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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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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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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 东风

晚上十点十分,立春趁着老寨子村夜色中还未散尽的檀香味儿悄然而至。从立春开始,老寨子村又一季春天到来了。对于赵老汉和一群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人儿来说,立春如同孕妇第一次听到了胎动,一个个心里充满了喜悦与期待。

立春后的第一个早晨,老寨子村的天气乍暖还寒。黎明开始,风就一遍遍鼓荡着老寨子村人家的窗户,鸟儿也亮着嗓门在枝头上唱歌。这边树丛中一唱,哪儿树枝上一和,这些不知道昨晚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小鸟,用它们婉转的歌喉向老寨子村人宣告春天的回归。

赵老汉正背搭着手在桃花源中散步,眼前飘荡的桃花雨让他如沐春风。昨天晚上他梦见了一树树苹果花、杏花、桃花。窗棂的鼓荡声把他惊醒,窗外小鸟啼鸣清脆婉转,赵老汉立马起床。他喝了一壶醒神暖胃的罐罐茶,吃了老伴昨晚给他准备的芝麻酥饼,看到屋外天已大亮,就戴上帽子出屋开始打扫庭院。这是赵老汉多少年来的早课。他常说自己早上打扫庭院和城市老人们跳广场舞、打太极、练习八段锦的路数有异曲同工之效。

院外的大道上有了车辆行人的响动声,赵老汉也佩挂整齐走出大门,背搭着双手蹒跚着向坳中自家的“一亩三分”果园而去。

半道上,赵老汉碰到了村东头的李老汉。李老汉身穿黄色棉大衣,头顶的棉帽扇儿像猪八戒的两个大耳朵呼呼啦啦地在风中摇摆,他正开着一辆红色的三轮车,叮叮咚咚地由村东向西奔来。

三轮车在赵老汉跟前停住,李老汉哈哈笑着拱手向赵老汉祝贺新年。赵老汉也笑着对李老汉拱手问好:“新年好!您这都平平安安地过来了,不好好在家待着享福,一大清早开车急急慌慌干啥去!”

“兄弟哪有您老哥的福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儿子弄大钱、孙子做大官。我这年是过来了,这以后的日子还有靠自己么,还得继续挽起袖子加油干啊!”

两个老头儿哈哈哈的笑声在老寨子村的晨风中回荡。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前几天娃一家子都去城打工了,家里一下子寂静的让人心里烦,天天和老婆子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把人难受的。这不,立春了,眼看就要春耕了,我去镇上买几袋肥料,准备地开了给果树上肥。” 李老汉看着赵老汉笑呵呵地说。

“唉!咱都一样么,娃们上班了,在家里也闲不住。咱也都是受累的命,一个个自己给自己找累受。其实,娃们也没人操心一年家里三瓜两枣的收入。”赵老汉说。

“嘿嘿嘿!就是么,都是自己贱的,不干活,吃了闲坐着还感到人还累的慌。一天在地里欻弄个活儿,反倒感觉心里自在么。”

“刚刚立春,不着急!东风还没翻过大秦岭呢,距离开春还有些日子哩!”赵老汉笑着说到。

两个老头子在老寨子村料峭的晨风中嘻嘻哈哈拉着话。赵老汉感觉自己这几天来心里的憋屈寂寞劲儿好像一下子就在晨风中化开了,不见了。

几天前,回家过春节的儿女们带着老伴准备的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都开车回他们自己一家子人生活的大城市了。赵老汉和老伴倚着自家大门,看着儿女们拖家带口开车走远后,回转身,一下子感觉自家院子寂寥的心里难受,几天前满屋子过年的热闹劲儿不见了,被儿女们一下子都带走了。老伴默默地低着头去喂笼子中的鸡,赵老汉在屋中走出走进几次依然感觉心头空落难受。

这些天,赵老汉吃饭没味,喝酒不香。屋子外面的天气也像赵老汉的心情一样昏沉沉的,他几天都在家里蒙头睡大觉,想让自己缓缓神儿,好让自己回归日子本来的面目。昨天,有几个村上的老哥们来家里串门,老伴热情地为他们老哥几个准备了下酒菜,赵老汉也乐呵呵地取出儿子带给自己的好酒好茶好烟,满脸欢喜地邀几个老哥一起坐炕头上小酌。

