割苘麻用山泉水淹置十天半个月后剥苘麻皮制作麻绳、麻线,供人们生活之用。
小时候环视土城,感觉土城像极了一只警觉的老鹰。
在那个艰难的日子里,我和一群四五岁左右的小伙伴几乎天天爬土城捉迷藏玩耍、寻找野菜充饥,记忆中古老的土城是陪伴我们一群小孩成长的最好去处。
老寨子村受自然环境所限,栖身于沟壑与破碎的土塬之中。村上人祖祖辈辈围着沟壑与土塬相连接的边缘挖窑洞居住生活,这样的生活经历似乎和北京的山顶洞人、陕西蓝田人差不多,生活方式估计也只能以采摘和狩猎为主。虽然,这里的沟壑中处处有泉水,但山谷的溪水中没有鱼虾,所以,我们的祖先们也不可能像山顶洞人一样下河摸鱼生活。
社会发展了五六十万年到百十万年,老寨子村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和锻造,发展来到我们这代人童年的时候,采食野菜野果、打猎这种人类穿着树叶散着头发的最原始生活方式依然是我们一群小孩子能喂饱自己胃的主要方式。那段年月,家里的大人几乎每天都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所有人家里几乎没有能喂饱胃的食物,就算有少许些吃食,也是全家人活命的最基本食物,为了防备饿红眼的老鼠,也是为了防备家里一群总也吃不饱的孩子,剩馍剩饭统统被放置在一个竹笼中,被大人们用铁丝高高地系在窑脊的钩子上,老鼠闻着味吃不着,四五岁的孩子也根本够不着。
孩子们饿的心里发慌了,一群群孩子就像流浪狗一样三五成群地汇聚在沟壑或土城上,孩子们很小就学会在草坡树丛中寻找能吃的任何东西。一年春夏秋冬,我和小伙伴在土城上觅食充饥,土城也如同一个慷慨且丰富巨大的百宝箱,每一天总有可以安慰我们一群毛孩子咕咕饥肠的东西。
春天草长莺飞,随着天气转暖,土城的山坡地畔绿草葳蕤,能吃的东西遍地都是。山坡洋槐树上一嘟噜一嘟噜香喷喷的洋槐花、榆树上一串串绿闪闪的榆钱钱,还有刚刚冒钻出花骨朵招蜂引蝶的小酸杏、毛桃、酸枣,以及满山坡翠绿的麻蒿蒿、蒲公英,和许多都叫不上名的野草草茎、草根都是最香甜的美味,也是那个年月小伙伴们和家人安度春荒最好的食材。
和春天相比,夏天土城上的吃食更有了质感,虽然桃子、酸杏、枣子、柿子都还半生不熟,但果汁比春天更丰富、果肉更厚实了许多。我们一群饥肠辘辘的孩子,根本也等不到这些野果子成熟,一颗颗半黄半绿的杏子脆生生的能酸掉我们的小乳牙,落在地上的野果子、软柿子酸中带甜,有些甜比酸多一点儿,这些果子都能让小伙伴暂时忘记饥饿。这时候,山崖边上随着夏风荡悠的野桃子满身绒毛还未褪去,大伙儿叫它桃斑斑,它像一颗颗青色的泪滴,要等到秋天才能成熟。大伙儿站在崖边用树枝打、用土疙瘩砸,几个胆大攀爬能力强的小伙伴爬下山崖捡拾被打落在草丛中的毛桃,然后,大伙儿坐在土城墙下在炎热的阳光下一起分享。小伙伴像一群猴子一样呲牙裂嘴一颗颗的咬食野果,野果的酸甜、青涩中的苦甜像一缕风一样旋着滑进每个人的腹中,酸、甜、涩、苦的滋味让每个人的口腔顿时麻木。吃饱了,喝几口山泉水,带一些野果给家里的姊妹分享,背一筐满满当当的野菜回家,野菜也是年月家家户户主要的食粮。
秋天,土城崖边上那些没有被我们打落的野果成熟了,红的野果,黄橙橙的柿子,黄中带红的山桃,被温热的秋风晃悠成了醉汉,哔哩吧啦就掉落在崖下的草丛中。每天早上,小伙伴都会在土城边的山坡草丛中捡到许多甜丝丝的落果。秋天,老寨子村家家户户都有能饱腹的吃食,自然,土城上的野果野菜也成了大伙儿一种小资生活的小野餐。这段时间,土城上能吃的东西也多,大伙儿常常在山泉边用泉水烧煮野菜野果吃。
故乡的冬天很漫长,落雪后,土城上的西北风天天呼呼地刮个不停。在冬日昏黄清冷的月光下,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土城头上,一只猫头鹰单调的叫声,让老寨子村的老人讨厌嫌弃。听大人说,城头的猫头鹰会在每个冬天唤走村上几个老人的性命。