这些年,赵老汉的儿女们过年都给赵老汉带回好吃好喝的。赵老汉人爱显摆,他边喝酒边对几个老哥说,咱老哥几个今天好好喝,今年儿子过年带回一箱好酒,喝完了再取一瓶。

酒确实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可几杯酒下肚,老哥几个就是喝不出新年的热乎劲和高兴劲儿。大半天功夫,一瓶酒还剩下不少。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致,酒喝起来也不香。一个多小时,正月里老哥几个的第一场酒局也就草草结束。如今,在正月里,老寨子村谁家都不缺好酒好菜。在老哥几个人的心里,正月里,只有自己一家人在一起,这日子才能热闹欢乐起来。

昨晚,悄然而至的立春,如同一声号令,忍耐寂寞无聊度日如年的赵老汉一下子又开始抖擞精神。昨晚上,他的睡眠也似乎特别香,美梦一个接一个,如雷的鼾声也让一旁的老伴找到了曾经日子本来的味道。

早上出门,赵老汉就开始盘算起春耕的活计。

他从村庄大道拐上生产路,路面的薄霜上还没有落下几个脚印,老寨子村还没有完全醒来,听不见鸡鸣犬吠,也看不见屋舍上空飘动的炊烟。赵老汉看到道边有几家院子常年铁将军把门,门前冷落的让他不忍目睹。还有几户房子主人过完年已早早出门打工了,只留下秦琼、敬德赤眉冷眼地在把守大门。

大约一袋烟的工夫,赵老汉来到了自家的果园。他十几年前务劳下的四五亩果园如今只剩下不到一亩地了。这些果园也是赵老汉给自己留下的念想或者日子的陪伴。寒风中,几十个果树瘦骨嶙峋的样子站着,果树已经没有了从前虬劲旺盛的树势,树枝黝黑,枝杈长短不一,呈现颓势。

看到和自己“相濡以沫”十几年的棵棵果树,赵老汉不由得心里一软,扑簌簌几颗泪珠从他满是皱纹的眼眶滑落。

嗨!把他家的,这眼睛遇上冷风一吹,就咕噜噜地流泪。赵老汉一边用手背拭脸,一边在自嘲或安慰着自己。

赵老汉是方圆几十里果树养植的土专家,他有二三十年果树的养植经验。多少年来,他为老寨子村和方圆几十里的人们养植果树提供服务和指导。冬剪枝、春疏果,经过他指导和搭理的果树成果率高,品质好,能卖个好价钱。

赵老汉猫着腰,围着自家果园的几十个果树一个个认真地看着,眼睛热辣地就像端详自己久未谋面的儿女。这些果树是十几年前赵老汉栽下的矮化新品种,四亩多地栽植了三百多棵。前些年,苹果市场不景气,辛苦一年的苹果收成和付出差不了多少,人们见不到多少利,老寨子村上和周围的许多村子,人们纷纷地砍了果树。在城里工作的儿女们也认为赵老汉年纪大了,一个人搭理四五亩果园很辛苦,都劝他把果树挖了,然后,把耕地转让居家享福算啦。赵老汉心想自己在家没事干,闲着自己会闹心,最后,就给自己留下这一亩来地几十棵果树。留几棵树自己一年有事干,还能让家人每年能吃上好果子。果园退出的几亩耕地,赵老汉也没有转让,还是自己种。每年按季节播种小麦、油菜和玉米。这样,一年四季里,他也都能有事儿做。

这些年,赵老汉和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依然坚持多年的生活习惯,早起晚归,见天都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忙乎。他们这些人都六七十岁了,一个个和果树、庄稼打交道一辈子了,有几天不下地干活就浑身感觉不舒服。所以,以前村上人常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的!”

那些年,农机具在老寨子村还没有普及,采摘苹果、收种庄稼,儿女们还要从城里回家帮忙。这些年,庄稼收种都是机械化了,只要付了钱,你可以轻轻松松地站在地畔上看着,农机手会按照你的要求耕种和收获。

这些年夏天收麦子,赵老汉头戴一顶旧草帽,站在自家的地噱头,看着自家的几亩麦浪滚滚的小麦在十几分钟就变成一袋袋金灿灿亮闪闪的麦粒儿。地边收购小麦的客商按照他的吩咐帮忙给他家的三轮车上装上几袋小麦,其余的小麦过秤付钱后就被客商痛痛快快地拉走了。一切都太方便了,赵老汉心里说。以前夏天碾打下的麦子,晾晒干净后,要头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用架子车拉到镇上粮站,方圆卖粮的排队有几里路长,卖一次粮能把人累死。

麦子三下五除二就收完了,赵老汉开着三轮车拉着几袋小麦回家。他看着满坳一辆辆收割机在麦地欢快地收了东家收西家,满村里一片片麦地里也不见几个人影。他想起四五十年前生产队全村人热热闹闹三夏劳动的场景,心里就涌上一股股酸楚。

他把三轮车直接开进大门敞开的自家院子,屋里的老伴听见响动出来,她嘿嘿笑着对赵老汉说:“这么快,我饭还没有做好哩,你几亩麦子就收完了!”

赵老汉没有搭理老婆子。他停好车,蹬蹬蹬,沿着楼梯几步上到了自家屋顶。几天前,他已经把三四百平米的楼顶收拾干净了。屋后的树上蝉声高涨,天上炎阳高照,楼顶上热气逼人。赵老汉扭动固定在栏杆边的吊杆,让吊杆的一端转到院子的天井正中,顺势把吊舱下到院子的三轮车上。这是儿子几年前给他设计安装的电动吊舱,用吊舱可以轻松地把粮食吊在楼顶晾晒,省了他一个人扛着一百多斤的粮袋子楼上楼下的跑了。

赵老汉下楼,把装满小麦的袋子推着滚进了吊舱。

一旁的老伴看赵老汉上上下下忙碌,心想帮忙搭手,她对老头说:“你在车上装袋子,我上楼给咱吊粮吧!”

赵老汉说:“看把你能的!回屋干你的事,就这两三袋子麦,我上下几回就弄完了,你打搅个啥吗!”

赵老汉上上下下跑了三四次,开电源关电源,把三轮车上几袋小麦都吊到楼顶上了。趁着太阳正毒,他把一袋袋小麦又倒出来,老伴也跟上楼,用丁字状的木推拨把小麦堆一点点在楼顶上推开推薄。一会儿,饱满干净的小麦粒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像金子一样铺满了楼顶。赵老汉坐一旁,喝着老伴准备的茶水,和老婆子一起喜眉笑眼的看着刚刚收获的金灿灿的小麦,也许,这是他们老两口这个夏天最高兴的日子了。

秋天收获玉米更省心了,收割机开进玉米地里,如同饿了几辈子没有吃饱饭的怪兽,几亩地几个来回就全部搞定了。玉米可以直接脱成粒,秸秆被直接被打碎洒在地里沃肥。

每年收玉米时,赵老汉总让农机手给自己装一袋百十斤干净的玉米粒,玉米粒在楼顶上被秋阳几天晒干后,他又把玉米磨成玉米糁子,然后,给城里的儿女们快递过去,剩下一些玉米糁子,他自己和老伴一个冬天拌酸菜喝糁子饭,香甜可口。赵老汉认为,自家地里的玉米咋生长自己心里明白,从春天播种到深秋收,八九个月的时间,玉米苗经过风吹日晒慢慢长大到结出一个个胖娃娃似的棒子,收获时一颗颗玉米豆如同金灿灿的金豆,做成的糁子饭味道香甜悠长。他总认为老寨子村的玉米和一些地方夏种秋收的玉米做的的糁子不同,其它地方的玉米吃起来扎嘴还没有香甜味儿。赵老汉常常和儿女们这样说,在这一点上,儿女们也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这也是儿女们和父母一样都爱吃家里种的包谷米。