冬天的土城顶上很冷,大伙儿常常汇聚在土城的二层,这里的破窑洞中有许多鸟窝。掏崖缝隙中的鸟蛋,用弹弓打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的小麻雀,刨田里社员没有挖干净的小土豆,然后,躲在窑洞用火烤。这段时间野餐有荤有素,闻到了香味,大伙儿都哈喇子直流。不管生熟一阵生吞活剥,一个个如饿死鬼转世似的吃得津津有味。在大雪天,大伙儿看着窑洞外漫天飞雪,围着火堆吃着荤素都有的食物的满足,让伙伴们一个个乐不思归。有时候,大伙儿能在土城上玩到月明星稀。大冬天,家里的大人们晚上九十点才可能回家,全队的社员都在利用冬天农闲挑灯兴修水利,没有人会顾及到一群天天以土城为家的孩子。
在冬天,土城上唯一的野果是崖畔上的荆棘丛中的一种野酸枣,酸枣在春天是亮晶晶的青绿色,酸甜可口;到了冬天酸枣全身变成了深红色,酸中带甜,比春天更酸了,大伙儿在冬天也最惦记这口味道。有人想法设法从荆棘丛摘下几颗来,大伙儿你一颗他一颗,不为饱腹,就为了品赏这口无一言表的滋味。
那个年月,土城上野菜野果酸辣苦涩甜的滋味,不但是老寨子村艰难岁月中人们生活的感受,也是我们一群孩子成长中的人生体验和经历。小伙伴中有两兄弟,他们家和我们许多人的家庭不同,他们的父亲是工人,家里能隔三岔五吃上一顿好饭。有年初春,土城上的野草才发芽,大伙儿饿着肚子在土城上东奔西跑辛苦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多少吃食,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大家只好有气无力各回各家。我路过他们兄弟的家门,他们邀我去家里玩。刚进家门,哥哥从厨房端来半碗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弟弟说这是他们家人午饭吃剩的。兄弟两让我吃。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兄弟请我吃的那几个饺子的香甜新鲜味道。中学毕业后,我上了大学,他们两兄弟也参加了工作。他们父亲退休前因病去世,不久,他们兄弟中的哥哥也因病英年早逝。每每想起这位儿时的伙伴,仍然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痛。
小时候的那个年月,国家很困难,老百姓也很穷,老寨子村里像我这样四五岁,还没有到上学年纪的男孩子,一年四季都聚在三面环沟的土城上追逐玩耍,找寻野菜野果充饥。这也是大伙儿的开悟阶段。记得我和小伙伴第一次目睹埋葬去世老人的情景,大伙儿心里充满悲伤和害怕。在土城上,大伙儿从埋葬去世老人,说到有一如果自己死了,有人说人在棺材中会心急,在土中难以呼吸,有人说可以使劲用脚踹棺材盖,有人说用双手刨墓坑的黄土。总之,大伙儿都害怕自己死了被放在棺材中,被埋在土里。
天黑了,大伙儿一个个心事重重地离开土城回家。那天在土城上也没有人愿意找吃食,咕咕叫的饥肠也改变不了大家难受的心情。回到家,我依然没有忘记心里的恐惧难过,一个人默默哭泣,奶奶问我为什么哭,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奶奶只好送我到父母的屋子,在田里劳累一天的父母也问不清我哭泣的原因,父亲烦心我的哭哭啼啼,就一把推我出了屋门。夜里,我哭着睡着在了奶奶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小伙伴又早早地聚在土城上,大家已经忘记昨天讨论死亡的不快,饥饿像小猫一样抓扯着每个人的胃。大伙儿纷纷在土城上寻找能充饥的野果野菜,毕竟填饱每个人小小的胃才是能活下来的第一要务。