秋天收苹果也省事了,他家一亩来地几十棵树,丰收年也就只有四五千斤的产量。等客商们来到树下谈好价,当天雇人采摘装箱,大半天时间也就钱果两讫了。

太阳开始冒花了,老寨子村的烟火气从一家家房顶的炊烟中开始恢复,地里的寒冷也在慢慢地减退。赵老汉看看远处,有几个人和他一样在果园转悠,时间大概到早上八点。二十多年前,这个时候能听到二三十里外矿山上工人们倒班的汽笛声,多少年了,汽笛声就是老寨子村人和方圆十里八乡人作息的钟表。如今,经过上百年开发的老矿山因资源枯竭停产,汽笛声自然就停止了。但老寨子村的老人跟着矿山汽笛作息的习惯没有忘。早上太阳离地面一杆高,也就大约五六米的高度,时间大约八点,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大概就到子夜十二点了。

赵老汉仔细看过几个树,抻抻腰捶捶背,弯着腰继续仔细查看其它的果树。随着气温回暖,果树皮的黝黑在慢慢褪去,冬天修剪过的枝头上已有一些亮色。一个多小时,赵老汉穿越了整个果园,他心里有了底,估算着有病树大概的治疗时间。每年开春后,他几乎都重复着这些活计,什么时候该给果树治病、施肥,什么时候给果园除草、浇水。如果冬天落雪多或春雨多,也能省下了当年果园的开资费用。

这个果园盛果期那些年,为了照应四五亩地果树,赵老汉几乎天天吃住在果园。春天除草、浇水,开花了还要疏花,挂果了也要疏果,防虫、治疗果树腐烂病随着天气要随时进行,果子长到鸡蛋大了又要赶着时间给一个个果子套果袋。每年入冬后,为了果树过冬防冻和保留养分,也为来年果树开花结果打好基础,赵老汉都会仔仔细细地对每一棵果树进行修剪,剪掉病枝和多余的枝杈,按照透光率和树枝的疏密程度留下坐过率高的枝条。修剪完果树,又要收拾干净果树地的枯枝、落叶,根据墒情给果树浇水施肥培土,保证果树在寒冷中安全过冬和来年不受病虫害的袭扰。等他忙完果园的这些活计,一年的日子也就快到头了。

冬深了,落雪了,地也上冻了,赵老汉就在自家的堂屋和村上几个老兄弟呲溜、呲溜地大声喝灌灌茶,或者让老伴做几样下酒菜开开心心小酌。老伴看见他们几个人的惬意样,笑着说,这下雪天,不用下地了,看把你哥几个一个个馋活的!

有人就笑着接话说,就是么,大嫂你说说,谁能有咋农村老人儿这福分!下雪天,端坐热炕头喝酒聊天看雪景,快乐着哩!

大家开着玩笑,一边小口啜酒。仿佛,这一刻天底下最开心快乐的就是他们几个老人儿了。

老寨子村种果树的历史不长,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承包了责任田家家户户,经过几年辛苦劳作解决了温饱问题。为了让村上人的口袋也能鼓起来,在政府引导下老寨子村人开始种植果树。大约七八年后,老寨子人通过养植果树告别了祖辈生活的土窑洞,村上人住上了平房或两三层的小楼房。

赵老汉算是村上第一批的果树养植户,他家的果园已经在他手里建园两次,第一次主要种植秦冠、黄元帅、国光和少量的长富士苹果,第二次建园就种植矮化富士和蛇果等新品种。三四十年过去,他家的果园如今也只剩下这几十棵果树了,一棵棵老树像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一个个也是伤痕累累。

十多年来,老寨子村上年轻人的大量外出打工,村上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老年人守家种地。前几年,由于市场行情影响,村上原来的几千亩果园已经被砍伐的剩余不到百亩地了,完全没有了当年瓜果飘香的好光景了。

这些年,老寨子村只有像李老汉、小李老汉、刘老头等等十几个老人和赵老汉一样还在一年伺弄着少许的果树。虽说,一年下来,果园的收入也不多,千儿八百的,但作为老人们一辈子的谋生活计或者与他们一起度美好时光的岁月伴侣,老人们都不愿放弃这些年逾古稀、伤痕累累的果树。他们愿意每天和这些果树,和地里的庄稼在一起过活,只有这样他们才觉得心里踏实,不会觉得日子的寂寞和空落。

果园最麻烦的是果树腐烂病。这对于果树来说是顽疾,就相当于人类的癌症,很难治愈。每年开春,等果树开花吐绿,赵老汉都要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把果树身上、枝上霉黑腐烂的一块块皮刮掉,就像医生切除癌症病灶一样。清除干净后,在刮掉树皮的地方再涂上防腐剂。不然,腐烂病还会在树身上蔓延,致使果树在一个春天就被折磨的掉花落果,腐烂病情况严重的会导致果树枯死。

随着树龄的增大,果树的抵抗力减弱,几乎所有果树都会生腐烂病。每年开春后,随着果树皮有黝黑转青灰,有病灶腐烂的部分会像胎记一样特别黑。为了保证果树正常开花结果,赵老汉通过开春后的一次次查看研判,提前对每一棵生腐烂病的果树动手术,这也是他多年管护果树医治果树腐烂病的唯一有效的办法。

赵老汉一看见被腐烂病折磨的果树心里就发痛。他用小刀每刮一块果树皮,就感觉像刮自己身上的肉一样痛。没有办法,他只能“忍痛割爱”。他一边弯着腰刮,还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的,像在安慰果树,也像在安慰自己。他心里明白,果树腐烂病什么药都彻底治不了,只能这样一刀刀地刮干净病灶,切除掉了病源,才有可能让果树慢慢痊愈,保证果树开花结果。

一年四个季节中,除过收种承包地的粮食,赵老汉务劳果树用的时间最多。有事没事,他都会到自家果园里走走看看,几天不去,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去年,老寨子村办了近百十年的小学没有小学生上学了,曾经三四千口人的大村子,如今常驻人口也不足一千人了。只有在每年过年时,在外面打工、工作、上学的人们回老寨子村,村上才开始恢复岁月的生机和欢乐。短短热闹几天,又随着年后一家家儿女们拖家带口的离开,村里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就像傍晚鸟儿回林,一天天变得稀薄起来。没有孩子们闹腾,村子的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吠了,老寨子村又一天天沉浸在正月里的寂静无聊之中。

好不容易等到立春,随着天气转暖,老寨子村就像一棵巨大的古树,在一个个老人们的伺弄下,又开始“枯木逢春”了,又开始慢慢恢复她岁月中该有的活力了。

开春后,随着东风的第一次光临,老寨子村一家家的大门次第打开,老人们的日子也像树木、庄稼一样走出了正月里的寂寞,随着春回大地、春暖花开、枝叶绽放,老寨子村的老人们眉头也绽开了,他们的日子又一天天开始过得惬意自在起来了。

春阳抚照,万物滋荣,老寨子村开启春天模式。老头子们蹒跚着出门下地干活,暖阳的抚摸中,老人们的精神活力在一天天复员,满是皱纹的脸膛也在春光下有了古铜色的亮光,老人们一边在地里干着活计一边隔空和不远处的老兄弟们拉话聊天。歇息时,大家三五个凑在一起谝话抽旱烟;有人家的果园和田地偏远的,就一个人边干活边饮着春风吼秦腔自娱自乐,东风吹拂中,老人们快活的一个个如同神仙。

每天老头子拿着家伙什出门下地劳动,老太太喂了家里笼子的几只鸡,就在房前屋后的菜园里点瓜种豆。老寨村人有个家家不言的传统,每年开春都要在自家菜园种上几窝香瓜,寓意瓜瓞绵绵,儿孙满堂。也是对于远在城里工作生活儿女们的祝福和思念了。

菜园收拾好了,闲下来的日子,老太太就留下白狗、黑狗、花狗看门,自己手里拿着止心慌的活计带着猫儿出门,找几个心里相互惦记着的街坊邻居的老姐妹说说心里话。老人们常年没有儿女们在身边,除过说说自家鸡毛蒜皮子的小事儿,就一个个聊记忆中儿女们小时候的糗事找乐子。

地里活计少的时候,赵老汉常常和几个老哥们在地畔畔上谝闲传。老哥几个最爱说的事还是田里的庄稼、果园的苹果,春旱了一个个嚷嚷着盼老天降雨,春播完了又眼巴巴地盼苗出苗齐,庄稼人的日常能让他们几个老人儿一个个说成动听热闹的评书。