那个年月,小伙伴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感冒。在土城上玩耍,有人发烧头痛难受满脸通红,大伙儿就让他靠在土城墙上静静地躺一会儿,等大家找到好吃的,让他多吃点野菜野果,多喝点山泉水。殊不知,旻旻之中,就是那些不知名的野菜、野果和清澈的泉水为小伙伴医治了病痛。
前几天,我在手机朋友圈看到有人发了一个关于中草药材的资料。我仔细看过,发现有许多都是我们小时候在故乡的土城上见过吃过的不知名的小草。野生山药、茵陈、麦冬、土大黄、蛇莓、土黄芪、飞廉、寻骨风、蒺藜、蛤蟆草、泽漆、丹参、板蓝根、飞蓬草、蓖麻、马齿苋、地锦草、南刺头、漏芦、香附、霜桑叶、丹参、苘麻、天丁等等,它们一个个都有极高的药用价值。
小时候充饥的野草野果在填饱我们胃的同时,也为我们治疗了病痛。只有偶尔不注意被山野的天丁挂破衣衫,被草丛中的蒺藜穿透布鞋底刺伤脚掌,我们才会咧嘴哭喊,土城周围的沟壑也一声声地迎合着,像为我们叫不平,更像在用悠悠的回声安慰我们这群莽撞的少年郎在成长的路上要学会坚强。
如今,家乡的土城上已很久没有孩子们来玩耍了。矗立在沟壑之中的古老土城,经过累年的风雨冲刷,岁月侵蚀,已经坍塌的没有了城的样子,在岁月中也被新一代老寨子村的人们所忘记,但我每一次攀爬上土城,心里依然能感觉到古老土城的温热和可亲。
从去年开始,老寨子村办了百十年的小学已经没有孩子们来上学了。这座全村人集资建设的三层楼校舍从此再也没有了孩子们朗朗的晨读之声,孩子们都跟随父母进城读书了。二十多年前的老寨子村,在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后刚刚脱困,粮食能自给,靠多种经营有了余钱,几年时间,各家各户在塬上建了砖瓦房,永远地搬离了沟畔上祖辈世代居住的窑洞。为了孩子,村上集资建新校舍。乡亲们拆除旧的土坯教室,全村三千多口人你一百,他五百,人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从来没有上过脚手架的人也大着胆子上了,楼房建设中有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断了肋骨,有人为了建校赶工期受累生病,但校舍建设没有停止。全村人鼓着一口气,要给自己的娃建像城里娃一样的校舍。教室建成后,人们又将原来的土操场硬化建成橡胶球场。学校停办后,有客商想拆除校舍建楼房办公司,被村上的老人们挡住了。在老人们的心里,学校是老寨子村的文脉,他们依然盼望着能有一天老寨子村的孩子们还来上学。
今天的老寨子村和四五十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栋栋小楼、家家户户的小车,但和繁华便捷的城市相比老寨子村还有大的差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今,老寨子村的孩子们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这也算老寨村人幸福中的烦恼。保留村上的小学,就如同当年人们保留土城一样,也是记忆中的乡愁。留下学校,会让曾在这里学习后远行的儿女们在回望时不会空虚和怅惘!
故乡,有人会离开,有人也会回归。“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千年感慨,可能是因为人,或物,也可能是感情中一段浓的化不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