立春才几天,地里的泥土还没有解冻,果树还没有睡醒,老人们也干不了活,儿女们一个个都回城上班打工念书了,家里寂寞地也待不住,老人们就一个个跑到果园里散散心,遇上几个老弟兄就圪就在地畔畔上拉拉闲话。

有一次,听老哥几个都抱怨儿女离家后的日子过得寂寞无聊,赵老汉本来和哥几个心里一样难受,听老哥几个都这么说,他就开始劝大家说,如今世事不一样了,年轻人和他们年轻时候想的看的干的也不一样。以前,大家一辈子就待在一个地方,许多人从生到死就生活在巴掌大的地方,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没有见过。过去是没有条件,社会也没有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如今,国家给了这个条件,让年轻人到外面闯,这样能见世面,也能有机会让娃干自己想干的事。如果孩子们在城里事干成了买房子落户了,条件注定比咱这里好,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赵老汉嘴上这么说,其实,自己心里也为没有一个孩子在家,常年心里落寞。但落寞归落寞,在人面前,该有的姿态他还是要有,毕竟自己不是普通农民,自己是个党员,都几十年党龄了,曾经还是老寨子村几千人的领导。看问题,想事情,总要比其他老哥几个能开的开点、高点和远点。赵老汉心里告诉自己。

前几天,赵老汉和几个老哥在坳里的果园地噱头谝闲传,说到孙辈们的事,有人说自己大孙子在城里上班的公司待遇不错,每月有一两万的收入,大孙子回家过年给他两千元的压岁钱。有人就问赵老汉,你大孙子前年考上京城的公务员了,钱也一定低不了吧。赵老汉说,娃才考上两三年,正在艰难时候,孙子过年给他钱他也没有要,自己在家一年花不了几个钱,再说自己一年的收入加老龄补贴也不少。下来几年,娃要在城里买房成家,听说京城的房价高的吓人,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有自己的一间房子哩。

有人笑着说,娃在京城工作,说不定和邻村的王老头孙子一样遇上个京城姑娘,丈人家有大房子,就不用你操心了。娃原来考咱本地的公务员,两年都没有考上,后来竟考上国家的了。咱这地方真正是困龙出鳖的地方么!有人接话说。

话不能这么说,还是咱娃学得好!难不成咱这伙常年在村里打转转的老家伙都是被困住的龙不成!引得大伙儿一阵大笑。

老哥几个一起谝闲传、说笑,十里八乡的新鲜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但三句话不离老本行,他们又说起种地的事,老刘头说,前两年咱老寨村几个年轻人回村搞绿色农业听说情况不错。有人搞的养殖合作社,今年过年出栏黑猪四五百头,收入几百万;在田间地头散养鸡和鸡蛋收入听说也不少。还有一个流转上千亩耕地的大学生,靠种菜、种时令水果和种什么高品质粮食,听说也赚了不少钱。

赵老汉说,如今的农业需要懂技术有知识的人弄,那些大型农业机械、喷药施肥的无人机只有他们年轻人才能弄。再说,这些年轻人种地养殖,有技术有思想,人家弄的那一套咱也弄不懂、学不会,看来,以后的老寨子村就要靠这些年轻娃儿了!

有人笑着说,看来,也不用担心老寨子村都是咱老哥们的天下了,有几个爱农业农村的年轻人回来干成功了,就会有更多的年轻人回来干,但愿以后有更多年轻人回来!

地里的雪还没有化尽,泥土还没有解冻,老人们心里明白东风还没有翻过村子西南边的大秦岭。赵老汉知道,李老汉知道,老寨子村的许多老人也知道,但没有人愿意在家里寂寞地熬着,老人们一个个早早走出家门,看见自己地里的果树和庄稼,就立马感觉身体轻松了,血压不高了,头也不嗡嗡响了,眼睛一下子也亮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村西南边的大秦岭了。

立春后几天,老人们每天早上顶着寒风,一个个去自己的果园里转悠,到等待返青的麦子地里走走。有人家种了油菜,也一天天在油菜地畔边走走看看,心里美美地想想着满地的菜花开了,金黄色的油菜枝桠会伸出地畔,蜜蜂会在一朵朵花上忙碌采蜜。嗨!到那个时候,整个老寨子村的老人们都会像蜜蜂一样忙碌起来了,老头在果园里除草施肥,天旱了还要给果树浇水,等到果树枝条柔软了还要拉枝、疏花、疏果,为果树治病,田里的活计每天都干不完。家里的老太太也忙得很,除过一天做几顿饭,扫院子喂鸡关后门,还要房前屋后的伺弄一畦畦菜地,点瓜种豆、栽小菜苗,早起松土,傍晚浇水,禾苗儿闻着春天的味儿爬出地面了,又要为菜地除草,为香瓜、葫芦苗打岔,为菜豆、豇豆搭架,脚底下猫咪在春阳下伸胳膊蹬腿扑蝴蝶,小狗瞅着小树上的小鸟梦想着癞蛤蟆一样想吃天鹅肉。

立春过去已经七八天了,赵老汉早上一出门,他能感觉到今天的风头不硬了,刮在脸上的风也似乎没有以前巉火了,难道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东风来了,昨晚东风真翻过了村西南的大秦岭了,赵老汉看着远处的田野,抬头望望远处影影绰绰的大秦岭,一个人在心里头在咕叨着。

立春之后,东风每年到来的日子不确定,有时早几天,有时晚几天,今年东风啥时候到?赵老汉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估算着东风的到来日子。

应当快了,就应当在这几日了,说不定东风走到大秦岭的南山腰了,或者快到山顶了。过了山顶,下了秦岭北坡,穿越秦岭七十二峪,要不了几天时间,东风就会到老寨子村里了。

赵老汉在果园里走着看着,他发现果树枝的皮色比前几天亮了许多。他想地气在一点点回升了,要不了几天,大地就会解冻了。赵老汉一边看一边想,附近的果园里有人和赵老汉一样在查看果树,有几个人在地畔上走动。远处有人在吼秦腔,大清早的旷野上,这声音粗狂豪放,有人说像吼狼哩一样。

十多天了,赵老汉连做梦都在盼望着东风的到来。

昨半夜,赵老汉梦见自家的果园里苹果花开、还有桃花灼灼,他奇怪自己的苹果园咋还开出了桃花,正思索间,一瓣桃花缓缓地飘到他的脚下,他站在桃花瓣上像乘船一样,桃花托着他在苹果花、桃花的花海上飘过,他似乎还看到了几棵繁花似锦的杏树,杏树的样子很熟悉,他想起来是小时候老屋菜园里的几棵杏树,杏花一瓣瓣飘落在杏树下的柔软泥土上,那是几天前父亲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还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赵老汉心里激动,抬脚踏进落满花瓣的树荫下,突然,扑哧一声,自己的脚一下子陷入了松软的泥土中啊!是东风来了,地开了!

“魔怔了!”一旁的老伴喊他。原来,赵老汉抻出被窝的一只脚蹬醒了身边的老伴儿。

早上出门,赵老汉向村南边的秦岭望望,起伏的群山在晨光中如海波动,一缕清风吹过,温柔拂面。他心里明白,东风已经过了秦岭北坡,穿越了七十二峪,他能感觉到秦岭山坡上的山岚也青了、轻了,他似乎还能看到秦岭褶皱里的树木发芽了、开花了,满山坡的小草也绿茵茵的。

“春从万壑还!”“万千冬藏一春柔”,东风来了,老寨子村的沟沟岔岔也轻柔了!赵老汉看到道旁摇摆的柳枝上闪着嫩绿的亮光,远处的布谷鸟清脆灵动的叫声穿越老寨子的清空,村道上几个人荷锄正朝坳里的田地张望着走去。不远处,有几个穿着鲜亮的年轻人正开着几台新购的大型农机从村道上穿过,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像一阵阵春雷回荡在老寨子村的新春的早晨。

“日长春事动,勉农事耕锄。”布谷鸟啼中,春光浮动,赵老汉眼前浮现老寨子村曾经“春耕、夏耘、秋收”的图景,他乐呵呵地荷锄朝坳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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